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一歌篇
「学姊!」
后面传来海人的声音。可是,我不能回头。我得一直跑,一直跑,儘可能远离这个地方才行。
身体滚滚发烫,穿在泳装外面的T恤贴在肌肤上。感觉得到心脏正激烈地跳动,将血液传送至全身。就连这急远的悸动,是激烈运动所造成,还是因紧张所引起,我都搞不清楚。
我拚命移动双脚,确实陷入了混乱。「为什么」在脑中打转。
为什么,海人他们会两个人待在那样的树林里?
为什么,树下同学在哭?
为什么,海人会产生动摇?
为什么,我会冲到两人的面前?
为什么,我要这样没命地奔跑?
为什么,为什么……
没有一个疑问能得到解答,而且光是思考就让头隐隐作痛。
我……到底想做甚么呢……?
我突然冲到两人面前,海人看了是怎么想的呢?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呼吸更难受。
我全速在树林中狂奔,就像要摆脱这种痛苦一样。现在有太多事情我不愿去想。
跑了一会,来到一棵高大的松树前,我才背靠着树榦,闭上眼睛。
一歌,拜託你冷静点。想想我来到这个星球的理由。
对,我可是为了寻找「那个地方」,不惜冒着危险而来到地球的。没有閑工夫为这种事动摇了。
何况我已经决定,目前要帮助海人拍电影。
这是对海人提供一个归宿给我,表达最低限度的谢意。
所以,找得变回冷静的「一歌学姊」才行。
最后要完美达成目的,在不伤害到任何人的情况下离开这里。
我如此劝诫自己,试图让自己冷静,重複好几次深呼吸。让清新的空气充满体内,同时吞下所有的「为什么」
慢慢睁开眼睛,我再度跨出脚步,以走出森林。
然后,我在心中默念:
拜託,一定要让我维持平时的笑容——
回到摄影现场的海滩时,以同班同学柠檬为中心,谷川、石垣,还有海人与树下同学早已聚集在那里了。
我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加入他们时,原本尴尬地看着我的海人,似乎再也按捺不住,来到我的身边。
「那……那个,学姊,刚才……」
「……赶快开始摄影吧?」
我打断了海人的话,平静地对他微笑。在表情複杂的他背后,我感觉得到树下同学正直视着我。只限于我与海人、树下同学的周遭,缠绕着一种不自然的空气。跟几小时前的气氛显然不同。
但我现在……不想再产生更多动摇了。
我转过身去背对二人,脱去穿在泳装外面的T恤,站到镜头前面。
「準备——,开始!」
在大阳伞下,坐在导演椅上的柠檬一声令下,谷川就轻快地摇曳着她的短髮,打响了场记板。经过多次的摄影,我变得只要听到这个声响,就会自然而然地进入情况。个人的感情消失,彻底化身为饰演的角色。
我以锐利的眼光,回瞪着与我僵持不下,举起了光线枪的树下同学。从角色上来说,我是来到地球的外星人,树下同学是追捕我的银河警察特务。我俩一语不发,互相瞪视;海人在一旁用摄影机摄影。
下个瞬间,我抓到了一个破绽,撞了一下树下同学的手臂,打掉她的光线枪,然后即刻从背后架住了她。树下同学在我的手臂中挣扎抵抗。她的力氯出乎意料地大,虽说是演技,但仍让我微微吃惊。
我拚命压制住她,同样拚命地喊着台词:
「求求你,放过我吧!」
「那你就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会来到这个星球?还有……」
树下同学说到这里,忽然将嘴凑近了我的耳边。然后,她小声地耳语:
「……你喜欢小海吗?」
「咦?」
我不由得从树下同学身边退开。
「卡!」
听见柠檬的喊声,我才回神过来。
「……对、对不起……」
我向大家低头致歉,柠檬态度从容,俐落地对海人下指示。
「从刚才的场面,换个角度重拍一次。」
「我明白了。」
海人举着摄影机一边移动,一边偷瞄了我一眼,我反射性地垂下了眼神。等我再度抬起头来时,一直注视着我的树下同学,面带笑容地找我说话。
「让你吓一跳了吗?」
对方泰然自若的样子让我一时之间差点畏缩,但我不能在这里让步。我受小姑姊之託照顾海人,有责任掌握海人的恋爱问题。
我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她:
「那你呢?」
「咦?」
「你对海人……」
你对海人的心意是……
话正说到一半,忽然有某个物体以惊人的速度冲过我们面前。
「哲朗——!」
「噫咿咿!」
那是……在逃跑的是石垣,在追赶的,记得是树下同学的女性朋友……有泽千春同学。显而易见地,她正在硬追石垣。虽然有听说石垣很有女人缘,但没想到真的这么夸张。
我与树下同学愣愣地望着两人好一阵子,然后面面相戏。
看到树下同学暧昧地微笑,我失去了勇气,无法再问一次原本想讲的事情。
我想知道她的心意。
可是,又怕知道。
为什么会害怕,我自己也不清楚。
心中还留有烦闷,摄影已再度开始。
北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代替石垣举起了反光板。看到她的动作,谷川敲响了场记板。
我立刻想专心扮演角色。
可是,却总是无法专心——
太阳即将西沉的时分,柠檬终于宣布今天摄影到此结束。
或许是因为在盛夏的艳阳下拍了许多场面,浑身觉得发烫且沉重。
我尽量不与正在收拾器材的海人眼光对上,往住宿小屋的方向走去。
途中我只回头了一次,看到树下同学回去海边饭店的娇小背影。在我的视线前方,还有海人同样注视她的背影。树下同学说,她明天就要回东京了。就这样什么都没弄清楚就说再见,真的好吗?我自己回到小诸的家里后,还能用以往的态度面对海人吗?
……不行。我实在没有自信。
我明明总有一天,必须从海人面前消失:
我变得有些自暴自弃,往大海那边望去,看到巨大的太阳在水平线的另一头。它将整片大海染成了前所未见的色彩……慑人的美景令我屏息。
出生以来,我第一次看到太阳的这种面貌。也是第一次看到染上这种色彩的大海。地球,真的好美。与我那放眼望去儘是人工景色的母星完全不同。
当我正这样想时,不经意想起昨晚柠檬说过的话:
「所谓入境随俗嘛……」
柠檬如此说过。「所以,你是不是也该稍微坦率一点?」
或许她说的没错。
至少在沖绳的这段时间……也许,我可以再稍微坦率一点。
我觉得至少今天,我可以像柠檬说的,试着入境随俗一下也无伤大雅。
因为我现在,在一个这么美丽的地方呀。
我快步往小屋走去。
趁这份勇气还没消失。
趁太阳还没西沉——
打开小屋的木门,闷在室内的热气一下冒出来包围了全身。我就像要拨开这种空气,往放在客厅的电话走去。
确认周围没有任何人之后,拿起话筒,然后直接打给树下同学住宿的饭店。响了两声之后电话接通,听见饭店柜檯男性四平八稳的声调后,我一口气说出预先準备好的台词:
「请帮我接一位房客,她叫树下佳织……」
对方男性说了几句话后,电话转为等待时的背景音乐。
到了这时候,我才注意到自己的心跳再度如快。
等待电话接通树下同学的时间,感觉格外漫长。
其二 (海人篇)
我还在混乱中。
我一说出自己有喜欢的人就把树下弄哭了,然后学姊冷不防现身,又头也不回地跑开。我什么状况也没搞清楚,摄影已经再度开始,我只能不断以摄影机拍摄镜头……
刚刚还在哭泣的树下,这会在镜头前,好像没事似地饰演着银河警察。真搞不懂女人的心理。
然而同时,我又觉得似乎不能用「搞不懂」一句话就解决。只有我知道树下撒谎或是想隐瞒某些事情时的小习惯。自从来到沖绳,我已经看了好几次她把手指抵在嘴边的动作。虽然后来的眼泪实在是吓了我一跳,但她一定有什么隐情。拿着摄影机摄影,让我渐渐恢複冷静,并更有自信。我跟她好歹也算是儿时玩伴,希望这个直觉是正确的。
今天的摄影结束,目送树下回到海边饭店之后,我坚定了一个决心:
再找一次机会,跟树下两人单独谈谈吧。
虽然自从那次以来,视线就不肯跟我产生交集的一歌学姊也叫我挂心,但树下明天就要离开沖绳,能跟她讲话的机会只剩今晚了。我不喜欢问题这样不清不楚,更重要的是,我觉得自己有责任问出树下的真实心意。
虽然这样做,也不能当作四年前冷淡对待她的赎罪……
收拾完器材后,我把装着8mm摄影机的背包挂在肩膀上,快步往树下的饭店走去。
穿越度假饭店特有的潇洒入口,我请看趄来最亲切的柜檯女性帮我找树下。然而得到的,却是一个意外的答覆。
「七0三号房的树下小姐目前外出。」
太粗心了。我没想过她可能外出。这下根本联络不上她了。是要继续在大厅等她,还是下次再来……正在烦恼的时候,那名女性从柜檯的另一头呼唤了我的名字。
「您是雾岛先生对吧?树下小姐有留言给您。」
从柜檯人员手中接下折成两半的便条纸后,我先道谢,然后往大门口走去,打开便条纸。
「我在首里城的奉神门前等你。——佳织」
一踏出饭店,我马上拔腿狂奔。以近乎全速的状态沿着大道飞奔而上。
树下早已预料到我会来。
不只如此,还特地把我约到首里城……她究竟在想什么呢。
白天长时间的摄影让我的身体极度疲劳,但我不做休息,只顾着赶往首里城。
我完全猜不透树下的意图。但我觉得不能让现在的树下孤独一人。
因为她是为了告诉我某些事,才留下讯息的。
我有问的义务。
也有回答的义务。
抵达首里城,穿过几座大门,往深处前进。
通往正殿的最后一扇大门,奉神门前伫立着一个人影。
那人的头髮在风中飘动。
然而,那并非树下的栗色头髮。
而是红髮。
为什么一歌学姊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