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片银白苍茫的世界。
雪花静静地从天而降,彷彿要将所有声音吞噬殆尽一样。地面渐渐铺上了一层银妆,似乎想藉此转移世上所有的苦痛。
在这样的世界当中,有一个宛如雪妖般的银色少女开口说了。
「马基特。」
我明明,不想再听到一次了——
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我似乎已做好了觉悟,正等着她说出那句话。
「我和你,已经无法孕育圣骸了。」
〇
我没有吓得跳起身来,只是一点一滴地慢慢接受这个现实。
「是梦……吗?」
这摆明就是命中注定好的事情,让我更无法对雪抱有好感了。而且,在被克克露明言拒绝之后,这件事偏偏又和之前那件事连结在了一起。
我之前早就体会过的另一个绝望——过去发生的那件事,成为了我踏上前往操铠士之路的契机。然而,这次没有任何人会向我伸出援手了。
隔壁的床上早就没有了克克露的蹤影,更不用说我的床上了。在克克露的要求下,现在她搬到了蕾蒂西雅的房间。不过,从那之后到底经过了多久呢?
我习惯性地洗把脸,然后去吃早餐。餐厅里的学长学姊们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着,但我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我一口一口地将早餐塞进口中,并没有在品尝味道,只是因应身体需求罢了。
(这就是——我一路努力得来的结果吗?)
我收拾餐具后便回到了房间,然后再次倒回到床上,连翻动身体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一个劲儿地在房间里发獃,日复一日都是如此。
我在自甘堕落的这段时间,其实心里也很清楚自己有必须做的事情,同时也知道克克露在搬走之后,每天都去了哪里。
她去了格纳库。每当用完早餐后,她马上就会前往那里,然后一直待到傍晚才回来。这是我之前从蕾蒂西雅身上得知的。
克克露之所以会那样,或许是谣巫女的身分使然吧。不管祸兽什么时候出现,她都得作好应战的準备。
但是,应该和她一起驾驶的我,却是现在这副模样。即使我知道克克露在等我,然而,一旦遭到拒绝后,我便感到无比恐惧,只能把自己紧紧裹在毛毯中。
(我打算放任自己堕落到什么时候?)
我已经在心里问过自己好多次这个问题了,今天也仍然反覆问着自己,而这时,耳边传来了敲门声,我连说声请进都嫌麻烦。反正门又没有上锁,有事就直接进来就好了。
我一边想着,一边战战兢兢地等着,于是门就打开了。
在微小的金属喀啦声响起来后,有一张脸探了进来,是蕾蒂西雅。
她穿着整洁的衬衫搭配长裙,这样的打扮我曾见过。虽然她一身服装极为笔挺,完全找不到一丝皱摺,但她并非为了外出才作此打扮的,这就是蕾蒂西雅的标準便服。
蕾蒂西雅看到横躺在床上的我之后,状似不满地说道:
「既然在的话,就给个回应啊。」
「啊……抱歉。」
总不能一直躺着,于是我勉勉强强地爬了起来。真是的,这种时候有什么事啊?
虽然心里觉得很麻烦,但我还是看向了蕾蒂西雅,而她则明显地蹙起了眉。老实说,在我这种精神状态下,真不想看到她这样的表情。
「吶,马基特——」
「……什么事啊?」
蕾蒂西雅虽然看似踌躇了一会儿,却很直接地开口道:
「你要不要回家呢?」
听到这样单刀直入的问法,我立刻就站起身来。
「等等!请等一下!说不定,我只是刚好状况不好而已吧!?再给我一次——对,再给我,次机会,这次我一定——」
啦丨
伴随着清脆的声音响起,我的脸颊也传来尖锐的疼痛。
「请别让我感到幻灭……」
蕾蒂西雅就这样扬着手,一双眼眸狠狠地瞪着我。
而她的眼中,隐隐约约地闪烁着泪光。
「我不想看到你这副死皮赖脸、令人不忍卒睹的丑态……既然没办法忍受宿舍同学在背地里说三道四的话,你就直接回家好了。」
即使蕾蒂西雅有点冒冒失失的,但她气度崇高,举手投足间无不带着贵族气息,虽然平常总爱装腔作势,有时又会做出蠢事。而这样一个表情千变万化的少女却第一次在我面前流下了泪水——
那是对我的不争气感到叹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泪水。
「拜託了……别再让我看到你这种窝囊的样子了。」我无法做出任何反驳,只能颓丧地坐回床上。
此时,我脑海中出现了村人们的脸庞,光是想到他们是如此支持我,一股强烈的罪恶感就朝我袭卷而来。
〇
从现在看出去的视角,感觉身体似乎缩小了。
在我了解自己的所在处前,还需要一点时间。但因为我已经很习惯这样的视角了,所以马上就明白自己正在操作演舞。
场上是一片微妙的煤黑色。我想起来了,这是我待在老家时经常去的演舞场。
当我在发獃的时候,敌人就攻击过来了,所以我像平常一样起动了机铠的模型给予还击。因为还有残存的敌人,所以我就一一将他们击退。
于是,耳边响起了宏亮的胜利宣言。玩家纷纷从操作机台中走了出来。
「哎呀,真是的!又输给你了!」
「马基特真的是无人能敌耶!」
「和马基特一队的话,真的轻鬆省力多了呢。」
这些有名的常客纷纷朝我说着。
「哥哥真厉害!」
「不过,好像只有这个长处而已呢。」
「哎呀哎呀,的确令人刮目相看哦。」
「那个只会出一张嘴的小鬼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了不起呢。」
我的弟弟妹妹,还有那些已经离开孤儿院的哥哥姊姊,不知何时都聚集到了我身边。而且,眼前的景色变成了从小生长的孤儿院的食堂。
像这样毫无脉络的转换方式,我马上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是梦境。
挂在墙上的横幅上郑重地写着『马基特 教导院不合格安慰聚会』。这些难相处的家伙竟然会举办这种聚会来鼓励我,根本是现实当中不可能发生的事。而且,我竟然摆出一本正经的态度,真的一点也不像我。
「我对不起身为常客的大家,你们明明一路将我锻炼了起来。还有村里的老爷爷和老奶奶,以及孤儿院的每一个人,大家明明都是那么地支持我。」
「别在意啦。」
「人生又不是只剩操铠士这条路而已。」
「说得没错。」
当这些安慰的言语纷纷传过来时,有一道声音插了进来,而声音的主人是对我来说,相当于母亲的人物。
她的脸庞略带几丝皱纹,头上绑着一条头巾,腰间则系着围裙,此刻正一边在桌上摆料理,一边说道:
「就算没办法驾驶机铠,还是可以战斗的。比如说,像这个山薯。」
「山薯?」
对于这种平凡无奇的东西,她却一脸得意地道:
「操铠士也得吃饭才能上战场。那么做饭的又是谁呢?没错,就是我们。所以,我们也算是间接参与了战斗哦。」
听到这么勉强的理论,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根本是强词夺理吧?」
「或许是这样没错。但是你啊,有办法在我们面前说『我的努力全都白费了』这句话吗?」
我不可能说得出口。因为那句话的意思,并不是在对大家道歉——
这时,我彷彿被触动了什么般,开始寻找某个身影。当我看见他的脸庞时,立即大声地说道:
「那个,〈师範〉!谢谢您教我格斗武术!」
突然被我点名之后,身为演舞场常客的武术师傅愣住了。于是我再次表达我的感谢之意。
「多亏了您,我才能解救被流浪汉缠上的女孩子。」
〈师範〉发愣了一会儿,不久便慢慢地浮现一丝笑容。
「是这样吗?那真是太好了。」
接着,我看向大我两岁的姊姊。
「姊姊,谢谢你在我感冒的时候帮我煮的热汤。当我做给其他人吃时,对方很喜欢哦。」
「呀哈!嗯,不用客气。」
将我的人生支撑起来的,不只是这两个人而已。
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从他们身上学习到诸多事情之后,才有今天的我。
「妈妈,你就是这个意思吧?」
「是啊,就是那个意思。每个人之间,都藉由看得见与看不见的东西维繫着彼此。因此,才可以让缘——让圆不断循环下去。」
「不断循环下去——」
我獃獃地重複着这句话,而这时,周遭的人们纷纷说起话来。
「经你这么一说,的确是这样。」
「就连我们输给你的份包含在内,一切都不是徒劳无功。」
「每一件事情都自有它的意义存在。」
所谓的循环,就代表我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大家必须连繫在一起才行,和那家伙也是。」
或许这是我擅自作出的解释。
然而,在我如此理解的同时,那个东西就出现了。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只铁灰色的巨手。和曾经出现在白霜世界的那只巨手一样,并非雪白的颜色。
这只令人无比怀念的手,在那一天拯救了我,并一路引导我至今。虽然它无法言语,我却听到了它的呼唤。
——它说,过来这里。
我倏然站了起来,椅子则砰地一声倒下了。这时,母亲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要走了吗?」
「是啊。」
我不回头。等到我能够抬头挺胸的时候,再回来见他们。所以,这个时候,我只能看着前方。
「再让我去挣扎一回吧。」
〇
当我睁开双眼后,就看见了宿舍房间的天花板。
我露出了苦笑,就这样在床上躺了一阵子。
之所以会觉得可笑,是因为就连在梦中,我都还在玩演舞。
而且,还迟迟无法放弃驾驶圣骸这件事。
「说得也是。」
我将自己的手抬到眼前。当陛下问我是否有成为英雄的觉悟时,那一度被我放开的丝线,好不容易才又重新抓了回来。
那条虚幻的丝线代表着我与人之间的羁绊,这一次我绝对要紧紧抓住,不再放开。
「该走了。」
我跳下了床,感觉到身体深处涌现了一股冲动,驱使着我行动。
当我脱下居家服,再换上制服的时候,脑中就想起了陛下的那一番话。
『彷彿是古代人所遗留下来的指标一样。』
陛下早就看出圣骸并不只是兵器而已。此外,克克露也如此形容过圣骸的本质:『单靠一个人无法孕育的东西,使之孕育出来。』
每个人彼此之间都息息相关。如果这位以圣骸为名的神,就是为了让人察觉到这件事而存在的指标——
(不会就这样终结的。)
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结束!所谓的循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