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話 失落的男子

『有个悖论叫「忒修斯之船」 。』

所谓的忒修斯之船，简言之可以把它视作为一条老船。为了保存船只，得经年累月不断保养维修，如果发现有零件耗损就用新的交换。

不知不觉间，船只原本的零件都被换光光了。

这样的一条船还能叫做「忒修斯之船」吗？

失去了因果和记忆的他，还算是守部京耶吗？

如果不算，那么他又是什么人？』

「京耶！虽然夜深了，可是我还是依约做出来了喔！」

巴洛克面露自信满满的笑容说道。

「巴洛克小姐特製汉堡排·放上了起司&半熟荷包蛋！」

巴洛克自豪地挺出包在白色围裙底下那微凸的胸部，大波浪卷的银髮随之晃动了起来。

和琉璃子分开后，回到家的京耶和巴洛克这才準备吃晚餐。

才刚出炉的热腾腾汉堡排就坐镇在客厅的桌子上。

巴洛克用闪亮亮的红色眼睛看着隔着桌子面对面而坐的京耶。那眼神就好比渴望获得主人讚美的小狗。

「……」

大份量的汉堡排上头，放了 一颗有着鲜橙色蛋黄的荷包蛋，融化的起司从荷包蛋下头溢出，从汉堡排的侧面流了下来。

光是闻到肉和脂肪那香喷喷的味道，就足以让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

汉堡排旁边摆放有快炒的胡萝蔔和青椒当作配菜。

「看起来好像很好吃哪。」

「嗯！」

巴洛克晃着银髮点点头，脱掉白色围裙坐在椅子上。

「那么，我们快点吃吧。」

「嗯，我开动了。」

京耶不用刀叉而是举起筷子，準备大快朵颐。

首先他刺破蛋黄，将汉堡排分成两半。

然后夹起一块上面裹着浓稠半熟起司的汉堡排，沾了蛋黄液后送入口中。

「好好吃。」

跟想像中一样口味浓厚，蛋黄、起司、肉与脂肪奏起和弦，在口中扩散开来。

像这种浓厚强烈的重口味，说不定正合高二男生的胃口。

这味道一定非常下饭，甚至一个不小心很有可能会吃得太撑，京耶忍不住吃了个狼吞虎咽，光是看他吃饭的样子就会让人激起食慾。

才一眨眼，京耶就把所有事抛到九霄云外，沉浸在吃的世界里。

「瞧你吃得好像真的很好吃的样子，我辛苦下厨也有价值了。」

「不是很好吃的样子，是真的很好吃。」

京耶稍稍抬起头，看了巴洛克一眼。

只见巴洛克的红色眼睛带着温柔，小嘴微咧——露出了可爱的笑容。

剎那间，诅咒在京耶的脑海闪现。

「『现在的京耶同学』和『丧失因果前的京耶同学』——不晓得她们等待的，是哪个京耶同学喔？」

「不晓得他们的笑容，是向哪个京耶同学露出的呢？」

「她们眼中所见的那个人，真的是你吗？」

京子的声音在脑里响起。

「…………」

「怎么了，京耶？一直盯着人家的脸看……哈哈，该不会是重新爱上我了吧？」

「笨蛋。」

京耶避重就轻地嘟嚷道后，视线又挪回到汉堡排上。

他又夹起一口吃下。有沙子的味道。

「好吃。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

「那当然！里面可是有老婆对你满满的爱啊！」

巴洛克露出像太阳一样光辉灿烂的笑容说道。

汉堡排尝起来有沙子的味道。

她是为谁露出那灿烂的笑容，这份美味的汉堡排又是为了谁製作的呢。

京耶无从得知，也没有愚蠢到询问这个问题，只是默默地把吃起来有沙子味道的汉堡排连同配菜吃得一乾二净，甚至还续了白饭。

他连夸了好几十次的好吃。

巴洛克从头到尾心满意足似地微笑着。

当天晚上，等到巴洛克熟睡之后，京耶把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为了去除讨厌的酸味，他连漱了好几次口，大口大口地灌水。

胃里除了水以外什么东西也没有，可是却沉重得像里面塞满了石头一样。

京耶像是要去散心似地，摇摇晃晃步出了家门。

夜间的散步有月亮陪伴，多云的天空不见星光。

京耶身着洗旧的上衣和短裤，脚踩拖鞋，他板着愁眉苦脸的凝重表情，在没有半个人影的住宅区徘徊游荡。

「……」

路过的野猫发出长长的喵喵叫声，用琉璃般的眼珠看着京耶。

深夜未归的醉汉踩着蹒跚的步伐从京耶的面前通过。

远远可听见救护车的鸣笛声。

京耶漫无目的地信步而行。

京子的诅咒在脑海里响起。

「……」

那天在傍晚的屋顶上，巴洛克曾说她要把失去的因果找回来。

当时的他，到底是『失去记忆前的守部京耶』，还是『失去记忆后的现在的守部京耶』？

我有吃下那份汉堡排，接受她微笑的理由吗？

疑问在京耶的脑海中盘旋，烦闷的感觉挥之不去。

「我闻到绝望的味道。一股我必须解救的味道。」

一个唐突到只能用冷不防来形容、有着女性外型的『某个东西』出现了。

有如黑夜般的黑色头髮，有如黑暗般的黑色眼睛，有如静寂般的黑色衣服。

那长得惊人的黑髮和身后的背景融成一片，随着夜风飘摇。

「为我们的再会说声『晚上好』，京耶同学。」

如精緻玩偶般美丽的她，面无表情地微笑着。

「原来外界的空气是这种滋味啊。我觉得有些怀念呢，好奇怪。」 『某个东西』=少女=京子像在閑话家常般说道。

「你滚吧，我不想奉陪。」

「好的，我知道了。」

她点点头答应了京耶那语带苦痛的请求。

「那我就快点把事情办完吧。」

京耶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她就展开了行动。

就像变魔术一样，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她就这样把自己的右眼和京耶的右眼做了交换。

京子用右手挖出自己的眼睛，然后用左手挖出京耶的眼睛，就像在更换零件一样轻轻鬆鬆地完成了交换。

两人的眼珠子都是黑色的，就算互相交换，外观上应该也看不出变化才是。

实际上京子的表情也几乎没有变化，就像一下子就习惯了新的眼睛般眨个不停。

京耶默默不语地看着一切发生。被换掉的右眼果然丝毫不觉得痛。

完全不痛反而令人觉得害怕——

「——啊啊啊！」

好烫。

交换的右眼在燃烧，不对，烫得就像被人倒入了融化成黏稠液体状的金属一样。

「我觉得拔走了黄金剑的京耶同学，比较适合金色呢。」

京子低头看着用手捣住右眼蹲在地上的京耶，嘴角挂着笑意向他说道。

黄金剑？

想起来了，是在被传送到那个单色调房间前所拔出来的『混沌遗产』。

这么说来，那东西后来跑哪去了？

拔走的人是京耶。所以黄金剑现在在他身上？

「发光的金色和吞噬的黑暗——嗯，很匹配呢。」

京子嘴角挂着浅笑向后退开半步——

「那么，希望你会满意这个救赎。」

——然后就像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样，融入夜色里消失不见了。

发出沙哑呻吟声的京耶，被独自丢在月亮高挂天上的黑夜。

眼睛好烫。上天就像在垂怜京耶一般，从遮住月亮的厚重云层落下了水滴。

下雨了。

一开始是滴滴答答的零碎细雨，不久雨势加大，下起了哗啦啦的大雨。

春雨的冰凉和雨滴打在身上的隐隐痛楚令京耶感到舒畅。

舒缓了眼睛像是沸腾般的不适。

京耶背靠在墙上，抬头看着天空。他一边平复激烈的喘息，一边淋雨冷却身体。

一会儿后，痛楚终于稍微获得纡解。

「瞧你狼狈的样子。」

忽然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京耶半反射性地转头望去。

那个人就近在眼前。是因为自己一直抬头看着上面的关係，才没注意到吗？

「琉璃子……」

有着和名字同名的鲜艳琉璃色眼阵的少女双手空着，正站在那里淋雨。

淋湿的黑髮，受冻的红唇，贴附在湿透的身子上的白色水手服，纤瘦的身体轮廓从变成半透明的白色水手服底下透了出来。

「我家就在这附近。」

「运气还真好。」

「说不定是命运使然呢。」

琉璃子向上撩起淋湿的黑髮，用冷漠无感情的声音淡淡说道。

「我讲一个世上最好笑的笑话给你听。」

「抱歉，现在不是听你说笑的时候，你听我说——」

「我以前曾有个恋人，他叫守部京耶，是个惹人厌的家伙。」

瞬间，沉默笼罩了两人。

瞬间，琉璃子咬牙切齿。

瞬间，京耶忘记了右眼的灼热。

「……那个守部京耶……是之前的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