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的蹤影消失了几天。
不论怎么联络都没回应。
朱雀被男学生甩开手的光景,在鶫的脑海里反覆重演。
即使是那个人类爱机器,伸出的手遭到拒绝的话,肯定耿耿于怀吧。
「唔……」
鶫实在无法理解。
由于无法理解,鶫索性不理他,决定先去钻研车辆。鶫大概也是血管里流着机油那种个性吧。
工科生的休养日。
「……啊!」
鶫从窝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车辆库房来到街上,顿时觉得阳光好耀眼。
出门购买粮食的鶫,将手遮在额头上,发出声音一喊。
一个熟悉的背影在大街广场上茫然地发愣着。
只见他眺望反射阳光的喷水池,身子一动也不动。
犹豫到最后,鶫快步走近他身旁。
「我说啊……」
鶫像是有些迷惘似的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
她在男生制服上画起圈圈,抚摸方式有如试图疗愈──
「这个,我觉得他的话也不无道理,应该说甚至有八九成道理,而且我也觉得你怎么好意思说那种话。不过呢,你别太消沉,积极向前……」
「你在说什么?」
「咦?」
回过头来的朱雀,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
「呃,你不是消沉沮丧,才在街上乱晃的吗……」
「别说傻话,我可是一直在打听情报。因为听到了很感兴趣的事情啊。」
「欸?」
「难道你已经忘了吗,就是『这个世界上有亡灵』啊。」
「啊,嗯……」
「虽然那番言论毫无科学根据,但其中必定有什么隐情,毕竟实际发生了成绩一落千丈的现象。身为出路指导情报局一员,我认为有必要调查。就算这句话出自没三小路用的家伙嘴里也一样。」
总是强而有力的话中,丝毫没有阴霾。
「也对啦……也对吧?」
朱雀的口气实在太爽朗了,让鶫忍不住重複问了一次最后那个辞彙。
「咦?你刚说『没三小路用的家伙』?」
「就是没三小路用又无能的垃圾废物王八蛋。」
「为、为什么骂得这么难听啊!?你的人类爱跑哪去了!?」
「我喜欢人类。喜欢努力的人类,喜欢持续战斗的人类,喜欢永不放弃的人类……可是我最讨厌不懂得善用自己力量的家伙。没理由对那些明显摆烂的家伙太客气。」
朱雀说得斩钉截铁。
「居然被排除在博爱对象之外了吗……」
「即使在街上打听,大家也众口一致说不知道什么亡灵。不愧是没三小路用家伙讲的话,要确认真伪果然很困难。我正觉得是不是该换个方式调查,刚才正準备要联络你呢。」
「哎……真是白担心你了啦。」
鶫的口气像是惊讶不已,但又彷佛鬆了口气,她搔了搔脸颊。
「担心我?」
「我还以为无法与对方心意相通,让你很受伤呢。不过也对,你根本无法理解这一类情感──」
「我确实感到受伤啊。」
朱雀耸了耸肩。
「因为被他呛说战斗科特有的自尊心啊。那是我再怎么努力也达不到的世界。懊悔自己的能力,果然会心痛呢。」
「……居然是这种地方受伤喔……」
鶫支吾其词。
因为她有些犹豫是不是该笑出声音来。
在防卫都市东京,有一项与其他都市略为不同的规则。
不具备飞翔能力的学生,不能分发到战斗科。
换句话说,在天空翱翔的能力,是进入战斗科的先决条件。
这项不成文的规定,既非南关东管理局的要求,也不是历代都市主席订下的规矩。
只不过,笼罩战斗科的气氛如此强烈主张。
我们与神奈川和千叶不一样,与无法飞上天的家伙不一样。这座都市很特别。在三都市中率先成立的东京,必须维持血统的纯粹。
东京都市有负责领导三都市的义务。
正因为朱雀也对这种思想深有同感──才会在进入高中部之际,主动放弃进入战斗科。
『──当时我很后悔,很难受。正因为我深爱人类,才无法原谅自己。』
朱雀前几天的话,在鶫的脑海里复甦。
『不好意思,我们才不是伙伴。连战斗科都进不了的人,没资格把自尊心挂在嘴上。』
伴随男学生彷佛在拒绝朱雀一般,自视甚高的浅浅笑容。
「……其实之前我就想问你了。」
鶫这么低喃。
「你无缘进入原本想加入的战斗科,却又接这种从战斗科汰弱的任务,还如此顾人怨呢。」
「我没有顾人怨。别人没理由怨恨我。如果真的有人恨我,那肯定是不配叫做人类的无能废物。因此我和人类必定总是相亲相爱。」
「……真是积极正能量的废渣呢。其实这些都无所谓──但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那还用说。因为我深爱人类──」
「所以才问你为什么爱人类啊。」
你明明不懂个人爱──这句话被鶫吞回了肚子里。
「就算你问我为什么──」
朱雀一脸茫然眨了眨眼。
表情彷佛问他为什么吃肉,为什么喝水一样。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
午后的喧嚣趁着风势流逝,有如要填补这段沉默的空白。
现代的人类居住在单调的大楼群之间。有摊贩吆喝的声音,孩子们嬉闹的声音,呼唤朋友的宏亮声音……
天空十分蔚蓝,街上摇曳着平稳的气氛。
朱雀眺望这些等间隔的景象,不久才缓缓开口。
「……二十几年前,这个世界曾经一度差点灭亡。」
「这已经在课堂上学过好几次了……」
「学过了,没错。只是学过而已吧?你没亲眼见过吧?」
被朱雀这么一问,鶫一脸困惑地点了点头。自己怎么可能清楚记得大战的面貌。
「大家都一样。在大战初期,迅速躲进了避难所。当时还处于有陌生人在陌生的地方与UNKNOWN爆发大战的时期,对吧?」
「朱雀难道不是吗?」
「嗯,我不一样。我亲眼目睹人类陷入严重的劣势。因为我晚了几年才接受『孩童冷冻睡眠』。」
朱雀凝视自己的拳头。
孩童冷冻睡眠。
这是与UNKNOWN正式爆发大战之后,突然浮上檯面的国家级计画。
对于神出鬼没的UNKNOWN而言,过往划分的战斗地区、非战斗地区完全不管用。无论是停战协议、人道处置或国际舆论反扑都行不通,要对付这种无法有任何期待,宛如恶魔般的对手,必须极力排除对未来造成的风险。
保护非战斗人员的安全被列为最优先事项。
当时的政府发表计画,将所有孩子们冷冻保存,强制收容在地下避难所。
冷冻睡眠虽然已经透过人体实验确认安全性,但是对国民无差别使用,是一般情况下无法想像的超法规级处置。
政府能够压下来自四面八方的强烈反对,以国家规模推动此一计画,就是人类真的被逼得走投无路的证据吧。
与未知敌人战斗的恐怖,超越了一切的道理逻辑。
「……首先以预先召募的名义发给奖励金,让穷人家的小孩头一个沉睡。等确认实际上不会发生问题后,有钱人家的儿子或政治人物的女儿,优先进入安全的国会正下方避难所。然后名额终于扩大到一般百姓,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希望让自己的小孩沉睡──真是的,大战前的人类简直疯了。」
「可是在课堂不是学过,以结果来说这行动是正确的吗……」
「以结果而言是。」
孩童冷冻睡眠出现了副产物。
就是『梦境季节』。
战争告一段落后,依序从沉睡中醒过来的孩子们,在冷冻保存中梦见各自特有的梦境,并且全部学会了特异功能。
也就是【世界】。
之后便倚靠这股力量构筑出湾岸防卫都市系统,这二十年来,社会再度以繁荣为目标。
当初坚决执行孩童冷冻睡眠,导致声望坠入谷底的领导人,支持度也鹹鱼翻身。
当然,充其量只是结果论而已。
「当时根本不知道会有这种结果。尤其像我父母这样脑袋顽固,个性古板的人。」
朱雀略微皱起眉头。
「我说过我的父亲曾担任学生会长,他是顽固不化的正义汉子。听说他得知政府发表后,气得不得了。」
「他反对冷冻睡眠吗?」
「他并非反对目的,而是手段。强制在国民身上施加不明就里的新技术,以及没有依照正式的民主主义程序,还有依照父母社会阶级,对孩子的待遇有所差别。他生气的应该是这些事情。正义人强烈反对残酷暴虐的国家,用尽各种手段拖延了我的冷冻睡眠──结果,我目睹了地狱。」
「地狱……?」
「这也在课堂上学过吧?就是首都大侵略。」
就在冷冻睡眠普遍实行的五年后,某个夏日。
东京所有都市,同时遭受多起猛烈的地毯式轰炸。
敌我战力差距显而易见。UNKNOWN的技术等级,简直就有如在未知理论体系的遥远彼岸。
死伤者达到五十万,甚至也据传高达五百万。
短短一天内几乎丧失所有首都功能的日本,一时甚至认真讨论过要放弃关东。
仅在教科书上大略读过的文字页面,闪过鶫的脑海。
「陷入火海的街道,崩塌毁坏的大楼,痛哭流涕的大人,满布天空的UNKNOWN。火花、惨叫、血流成河……当时那片红色与黑色的光景,清晰烙印在眼皮底下。」
朱雀阖上眼睛,沉默不语。
鶫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对于鶫而言,根本不知道现在的朱雀看见了什么,也无从得知。
虽然鶫与朱雀现在同年纪,但是诞生年份应该不一样。
因为朱雀进入冷冻睡眠的时期晚得多了。
对于鶫而言,这是一条难以跨越的鸿沟。
不久,朱雀睁开眼睛。
鶫战战兢兢仰头,瞧见朱雀的侧脸,她大感意外地睁大眼睛。
朱雀的模样丝毫没有改变。潜藏钢铁般意志的瞳眸,笔直盯着蓝天瞧。
「当时,我遇见了。」
「……遇见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