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瀰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沉默氛围。打破它的是这股气氛的中心人物蕾蒂西雅。
「哼,她真的是四方贤人之一吗?根本就是个性格恶劣的小孩。回去吧,哥哥。出院手续才办到一半吧?」
「等等,蕾蒂。现在是个好机会,至少让我打声招呼。」
〈德莱戈〉做出单膝下跪的姿势,充斥在机体周遭、昭示魔力的光线失去了颜色。从开放式的驾驶舱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沿着升降用的绳子垂降到地面。
我也学着他从圣骸身上下去。刚降落时,我总是会因为与圣骸同步的感官以及人的感官之间的差异而感到困扰,为了调整而会有两三步踏不稳。一般人都是这样,但对方却好像毫无这种感觉般地走向我。
「初次见面,圣骸的驾驶者们。」
在悦耳的中性嗓音呼唤下,我抬起头,却因他的模样而不知所措。刚才虽然可以远远地看见坐在驾驶舱中的身彩,但当时是在站斗之中,我根本没有閑暇时间正眼观察。
正式出现在我面前的——卡农·亚布瑟鲁特,是个让人无法想像才刚以如此压倒性的技
术击退敌人的纤细美少年。
他的身高约比我矮一个拳头,苗条到几乎让人误会成女生。要是没听蕾蒂西雅说过她「有个哥哥」,我肯定看不出他的性别,就算他身上穿着男生制服也一样。
与有着微鬈(quán)头髮的妹妹成对照,他有着一头直顺的金髮与钴蓝色眼眸,身上那股绝妙地混合了梦幻与高贵的气质甚至让我有些畏缩。
「谢谢你们。这是我首先想说的话。」
见他微微一笑,我砰然心动。
不对,给我等一下,为什么我会因为男人而心跳加速?就算对方有一张女性化的面孔,男人就是男人。
不顾慌乱的我,卡农学长低头道谢:
「之前受到你们帮助了。」
突如其来的行动让我做不出任何反应,只能呆站在原地。
……什么?受到帮助的反而是我们吧。
「请问你指的是什么事?」
卡农学长抬起头难为情地苦笑着。
「你在先前岚之祸兽袭击时前来帮忙丨我一直想跟你道谢。」
这么说来,我从陛下口中听过卡农学长住院的缘由,不过——
「呃,可是,那头祸兽明明连我都能打倒……」
见识过卡农学长的本领后,我无法想像他怎么会被那头祸兽打败。就算圣骸的机能超越一般机铠,再加上能使用〈原初之法〉的优势,我也不认为自己会比卡农学长更优秀。刚才的战斗中,就是有这么大的云泥之差。
但卡农学长说:
「用不着谦虚,这不过是意味着你的技巧已经到达这种水平罢了。」
「可、可是——」
想起自己还不成熟,只是碰巧能驾驶圣骸的我还有一大堆话想说。
但象是要阻止我一样,卡农学长道:
「如果硬要找借口……那就是因为我掩护了同伴。当时是我若不介入就会完蛋的情况,所以别无选择。」
他在同伴有生命危险时挺身而出。得知他是愿意做这种事的人,让我对这个人的评价更提升了一级。
「我很想儘早向你道谢,但我不得已必须住院,所以才会拖到现在。」
卡农学长再度低头道谢。
「你们救了我。不只是我的性命,王都跟陛下也都被你们所拯救,已经没有任何言语能表达我对你们的感谢之意。」
「不、不会,我们才是被学长救了!对吧,克克露?」
「嗯,好厉害。」
克克露显得相当兴奋地握起娇小的拳头,双眼熠熠生辉地看着卡农学长。这个反应很好懂,就是所谓的憧憬与尊敬。
她的眼眸像孩子一样闪闪发光。不知道是不是无法正面承受如此真率的视线,学长的目光有点游移。
「是、是吗?被你们这么说是不好意思。」
他露出几乎让人看得入迷的腼腆微笑。
拥有那么高明的技术却不自大,还能露出这样的表情。光是如此,就让我觉得受到这个人救助真是太好了。
学长用一副觉得「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自然动作朝我伸出手。
「往后应该也会时常受到你们关照,万事拜託了。」
「好的,我们才是呢。」
他把不知道算哪根葱的我当成对等的存在来对待。这让我好高兴,不由得伸手用力一握。克克露好像不太明白,感觉象是想着「反正就先模仿吧」似地跟着伸出手。
宛如在对待嫌细的玻璃工艺品般,学长轻柔地包覆住那只手。
「也请巫女大人多多指教。」
「嗯,请多多指教。」
他称她为巫女大人,难道学长也早就知道克克露的存在吗?听说蕾蒂西雅跟陛下是童年玩伴,那么身为她哥哥的学长应该也一样,就算从研究圣骸的陛下口中听过克克露的事也不奇怪吧。
「閑话就等一下再聊吧,可以一边喝茶一边慢慢聊。」
「也好。」
正要答应时,我瞄了身旁的克克露一眼。
她的脸颊白皙到接近透明,让人觉得好像会就此消失。
这意味着再这样下去克克露的存在会有危险。
「不好意思,我们休息一下再回去。」
克克露似乎还没完全恢複。虽然要做的只有走回去就好,但还是小心为上。
「不然由我们把圣骸开回去如何?前提是若我们用你们的圣骸也能孕育得出来的话。」亚礼站在蕾蒂西雅驾驶的机铠肩膀上提议,另一边肩膀上的陛下也一脸兴緻勃勃地往前倾。
「的确,我很在意东方咏士能否孕育南方圣骸!」
「可是陛下,将圣骸託付给来历不明的外国人太危险了。假如巫女大人只要稍事歇息即可,我觉得这个方式有待商榷。」
卡农学长马上提出建言,但陛下依旧双眼发亮。
「要是真有万一 ,卡农你去阻止就行了吧?而且蕾蒂西雅也在。」
「您太髙估我了。」
「我也无法负起这样的责任。」
被倚赖的人悉数拒绝,陛下也只能乖乖作罢。
「既然你们两人都这么说,那也没办法。蕾蒂西雅,请你先跟卡农一起回去,我有点话要跟马基特他们说。亚礼、艾瑟尔朵莉妲,也可以佔用你们一点时间吗?」
对于陛下的问题,亚礼说着「是是是」,朝她耸了耸肩。
「反正也没什么事可做,就让我们来奉陪吧。」
蕾蒂西雅的机铠屈膝,将陛下他们放到地面。不等两具机铠的沉重脚步声消失,亚礼就马上切入正题:
「那么,有什么事?」
他依旧錶露出面对女王时不应有的态度。但是陛下似乎不以为意,露出苦恼的表情问:
「我就直接问了——你们觉得葛叶大人的提案有多认真?」
亚礼哼了一声,厌世的笑意变得更浓厚。
「对那个老太婆来说,没有什么玩笑话或认真话可言,她的存在本身就象是个笑话的代名词好吗?打从试图以我们的标準衡量她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有天大的误会了。」
「也对。她总是难以捉摸、不拘一格。那位大人就是这种人。」
陛下似乎对此也有体会,马上就理解了,然而严肃的神色并未从她脸上消失。
「……你还有别件事想问吧?」
不知道是不是无法继续沉默下去,艾瑟尔问。对于这个问题,陛下顺着激昂的感情询问:
「请问东方的机铠全都像那样吗?葛叶大人想让蕾蒂西雅驾驶那样的东西吗!?」
我被这个怒气汹汹的态度吓到,忍不住对陛下说:
「陛下,请您冷静下来!」
「我哪冷静得下!」
陛下几乎是用髙声怒吼,但在失控的前一刻克制住了自己。她深感羞愧似地缩起肩膀,用细如蚊鸣的声音继续说:
「……不好意思,我失态了。」
「请问这是怎么回事?那个葛叶驾驶的机铠有什么问题吗?」
为了不要刺激到陛下,我问的时候也努力避免情绪化。我得到的不是回答,而是提示。
「马基特,这是操铠学的基础。操铠士会将自己的身体与机铠同化,请根据这个前提思考看看。」
我依言而行。陛下所说的确实是基础。无论是机铠还是圣骸,操纵方式都象是穿着铠甲一样……这样的话,明显有哪里不对劲。
既然是铠甲,换言之就是只能以人体的方式活动,可动範围无论如何都会受到人体限制。例如说,就像人的手肘只能往里弯,机铠的关节弯曲方向也是固定的。
那么——
即便我没有说出声,陛下似乎也知道我明白答案了,她说:
「机铠只能当成自己身体的延长来操纵,之所以呈现人形就是这个缘故。就算尾巴可以用她是异族这点来解释,但她又是怎么使手臂伸缩的?」
我并没有迟钝到听她说到这个地步还不懂。
「意思是说——」
「对。要驾驶那具机铠,就非得放弃人类的身分不可。不知道要透过什么样的训练,不过无疑会造成相当大的负担。」
让自己的手臂可以伸缩。
让自己长出尾巴任意活动。
要使这样的事实适用于自己身上,会是多大的负担——
「非得放弃人类的身分不可」,陛下这句评价大概不会有错吧。我总算理解到陛下激动的原因。
「我没有办法认可那种不人道的机铠!」
有比性能更优先的事物。我们的一国之主明白这一点,而且她还是个会对违背此道者心怀强烈愤怒的人物。
亚礼彷佛要重新评价陛下一般注视着她。我不清楚他是否运用了那对据说能读心的眼睛,但他好像下了最后的决断,蓦然开口说:
「那就是那个老太婆的另一个计画……不对,应该说是最终目标吧。现在回想起来,圣骸的复活对她而言只是一个过程。」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让圣骸复活是为了取得更多圣骸的资料,她最终目的是希望能让机铠超越圣骸。」
「不是让机铠接近圣骸……而是超越?」
像是在确认用语中的微妙语感差异,陛下反刍着亚礼这句话。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吧?她就是想创造出更强的机铠。」
「要对抗祸兽,让机铠性能向上提升确实是再好不过……但她的目的真的只有这样吗?」
「谁知道,我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不过,如果以我的看法来说,她大概是出于好奇心
吧?」
亚礼耸肩回答,艾瑟尔也点头赞同说「是啊」。
「她心中有的,就只是达成挑战的慾望。以凡人之手能够超越神。只要能证明这点,她想必就会满足了。她肯定没想过被创造出来的东西要怎么运用之类的问题。」
两人的答案让我哑口无言。我不知道是不是长年岁月致使葛叶这位贤者的感受被消磨殆尽了,但让我来说的话,就只有疯狂这个形容词。
正因为她是贤者,才会走上这样的末路吗?追寻着神,沉溺于知识,导致迷失了重要的事物。如果是这样……那是多么讽剌啊。
我感受到冲击,另一方面陛下却似乎另有结论。
「……不对。看来我还是得做出你们未获得任何告知的判断。」
「什么?」
对着皱起眉头的亚礼,陛下无所畏惧地说道:
「以前我被葛叶大人问过,力量的意义是什么。我不认为她会混淆目的与手段。」
「你太看得起她了吧?」
「如果是这样,就只是代表我没有看人的眼光罢了。不过我自认有以自己的方法思考那个问题的答案,并一路活到了今天……亚礼,艾瑟尔朵莉妲,你们会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面对陛下真挚的视线,亚礼他们陷入沉默。那就是他们的回答。
虽曾待在葛叶身边,却连这种事都没有想过。彷佛对自己的不成熟只能感到羞耻,那两人紧抿双唇。
「虽然之前邀两位进入教导院,不过还是等你们做出回答后再说吧。希望那个答案能连结到你们的未来。」
陛下显出一副「要问的都问完了」的态度,将视线从亚礼他们身上移开,可是我还有一件介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