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不方便站在外面说话,所以健太郎邀请未优回房间坐。
出去一下子后再回到房间,健太郎才注意到房里的空气瀰漫着耀子喝光的酒瓶所残存的酒味。未优隐隐皱起了眉头,或许是因为那味道让她觉得不快吧。
[我只是回来拿忘记带走的东西,没想到竟然会碰上这种事情。]
[抱、抱歉。刚才黑岩老师来的时候她有喝啤酒。]
健太郎一边道歉一边开启抽风机。
[其实只有十六岁的唐渡老师也喝酒了吗?]
[没、没有!我没喝!这是真的!]
[特彆强调『这是真的』,也就是说其他的是骗人的啰。]
[呜……!]
未优站得直挺挺的,用冷漠的声音追究。
[※从刚才你就把『我』挂在嘴边,那才是十六岁老师的本性吧。你可能没有发现,其实之前你也有一次不小心用『我』来自称。在我带你去参观完交流委员会之后。](编注:此处原文使用的是[俺],是日文中年轻男子较为粗鲁的第一人称。)
健太郎慌忙想把拿在手上的眼镜戴回脸上——最后打消了念头。
事到如今再装模作样下去也没有意义。
[……呃……你忘记带走的东西应该是这个吧?]
健太郎拿出放在抽屉里的记事本交给未优。
[是我的东西没错。谢谢唐渡老师帮我保管。]
[上面有贴很可爱的贴纸呢。让人觉得挺意外的,不太符合你的形象……]
为了让气氛不要那么尴尬,健太郎试着说出自己好奇的事当话题。
[形象?其实只有十六岁的唐渡老师,对我这个人有多少的了解和掌握呢?]
[抱、抱歉!]
未优那张白皙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彷彿浮现了羞红的颜色,会是自己看错了吗?
话说回来,她从刚才便一直在强调『其实只有十六岁』这件事,感觉怪可怕的。
[不需要跟我道歉。我要求的是说明。]
未优弯腰屈膝,跪坐在矮桌前。
明显表现出在健太郎给个交代之前绝对不会离开的意思。
[为了不要犯错或引发纠纷,勤劳抄写笔记是我的习惯。平时我不是那种会遗失物品的人,今天似乎是因为携带礼物到别人家拜访,我不是很习惯这种事,所以才会一时疏忽。]
[啊。是……是这样啊。]
健太郎缩起紧绷的身体,坐在未优的正对面。
明明健太郎的体格比较高大,视角上是他居高临下,可是心情却像挨骂的孩子一样抬不起头来。先前在这房间里的耀子,在和未优相比之下也一样,都快看不出谁才是真正的老师了。
[那么,唐渡老师。]
[呃……你还要称呼我为老师吗?]
[就算你实际上只有十六岁,可是你现在依然是我们班的副导师和英语会话老师,这个事实没有改变。所以我称呼你为唐渡老师。]
[……了解……]
未优所秉持的道理果然一板一眼。感觉就像一张用坚硬的材料搭配僵化的直角和平面所组成,坐起来让人不是很舒服的椅子。
[为什么状况会变成这样,能请你说明一下来龙去脉吗,老师?]
有句俗谚是『被蛇盯上的青蛙』,指的大概就是当下这个心情吧。
健太郎做好觉悟,在脑海里整理事情的脉络。
[该从何说起呢……嗯,契机应该是发生在去年的秋天吧。那时我是一个住在都内,十分寻常的——平凡无奇的国三学生。我有两个从国小就认识的损友,或者说是好朋友吧。]
好朋友——听到这个字眼,未优的眉毛抽动了一下。
[我们三个一直都是同班,常常凑在一起玩……虽然大家擅长和不擅长的科目都不一样,不过以总成绩来说差不多是同样水準,所以我以为之后可以上同一所高中。]
[可是老师你没有继续升学。]
[……是那两个好朋友先坦白说『其实我们不打算上高中』的。]
其中一个朋友立志要成为能发挥娇小身材优势的赛马手。培训学校规定学生都要住宿,一般都是国中毕业就直接入学的样子。另一个朋友的目标则是成为小众市场的※和乐器演奏者,所以决定一毕业就要住在九州的祖父那里接受修行。(编注:三味线、太鼓等日本传统乐器。)
『就算分道扬镳,我们的友情也永远不会变质的!』
虽然那两人都这么说,可是健太郎的心情却还是有些失落。
当然,理智上他很清楚那两个朋友的情况是少数派——属于例外。
大部分的班上同学跟健太郎一样,对于未来没有明确的目标,视自己的偏差值决定之后要读什么学校。
可是,他莫名地就是有一种被亲友抛下来的感觉。
[将来想成为什么?继续升学的目的是什么——那种无所适从的感觉,从此就盘据在我内心的一角。]
未优只是默默不语地聆听健太郎的自白。
[不过,将来的目标又不可能突然说有就有,而且要是拿朋友的情况当藉口不上高中的话,只不过是在逃避现实罢了。后来他们朝理想迈进,而我也忙着準备入学考试,慢慢地关係就变得疏远了。]
[但事实上老师你没有上高中吧?落榜了吗?]
[不。我根本没有去参加考试。]
[结果你还是逃避了吗?]
[不是啦。是考试那天早上,我要出门时刚好有一辆货车撞进家中的玄关。]
[……]
未优哑口无言。
当时的光景历历在目地于健太郎脑海中浮现。
检查完有没有忘记携带物品,才刚一脚跨出大门,忽然一阵刺耳的恼人剎车声响起,随即一大块钢铁进逼到了眼前。
货车撞上来了——这显而易见的现实,大脑花了一秒才理解,这短短一秒也成了致命伤。
剧痛导致健太郎失去了意识。
[……那还真是……一场无妄之灾呢。]
就连未优也不知该做何反应,露出同情似的表情频频点头。
[我的伤势是不轻没错,但不幸中的大幸是脑袋没受到重创,内脏也没有损伤,所以并无生命危险。]
健太郎一边苦笑,一边摩擦大腿。
虽然现在已经完全康复了,不过这里也是当初骨折的部位之一。
这场意外不仅让健太郎受了两个月才能康复的重伤,也对唐渡家的屋子造成不小的伤害。从玄关到客厅呈现半毁的状态。所幸的是父母逃过一劫没有受伤。
[因为这场车祸的缘故,我没能去参加考试。]
当初健太郎因为没什么远大的目标,所以只报考了一间稳上的学校,本来打算即便意外落榜,就接着参加二度招生考试就好。可是等他退院时已经是四月初。这个时节已经没有学校还在举办招生考试。
[因为朋友的刺激,我住院的时候一直在思考。虽然我没能参加考试是意外事故造成而非自愿的,不过说不定这是上天赐给我的,思考将来的好机会。]
健太郎在看到朋友找到梦想开始奋斗后,仍觉得继续升学就读高中是种『不逃避』的行为,可是最后却受外力阻扰而与高中无缘。
[虽然我不相信世上有神,可是经过这件事情之后开始觉得……说不定冥冥之中命运自有安排呢。]
[老师,你错了。]
但未优的话语却像一把锋利的刀,斩断了健太郎的感伤。
[那样不过是在逃避,或者说推卸责任。]
[呜!]
被未优这么冷酷地一指责,健太郎不禁捣住自己的胸口。
[你遭逢意外固然令人同情,但你只不过是不敢面对自己的不幸,才下意识地用命运这种说法自欺欺人。]
国中女生所说出的话是那么残酷又一针见血。
[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可是与其把所有过错都推给车祸,自怨自艾没有高中可读,看不起自己的人生,还不如设法让自己乐观一点,不管什么样的形式都好,不是吗?]
[是这么说没错。]
未优的反应还是一如往常般冷漠。
[而且,促成今天这种情况的原因不是只有那样……]
健太郎轻声叹气后,继续说明。
在住院病房露面的父亲向健太郎提出的计画,并非纯粹整修玄关,而是打算趁这机会将整栋老屋打掉重建。
[反正我现在住院没有影响,问题是爸妈你们在屋子重建的这段期间要怎么解决住的问题?]
[我打算暌违许久地再去世界各地走走,你妈也要跟我一起去。大概会在国外待一年多的时间。]
健太郎父亲的职业是旅行作家,和摄影师的母亲原本就是工作伙伴。
自从儿子出生后,两人就不再出远门,把重心放在国内的取材。相对地,他们开始广邀国外友人来家里做客,外国人来寄宿的情况也增加了。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健太郎,英语能力自然练得很纯熟。
[……旅行吗……我要不要也踏上旅途呢……]
这只是健太郎心血来潮想到的念头。
反正现在没有高中可读,也没什么奋斗的目标,正是外出旅行的好机会。或许换个环境,增广自己的见闻,有助于找到自己想要的生存方式也说不定。
去看看新的风景,和不同的人接触。
没错。只要踏上旅途一定可以认识到充满魅力的女孩子,甚至谈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恋爱——这是健太郎住院时,思考许久才找到的关键字之一。
国中时代和同性死党一起厮混很愉快,所以没有特别想交女朋友的念头。
可是现在自己已经和死党各奔东西了,眼下第一个该去体验的事情就是『恋爱』了吧。
跟赛马学校和音乐修行不一样,只要去一般高中就读,要认识多少女同学都不是问题——在参加招生考试前,健太郎曾有过这样的想法。
虽然后来因为车祸的缘故导致暂时无法上高中就读,可是旅行上的邂逅,一定比认识班上同学或学姊学妹还要浪漫。
不过,健太郎没有天真到把想在旅途上碰到艳遇的愿望也告诉父亲。
[哦哦,是吗!]
深爱旅行的父亲听到健太郎的提案喜出望外。
听说父亲第一次独自外出旅行也是在十六岁的夏天,旅费都是靠自己在各地打工挣来的,是一趟很刻苦的旅行。
趁着健太郎也要长期旅行之便,父亲找来了认识的建筑师进行老屋改建,工程预定要花上半年以上的时间——事情就这样拍板定案了。
[说穿了,也就是所谓的『寻找自我之旅』吗?]
[不用讲得那么露骨!]
健太郎用双手遮住火烫的脸。
[期待能碰上刺激的体验,漫无目标地四处流浪,这不是一般人眼中的『寻找自我之旅』的话还能是什么?]
[我知道!这种事情不用你讲我也很清楚!]
面对面无表情的未优,健太郎羞得浑身不自在。
简单说是那么一回事没错,但听到他人露骨地说出那个字眼,心头就有种痒痒的不快感。
[寻找自我的目标姑且不提,老师你错失升学机会而展开旅行,目前无家可归的情况我都理解了。可是光听你交代这些,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你会成为我们学校的老师。]
[别急,事情还有后续呢。]
健太郎向淡淡地提出疑问的未优继续交代下文。
实际体验过后,健太郎才发现『漫无目的地一个人旅行』实在很不容易。可能是因为还不习惯的关係,花钱的速度比想像中还快,而且跟以前不一样,打工的机会不是说找就找得到。
健太郎四处漂泊了一个月左右,当他抵达北方的城市时,身上已经没有住旅馆的閑钱了。雪上加霜的是,手机也在半路上弄丢了。
[……啊,好想洗个澡。这副邋遢的样子都快看不出我几岁了……]
天一亮,健太郎离开充当临时过夜处的网咖,摸摸自己的下巴。
这几天他都找不到地方可以洗澡和刮鬍子。再不清洁一下,很快就会被人误认是游民了。
话虽如此,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愁眉苦脸地走在路上的时候,在派出所前看到有一名白人老妇人缠着警察大声地说话。
这名警察官似乎不懂以飞快速度讲了一口流利英语的老妇人在说什么,十分困扰的样子。
[这、这位女士……督(Do)油(you)安德死瞪(uand)甲胖尼丝(Japanese)?]
穿制服的中年警官哭丧着脸努力想跟对方沟通,可是他的发音明显地非常生硬不自然。
白人老妇人则以一副凶得要咬人的模样对警官怒吼。
[请问有需要帮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