第二章

我在广美小姐的这里留宿的时候，一次都没有向学校申请过。

在全住宿制的九十九学院，外出留宿是需要申请的，必须要提前几天向老师提交申请。要是东窗事发会被停学三天，还要写反省书，这处罚还是有些严重的。

虽然刚开始我以此为由拒绝在广美小姐的家中过夜，但忍不住的时候还是偶尔会留下来，出人意料的是谁都没有发现，几次下来之后，到现在我就算无故在外留宿心里也一点儿愧疚都不会有。

无故外宿没有暴露的原因之一是，我住的是只有单人间的二号宿舍楼。要是还在一号宿舍楼的话，因为寝室里面肯定还有一个室友，要是没回宿舍很容易就暴露了。但是住在单人间就无需担心这点。就算有谁要来我的房间找我，到时候就算被发现人没在房间，只要我说出去散了会儿步，或是去了步行将近一小时距离的便利店，总之，是能糊弄过去的。

虽说如此，但是无故外宿的第二天早上回去的时候还是有必要多加注意的。

教师当中有人出勤时间很早，而且还可能撞上做晨练的棒球部或足球部。

因此，我让广美小姐在首班电车发车前开车把我送到宿舍旁边，再悄咪咪地溜进宿舍。

既然这么辛苦，那随便找个理由申请每周六在外留宿说不定更好，但我自己，好像对于这样掩人耳目偷偷摸摸地溜回宿舍的行为，相当地乐在其中。

我注意着不发出声响，小心翼翼地拉开了宿舍的门，踮起脚步向自己的房间进发，因为我的房间离入口比较近，所以不容易被人撞见，真是天助我也。

像往常一样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房间门口，把锁打开，手刚放到门把上的时候。

「咦？」

背后传来了疑惑的声音。我立马被吓得汗毛倒竖，慌慌张张地扭过身去，站在那里的是穿着运动服的二年级生，武田。

「啊……早，早上好啊」

这突如其来的碰面使我慌了手脚，只能从嘴里挤出这么一句招呼。武田也微微点头，回了一句「早啊」。

但他又立刻疑惑地问道：

「……昨晚住在外面吗？」

大早上的，甚至连五点都还不到，我在这个时间点穿着制服站在房间门口打算进入，不论是谁看到这个情况都会这么想的吧。

「啊……那个……」

见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武田轻轻地笑了。

「放心吧，我不会去打小报告的。」

「啊，你会帮我隐瞒吗？」

我的手仍然放在把手上，就这样长吁一口气。武田偷笑着，进一步问道：

「是从女人那里回来的吗」

明明刚认识的时候还对我抱有那么大的敌意，但武田从去年的文化祭以来，不知为何对我特别地亲切。特地进入这个成绩不好就无法入住的第二宿舍也是以」虽然我觉得维持现状也没什么不好的，但是前辈在的话一定会很有意思」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原因为由。

「也没什么吧，这种事情有什么好问的……」

我对武田的八卦问题感到无语，打开了寝室的门。

「哦～，你是怕说漏嘴吧。」

听到他这打趣的话，我只得再次回头看向武田。

「我说你啊……」

「开玩笑的啦。但是，是这么回事吧。要是一个不注意，夜不归宿的事暴露了，会出大问题的吧。最轻也是个停学……啊不，我是不会说出去的哦？虽然我不会说，但是，毕竟世事难料嘛。」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家伙行啊，居然威胁起我来了。大概他并不会真的去告密，想必对我夜不归宿的理由也没什么太大兴趣。只是偶然撞见了我的把柄，想拿这找乐子才这么说的。

想归想，但他毕竟说出这话来了，我的内心还没强大到装作没事儿地去无视他。

「没错，我住女朋友那了。」

我放弃挣扎，小声地告诉了他这件事。

「真的吗！」

他的声音出乎预料的大。我赶忙把手指抵在嘴唇上比了个「嘘」的动作，示意他安静点。要是大清早的就在走廊上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再把谁惊醒的话情况指不定反而会更加麻烦。

看着抱歉地低下头的武田，我啧了一声，把房门推开一条缝，身体从中穿过进入房间，不知为何，武田也强行进入了我的房间。

「为什么你也进来了啊……回自己房间去。」

「不不不，这么有意思的事情，多和我聊聊嘛。」

虽然很想把他赶出去，但是我的把柄还被他捏在手里，无可奈何。我坐在床上，而武田则在门口扑通一声盘腿坐下，仰头朝我看来。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啊，既然在外面过夜那就是说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咯。」

「你问这个对你有什么好处？」

「这又不是什么得失的问题。你会问看小说的人看小说能有什么好处吗，不会的吧？」

「你这家伙，明明是个运动系居然讲起道理来了……」

「这和我是不是运动系的又没关係。我也挺擅长理科的。所以，到底啥情况？」

看来他不打算就此罢休。我稍作犹豫，想着反正告诉武田应该也没什么。就不情愿地回答他：

「我打工那边的，店长……」

虽然和我一个年级的同学中有人和广美小姐认识，但是武田和广美小姐，现阶段还不曾碰过面。不知为何，我并不希望让认识广美小姐的人知道我和广美小姐的关係。

「这样啊。就是说比你大咯。她几岁啊？」

「……二十七。」

我实话实说了，武田则一脸不可置信。

「这不是老太婆嘛！」

这要是让广美小姐听见了非给他一脚不可，太无礼了。

「才不是老太婆！」

我下意识地吼了出来。但我很快恢複了冷静把嘴闭上了。然后我和武田，同时向房门望去。总之，好像没有人因为我刚才的叫声要过来发牢骚。

武田盘着腿挪动到我身边，用比之前稍微小一点的声音说道：

「对不起……我说话没过脑子。」

说着低下了头。

「算了……算了算了。哪有你这说别人的女朋友是老太婆的……」

「哎，真的，真的对不住了啦。我真没想到居然大这么多。」

嘛，实际上，他也确实应该没有什么恶意。哪怕是我，站在这家伙的立场上指不定也会和他想的一样。二十七岁，对我们来说几乎是连想像都想像不到的，大人的感觉。我现在才十七，而她却比我年长十岁。

「但是啊，难怪你把三好学姐和梵甩了……这样啊，原来你好这口啊学长……」

武田双手抱胸，一边点头一边嗯嗯地嘟囔着。

「我没甩她们啊，这误会大了。」

「欸？但是我们这边传言就是这样的哦？」

我再次叹了口气。

没想到现在还有这种谣言，而且连二年级学生都知道了。

确实，我背叛了三好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就其结果而言，我们已经分手了。但是我觉得，那不能算是我甩了她。我只是，什么都没做。她只是无法再忍受我的劣根性才离开的，仅此而已。

「才没甩啊。而且先不说三好，我都没有和小梵交往过啊，她没跟我告白过，自然我也没拒绝过她。」

梵（soyogi），也即是小梵，她是一个从一年级开始就与我很亲近的可爱学妹。在我们年级也非常有人气，享受着偶像一般众星拱月般的待遇。要是随随便便对她出手的话，估计会成为全班同学的公敌。是不是真的喜欢她暂且不论，我可还没蠢到随随便便对她出手。

「但是，梵她自己说过，感觉自己是被甩了。她已经努力追你了，但感觉是白费力气。」

「追我……？」

我皱起了眉头，有这回事吗？虽然我知道她应该对我抱有一定的好感，但我有被那么明确地追求过吗？完全没印象啊。

在我暗自沉思的时候，武田又说：

「反正我听她这么说后，就回了她一句『你家是寺院，这不就是对着马耳念佛吗』。」（译注：「马の耳に念仏」是日语俗语，意为对牛弹琴，这里根据前文选择直译）

见他一脸得意的样子补充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说实话我有点儿不爽。刚想着作为学长要训诫他一下，武田却慢慢地站了起来。

「啊，坏了……得去準备晨练了。」

说完，他立刻朝门走去。

「我们下次再聊吧。总之既然前辈已经有女朋友了，那我就能放心把精力集中到梵身上了。」

留下这句话，武田就出去了。他说进来就进来，说走就走。即使如此也让我讨厌不起来，该说是武田天生讨人喜欢，还是说从他这大大咧咧的性格来看，这确实是他的行事作风呢。

在突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我扑通一声躺倒在床上。

「还是说出来了……」

我独自一人嘀咕着。

之前从没将我和广美小姐的关係告诉过别人。有担忧外宿暴露的原因在里面，也是担心和三好分手的事情被翻旧账，但最主要的是，我怕把这事说出来之后，会不会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和三好的关係也是这样闹僵的。

我所做的某个小小的选择，成了让事态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的原因。

直到现在我还时不时地思考，我在那个时候所做的选择。

我去找未来的前女友山城要，请求他们重归于好。即使我知道那一天正是三好的生日，我还是选择无视和三好的约定，去和山城要见面了。因为只要过了那一天，我就再也找不到机会去见山城要了。

但是最后，我的行动不仅没有带来任何成果，甚至让我失去了全部。和三好分手，我又不幸地将自己的情意告诉了未来。

然后，未来就从我的眼前，消失了。

那个时候，我要是没有去找山城要的话，说不定现在也仍然在与三好交往，未来也还待在这个宿舍，我们就如往常一样，每晚聊着傻话，一同欢笑。

我明白事到如今哪怕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了。但是即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去想。仅是一些微不足道的行动，就足以使「未来」发生转变。我最近，非常地害怕出现这种情况。

未来的离去，确实侵蚀掉了我内心的某些东西。

我和三好分手了，仅这件事并不会让我烦恼到这种地步。自从未来离开之后，我时常会考虑自己的所作所为。这样做真的好吗，会不会伤害到某人呢，诸如此类。

随着广美小姐和我的关係顺利发展，我的不安也在与日俱增。

要是我连广美小姐也失去了的话，那我应该再也没法振作起来了。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半年前从老式手机换成的智能机，到现在我还没摸清使用方法。虽然同学和广美小姐都跟我说这个功能很便利，那个很好用，给我推荐了不少应用，但我就是提不起兴緻，到最后，我还是把这手机当成以前的老式机用，没有尝试其他功能。

点了下屏幕，看到了广美小姐发来的邮件。

「离上课还有点时间，再睡会儿？我可以打电话喊你起床哦」

是在担心我睡眠不足啊。但是广美小姐也一大早就得开始营业。

「没事的，第一节课是古文，在课上睡就好。广美小姐才是，再睡会儿吧。要不我打电话喊你起床？」

真是不可思议啊，明明发邮件的时候就可以不用敬语自然地交流，面对面聊天的话，到现在了却仍是礼貌的腔调。

「那十点半的时候喊我！」

广美小姐立马回了消息。看来她比我想得还要困。为了送我回学校得在四点前起床把车开出来，这也难怪。我留宿的时候，广美小姐的睡眠时间就总是只有四个小时左右。虽然我也一样，但我可以在课堂上偷偷打盹，跟我一比，广美小姐还得工作，身体可谓是辛劳到极点。

「了解。晚安」

「晚安，四郎君，你的温柔我很喜欢哦」

聊完之后，我开始脱衣服準备去沖澡。虽然在广美小姐的家里洗过了，但是回了房间后不重新洗个澡的话总感觉冷静不下来。哪怕排除这个原因，现在已经是夏初了。虽说现在是清晨，但哪怕是稍微在外面走两步，也还是会微微渗汗，天气渐渐热起来了。

边沖着热水澡，我一边想着，不知道未来现在过得好不好。

不知为何，每当沖澡的时候，我就会忍不住这么想。明明在广美小姐的家里就不会这样，可是一回到自己的宿舍沖澡的时候，这个想法就会浮现在脑海当中。

我现在过得不错，而且还有女朋友了。

我在心中对着不知在何处，在做些什么的挚友，报告着自己的情况。

每天我都会这么做，一天又一天。

这就是我一成不变的日常，平凡的生活。

哪怕未来不在了，时间还是会流逝。在这样的时光流转中，我祈祷着那家伙能够一切安好，无病无灾。这就是我所能做到的，些许的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