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海人篇)
暴风雨般的夏日祭典之夜,渐渐夜阑人静。
我钻进了被窝里,却迟迟无法入睡,睁着眼睛一直在想事情。
想着一项事实:学姊不是这个星球的人。
想着一个现实:她总有一天会回到对我而言遥不可及的陌生地方。
越是去想,就越觉得事情超乎我的智慧所及,似乎反而显得不太真实。一整晚重複着没有出口的思考,等到天蒙蒙亮时,我甚至开始觉得昨晚发生的事或许只是一场梦。
然而,一到隔天早晨,我就被拉回了现实。
我拖着睡眠不足的沉重身躯,穿着睡衣步下楼梯,就看到学姊在玄关穿鞋的背影。她把栗侬放在肩膀上,手上提着一个比较大的包包。
「学姊?」
我出声叫她,学姊震了一下,转过头来。
「……早安,海人。我出去一下喔。我想去找那个地方……」
「咦?」
「早餐已经弄好了。我会在晚餐之前回来。那我走罗!」
学姊像机关枪似地连声说完,不等我阻止,就用瞬间移动消失不见了。我反射性地伸出手,但玄关已经连她的气息都不剩了。
那不是梦——
当我确认那一切都是现实的同时,我开始对独自外出寻找「那个地方」的学姊产生一种焦虑。
这就表示学姊想赶紧达成来到地球的目的。
达成目的之后,在那之后,学姊就会——
我闷闷不乐地吃完学姊事先为我準备好的早餐时,哲朗忽地从中庭冒出来。接着谷川与北原也都来了,家中一下子变得热闹不已。
昨天才刚发生过那种事,一旦大伙儿到齐,摄影依然照常进行。我不想再让大家为我担更多的心。况且我自己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只是发愣。
开了一场简单的会议后,我们来到中庭,满身大汗地把纸箱制的布景摆放定位。不时还随口应付哲朗的玩笑话两句,手脚俐落地不断干活。所有布景配置完成后,我们开始摄影。谷川打响了场记板,北原举起了反光板。我拿起摄影机,打扮成黑衣人模样的哲朗在镜头的另一头做出许多夸张的武打动作。
然而,我虽然用摄影机拍下在布景中四处移动的哲朗,心思却不禁飘向不在镜头另一头的学姊。
每次都是这样。以为某些人理所当然会留在自己的身边,等到他们离去了,才知道他们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有多大而不禁愕然。爸爸、妈妈、奶奶,这种感觉我经验过好几次了,非常清楚。并且我也知道,在大多数的情况下,当我察觉时都已经太迟了。
想到这里,我开始觉得坐立不安。
这种心情,我一天也忍不下去。
隔天早晨,我比学姊更早醒来,天亮前就起床了。
準备好要带的东西,将需要的物品装进昨晚预备好的背包里。8mm摄影机与拍立得相机、地图与水筒,暂且把摺叠伞也带上吧…
我在一楼客厅马不停蹄地準备时,比我预想的时间更早,学姊带着栗侬走下楼梯来了。她一看到我,就以僵硬的语气说:
「早、早安,海人……今天起得真早呢。」
我停下手边的準备站起来,儘可能开朗地对她说:
「学姊,你今天也要去找那个地方对吧。也让我帮忙吧。」
但学姊却有些困扰地看着我,说:
「……那个,我一个人去就好了……」
「咦?」
「我不能给海人带来麻烦。毕竟这是我个人的问题……。对不起喔。」
我个人的问题——被她这样一讲,我什么也不能做了。更重要的是,看到心上人的这种表情,会让我无法动弹。
「拍电影要加油喔……我走了。」
我追在匆匆忙忙前往玄关的学姊身后,但她的身影以瞬间移动消矢了。她冷淡的拒绝态度击垮了我。学姊就要离我远去的预感,以及拒我于千里之外的悲伤,使我的脑中一片混乱……
结果,也许根本没有什么事是我能做的……
学姊消失后,我连早餐也不吃了,在走廊下保养摄影机时,哲朗站在我的面前,在我的手边形成一块阴影。我抬起头,哲朗将带来的西瓜举高一点给我看,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我停下擦拭镜头的手边动作,夸张地叹了口气。
「今天不是说了不摄影吗?」
「唉呀唉呀,有什么关係咧。」
哲朗在我身旁坐下,瞥了一眼阴暗的家中。
「一歌学姊又出去啦?」
「是啊。」
「你怎么没去帮她啊?」
「她说这是她个人的问题,不让我帮。还跟我说拍电影要加油……」
重新将「个人的问题」这几个字说出口,就觉得心情更郁闷了。我的视线朝向手边的摄影机,我的模样小小地映照在镜头中。渺小而微不足道,戴眼镜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我……」
「怎么了?」
哲朗不可思议地转向我,我拿着摄影机,在他面前站起来。
「有些风景场面漏拍了,我去一趟轻井泽。你要回去的时候麻烦帮我锁门。钥匙就放在老地方。」
我回到客厅拿起钱包,丢下呆若木鸡的哲朗逕自出门。
再这样待下去,我会被自己的窝囊压垮。
我得动动身体,不然会被逼疯的。
在轻井泽站下了电车,穿过验票口,站前的广场人山人海,把我吓了一跳。刚好盂兰盆节也快结束了,每家商店都挤满了人潮,看来轻井泽正在尽忠职守地完成其作为避暑地的职责。
老实说,什么地方都无所谓。我只想离开家里进入人群,第一个想到的地点就是轻井泽罢了。
走入繁华大街,强烈的日光从行道树的树叶间隙射下,在小巷里形成清晰的光点,无数行人走过其上。我在人群中穿梭,漫无目的地开始閑晃。
走了一段距离后,一种奇怪的突兀感覆盖我的内心。当我沿着旧轻银座通往北走,抵达Church Street时,我终于寨觉突兀感从何而来。
不可思议地,每个与我擦身而过的人,看起来都好幸福。
在这里的所有人做梦也想不到吧。在相同的时间轴里,竟然有一个来自宇宙的少女,独自一人寻觅目的地,在县内旁徨。轻井泽的人们一律穿着轻便,手上拎着五花八门的购物袋,各自尽情享受盛夏风情。
我觉得孤独感越来越强烈,在Church Street外面的台阶坐下。摄影机也关掉了,只是漠然地眺望着通过眼前的一对对情侣。总觉得在这和平的午后时光,只有自己不属于任何一份幸福,心情越加沉重。
维持着这个姿势过了一会儿,从背后接近过来的人影,无声无息地在我的身边坐下。
「好可爱的小男生喔。要不要跟我约会呀?」
「谢谢,不用了。」
不用看也知道,是柠檬学姊。
「心情很烦?」
「看起来像吗?」
我避开把脸凑近过来的柠檬学姊,冷淡地回答她,柠檬学姊得意洋洋地颔首。
「原因是……我猜猜,是跟一歌发生了什么问题,对吧?」
被她一语道中,我的语气不禁变得粗鲁:
「什么也没发生啦。或者应该说,她什么也不让我做。那我除了闭嘴,还能怎样?」
「……真幼稚。因为事情不顺心,就在那里呕气。」
她讲得一副很懂的样子,让我有点不爽,但是算了。她不过就是个外人嘛。
「不是那样好吗。学姊你不明白我的心情啦。」
「那么,你又明白一歌的心情吗?你认为一歌心里在想什么,出于什么样的想法,才会一个人来到这个星球?她现在在想什么,根据什么样的想法行动,雾岛同学,你有想过吗?对于鼓起勇气坦白自己真实身分的一歌,你有做出什么回应吗?」
柠檬学姊语气平淡地一再质问,讲得我哑口无言。
我有为她做什么吗。我说要帮她一起找那个「地方」,但遭到她拒绝,因为事情不顺心就呕气……柠檬学姊讲得一点都没错。
「……我到底,该怎么做……」
我苦闷地喃喃自语,柠檬学姊听了,毫不留情地回答道:
「我就是要你好好思考这一点。为了一歌,你能做些什么……该做些什么……。如果你是真心关怀一歌的话,答案应该不言自明吧。」
我凝视着手中的摄影机。镜头跟今天旱上一样,映出了迷失方向的我。那副模样真的活像个小鬼。在母亲面前吵着要买玩具的小孩子。也不考虑一下学姊的心情,只想强迫她接受自己的感情,对方不接受就闹彆扭…
我恶狠狠地瞪着镜头里的自己。
好好想想吧,雾岛海人。
我能做的事,现在能做的事。
「……谢谢你,学姊。我会想想的。」
我向柠檬学姊低头致谢,然后抓着摄影机站起来。
採取行动吧,雾岛海人。
不要停下脚步。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喜欢的人。
即使是如此渺小的我,也必定有能做到的事。
现在的我,即使看向镜头也能按下快门。
因为其中映出的,将会是正在思考的我——
其二 (一歌篇)
「连海人现在在做什么都不知道!」
谷川的叫喊在脑中迴响。那声音听来泫然欲泣,叫人心酸。
她逃也似地远远跑走之后,我才发现家中没有海人的生命反应。我还以为他一定在房间睡觉呢。
我抱着栗侬,追着海人的生命反应重複进行量子转移。栗侬能追蹤的範围有限,所以我们只能反覆进行短暂的转移。
寻觅着海人的身影,我的脑中陷入严重混乱。
海人现在在做什么?
谷川知道他在做什么吗?
她还特地跑来告诉我……
这样一想,就觉得她的每一句话都直逼我的胸口。谷川喜欢海人,而且比我待在身旁注视他的时间长得多了。然而,海人却忽然与冷不防冒出来的我住在一起……真不知道她会有多着急。一想到长久以来,她是抱持着什么样的心情……同样身为女性,真令我难过得几乎昏厥。
我对这些事情丝毫不觉,还住在海人的家里,察觉他的心意,却什么也做不到。不知道谷川是用什么样的眼光看这样的我。一定很煎熬吧。
即使如此,她今天出现在我面前……并不是为了她自己。
而是为了喜欢的人,为了海人。
鼓起了决不会为自己带来幸福的勇气——
我抱着栗侬的手,自然地加重了力道。为了特地前来告诉我的谷川,我绝对要找到海人。
反覆进行了好几次转移,来到离家有一大段距离的地方时。
在一座小池塘旁,我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我所寻觅的人,正对着池塘专心一意地按下相机快门。
在那个瞬间,我明白了谷川语中的含意。
这就是,谷川想告诉我的事情。
海人瞒着我,独自一人为我寻找「那个地方」。
当他说要帮我一起找那个地方时,我还无情地拒绝他,将他拒之于门外。
这里也有一个,笨拙的人。
一股热潮涌上我的双眼,同时,身体也自动地动了起来。
我的心意,已经无法遮掩了。
谷川都那样大方地向我坦承了她的心情。
海人都为了我,这么认真地寻找那个地方。
我……竟然还找遍了藉口,不去面对最重要的事物。
也许最笨拙的,是我也说不定。
什么因为我是外星人,或者因为我总有一天得离开这里,还是别再找这些否定的理由了吧。
就允许自己顺着感情行动吧。
不要再去想之后会变成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