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
我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菈妮的父亲似乎深感疲惫,他一脚踩空,连忙伸手扶住圣骸外壳。像是在表示自己还不会倒下一样,他双腿使劲站好,隔着浏海注视我们。
「这是你们以前掳获的圣骸。我受到陛下委託,一直以来都在进行修复工程,现在总算完成了。」
如果在温莎举行会谈之际,葛叶所言不假,那么这就是南方圣骸〈尤里真〉。
而我们被带到圣骸前方的意义是——
「要由我……来驾驶?」
「除了你以外还能有谁。」
粗鲁地这么说的嗓音小得听不清。我半信半疑地回头望向元帅,他回我一个浅笑。
当我一时难以置信地呆站在原地时,肩膀被人从两侧一拍。我的视线轮流望向拍我肩膀的元帅与菈妮父亲,此时两人同声说:
「「交给你了,南方咏士。」」
以前曾质问我是否具备咏士资质的两人,现在将圣骸託付给我。
这个事实与意义总算传递到我心中。我回答的声音自然响亮起来:
「——是!」
与情绪高昂的我不同,元帅用哀伤的语气低声说:
「好了……我又要变回閑得发慌的大叔了。」
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但赶在我之前,菈妮的父亲就用一如以往的简洁言词催促他:
「克利夫,那边有新做好的义肢,去确认能否正常动作。」
「哦?你做的吗?」
「我听说你不太满意现在的义肢。」
「原来如此。那么,虽然对菈妮不好意思,不过让我试一下吧。」
大概是很开心有事可做,元帅踏着愉快的脚步走向指定的地点。菈妮的父亲看着他的背影,说出意外的一句话:
「工作告一段落后,陪我去喝一杯。店由你来选。」
元帅回过头,独眼睁得老大。浏海遮住眼睛、嘴紧抿成一条线的菈妮父亲依旧让人看不透,但两个大人之间似乎也有能够彼此理解的时候。元帅马上泛起孩子气的笑容。
「好。话是这么说,不过就去平时那家店如何?我们偶尔会在那里碰到面,但都没有一起喝过酒吧?」
「我没意见。我很忙,要回去工作了。」
菈妮的父亲再度走向充斥着有如暴风雨般怒吼的工作环境中。看到他的身影,元帅真心感到好笑似地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没想到会被他邀喝酒。人不管到了几岁都还是有成长空间,你不觉得吗,咏士殿下?」
「是、是啊……」
就算把话题抛给我,我也搞不清楚状况,只能傻在原地。似乎连我这个模样都逗乐了他,元帅再次笑出声。
「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试着释出善意。呵呵,接下来他会经历什么样的失败与摸索呢,真期待。」
他说到这里,我才总算理解。
那个人始终贯彻自己的主张,认为人与人无法连结,哪怕曾经是推心置腹的关係,也无法互相理解。而现在,他尝试做出改变。
「好啦,那么万事拜託了,咏士殿下、谣巫女殿下。这个国家……不对,这个世界交给你们了。」
元帅留下这句话后,这次真的离开了。我跟克克露面对面,同时伸出手握住对方。
与我交缠的细长手指十分纤细,好像稍用点力就会折断。
但是那份温度比任何事物都更能鼓舞我。
「克克露。」
「嗯。」
克克露脸泛红量,露出腼腆微笑。
「开始吧?与我孕育孩子。」
她闭上眼睛,像是讨饲料的小鸟一样噘起唇,而我轻轻搂住她的身体。宛如对待一戳就会破碎的糖人,我慢慢拉近距离——
接着将自己的嘴唇贴上她的唇瓣。
「嗯……」
无视于我小心控制力道的努力,她紧紧搂住我的身体,舌头探入我的口内。但是这跟第一次那种单方面的蹂躏不同,是能激起我愉悦感的一个吻。
舌尖彼此纠缠,刺激口腔的触感让我满脑子发晕。儘管连自己是站着还是飘浮着都搞不清楚,我也没忘记这个行为的本质。
搞不好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碰触彼此——这样的想法没有出现在脑中。现在我已将思考的重要性摆在一旁,凭着直觉我敢相信——
我们一定会回来。
「「噗哈!」」
两人的唇瓣同时分开。忘了呼吸只顾着与她缠绵的我,再度抱住有点喘不过气的她。
「一起结束这场战争吧。」
「嗯。然后,回来以后,我要跟马基特……做很多很多这样的事。」
突如其来的告白,让我吃了一惊。
「呃、喔……」
她说得太突然,我没有做好心理準备,回答得窝囊至极。她垂下头,满脸通红到头顶好像会冒出蒸气,真是清纯得让人受不了。
我做上圣骸座椅,手臂穿过机甲。大概是因为昏睡了一段时间,这种感觉让我心生怀念,我回忆起自从前往王都考试到今天为止的过程。
得知自己无法启动机铠后,我想着至少看圣骸一眼当作旅游见闻,结果遇到菈妮,并在教导院的地底下找到模样与想像中相去甚远的圣骸——
沉睡在其中的少女改变了我的命运。
在那之后,我得知帮我检查身体的少女是这个国家的女王陛下,接着蕾蒂西雅被指派照顾我,又与亚礼他们战斗,过着波澜万丈的日子。
将这些过往全部连结起来的我,正在此孕育圣骸。
磷光炸裂。光芒不久便彙集在一起,形成钢铁装甲。
翡翠色的光线划过钢铁之躯。白银甲胄上刻着的图纹,让人联想到传说中的生物——龙,美丽得令人着迷。
意识与现形的四肢同步,视野从正面往两侧扩展。看到机体诞生并降临于世,以幻象姿态出现在我腿上的克克露笑了。
「果然还是白色比较适合这孩子。」
「什么意思?」
「别在意,因为我不会再让这孩子变成那副模样了。」
她指的是我失去意识后发生的事吗?我们重整心态,专注于出击。
熟悉的感觉让人放心,我与克克露同声呼唤我们的孩子:
「「——走吧,〈克洛克露瓦赫·尤里真〉!」」
〇
踏出沉重的脚步声,白银机体撕裂黑暗向前疾奔。神明的眼睛根本不把黑暗当一回事,视野清晰如白昼。
一面沿着大道往北方前进,我一面询问怀中的搭档:
「克克露,是这个方向吗?」
「对。我感觉得到她的……不,是他们的愤怒。」
这是因为她们同为谣巫女,还是管理者之间可以彼此感应呢?不管怎么说,克克露都是用我无法理解的力量为我领路。
「不过,该说是周遭安静得令人发毛,还是完全没有祸兽袭击,才让人觉得可怕。」
「我想这是一个邀请,要我们快点上门领死。」
「总之就是,她要亲手复仇是吧。」
儘管祸兽已经等同于黎安诺的一部分,但靠祸兽下手恐怕还是无法让她满足。想到她疯狂的模样,我就很认同这个推测。
我们继续宾士了一段时间,大约是来到诸岛中央地带的时候吧?我也察觉到了类似于克克露所说的那股感受。
从祸兽与东方圣骸这些,我至今交战过的敌人身上所感受过的杀气,强烈地从前方散发过来。
——在那里。那个红色圣骸就在前面。
我忆起胸口被贯穿的恐怖。接下来我必须再次挑战那股力量——
「马基特。」
大概是感应到我的恐惧,克克露呼唤我好让我冷静下来。听到她温柔的声音,我恢複了平静。
「……谢啦。嗯,我已经没事了。」
我操纵机体前进。不久,静静伫立的红色机体与我面对面。
不同于风雨交加的世界,敌人沉静地在此等待着我们。靠近到足以交战的距离,我停下机体的脚步,与敌人对峙。
「——你们来了。」
戴着小丑面具的男人,在红龙的胸膛内部出声说。我吞下唾液润泽紧张得发乾的喉咙,开口道:
「殿下,请您收手吧。」
难道你认为还有对话的余地吗?——小丑面具彷彿讥笑着我,竟然到这种时候还抱有如此期待。
维克多殿下用与此完全相反的深沉嗓音回答:
「抱歉。在黎安诺发泄完之前,为了维持圣骸形体我也不得不同意她的作为。但是等这一切结束后,我保证会创造出让你们再也不用战斗的世界。」
殿下的目的我不是不懂。现在操铠士都投身于无尽的战斗,人们每天都想着自己何时会碰上不讲理的灾难,生活在恐惧之中。
可是——
「那个世界真的是幸福的吗?」
「……」
他没有回答。是还在犹豫呢?还是认为没有必要回答?
无论是何者,我还是只能祈祷殿下改变心意,并继续说下去:
「或许我们不再需要害怕祸兽,但是取而代之的是,担心何时会遭到你们以管理的名目制裁,过得提心弔胆……这样就只是将畏惧的对象从祸兽转换成你们罢了。」
宛如要劝说任性的孩子一般,殿下用严肃的声音回答:
「你自己也经历过吧,那个纯白的暴力。」
用不着他说,那个记忆早已刻划在我体内。因为那场没有道理可言的灾难,我失去了家人,也失去了故乡。
「不应该放任那种东西不管。那种暴力横行的世界,你真的认为是正确的吗!?」
我当然觉得祸兽不存在会更好。
但是我也无法说殿下的做法正确,只能闭口不言。
「我已经受不了了!我不能容忍那种东西随意作乱!」
想像着他被面具覆盖的真实样貌,我对殿下说:
「可是殿下,这样您不就像是抽到下下籤一样吗?」
就算他统率祸兽、成为管理者,到头来那也只是备受憎恨的角色。他的存在或许会受人畏惧,但想必不会受人尊崇。
殿下不可能不明白。但是,抱着早已坚定不移的意志与绝不退让的决心,殿下回答:
「……无妨,我已经做好承担所有罪过的觉悟。只要还有人会说我担起这份罪孽是抽到下下籤,我就很满足了。」
看到他表现出的态度,克克露小声对我说:
「马基特,我想应该不可能说服他了。维克多的意志是不会改变的。」
「那种事……!」
我是想说,「那种事不可能发生」吗?
还是想说,「那种事不用你说我也明白」呢?
我无法整理好心中思绪,现在内心依然是一团混乱。对着这样的我,殿下秉持着不会动摇的意志说:
「在恐惧之中也能得到幸福。只不过是因你还年轻,不明白这回事罢了。」
我确实还不成熟。跟殿下相比,我不过是个什么也不懂的毛头小子。
「即使如此……我还是要阻止您。」
过去有个少女,认为由一群人管理另一群人的世界是种扭曲,转而追求能够连结成圆的世界。
我抱持着与她相同的意志,所以现在才会坐在这个驾驶座上。
谈判决裂,殿下终于把我视为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