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
一滴汗水自我的脸庞滑落。
汽车驾照考场旁边的大型LED灯号显示器上亮出了信号。
多组不同的号码同时出现在那面灯号显示器上。
我和其他参与考试的人们同样开始搜寻起了自己的号码。
「237、237……」
灯号显示器不断闪烁着,约秀出了八成参与考试的人的号码。而我在这些号码之中总算是找到了自己的准考证号码。
「太好了,阿东,你及格了耶!」
一旁和我一同眺望着LED灯号显示器的朋友喜孜孜地唤了我一声。
他姓望月,跟我算得上是相识有一阵子的老朋友了。
「是啊,你也及格了呢。」
我们高兴地为彼此考上了驾照而祝贺。话说,我是考了第二次考上的,而他则是第三次。也因为这个缘故,让我们在LED灯号显示器上找到自己的准考证号码时显得格外地兴奋。
吭隆吭隆——也许因为现在刚过了中午,电车里头没有什么人。我们坐在驶离考场的空旷车厢上,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我左手拿着刚拿到的交通守则,胸前的口袋里头则装着新核发的驾照,「这么一来,我们也有汽车驾照了呢……」虽然我口中吐出了低沉的声音如此呢喃,但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多深刻的感慨就是了。
「喂,阿东,你暑假打算怎么过?」
「嗯?我还没有特别的计画耶……不过我想,我至少应该会去打工吧?」
「这样的话,我们可以找一份薪水高一点的工作吧。毕竟我们已经拿到了汽车驾照,能够选择的工作地点也相对增加了不少呢。」
「是啦,这么说也没错。」面对老朋友的说法,我答腔答得有些敷衍。
如果这话说出来也许会让刚拿到驾照而显得有些得意忘形的望月觉得扫兴,不过我对于刚考到的驾照其实并没有这么兴奋。
事实上,我并不是因为想要开车,或者其他原因而去考了这张驾照。而是周围的朋友都到了驾训班上课,在大家一人一句的吆喝下,我才也跟着报名的。
「啊~~好希望能够早点拥有一部属于自己的汽车呀。有部车的话,连大黑都可以自己开车去了呢。」
「大黑?那是什么?」
「我说你呀,真的很没常识耶。大黑当然是指首都高的大黑休息站啦~~」
听着他进一步解释,我仍然不明白他说的大黑到底代表了什么。
「有妹啦!那里围观的群众有很多女士其实是为了搭讪而去的呢!」
「嗯~~原来是这样啊……」
这会儿我的反应也没有特别亢奋,不过他说的话在我心里激起的境遇和方才又有那么一点点不同。
其实我对于大黑休息站聚集的女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遐想,我想我怎么说也算不上一个爱玩的人吧。不过话说回来,我终究也还是个正常的大学生,和其他人一样,都会为了一些个琐碎的小事情而吆喝着一群朋友到KTV彻夜欢唱,也会挤出所有的时间打工赚取自己的零用钱;我会为了自己每次考试前玩过头而感到后悔,也会想早点交到可爱的女朋友。一次我也曾经暗自希望有机会可以认识其他女生,不论是藉由什么样的契机。
即使我们彼此都没有将这件事情挂在嘴上,不过我想我们心里也都深知自己在两年过后即将离开学校,进入社会工作,因此想趁早尝试些除了学生时代不可能做到的事。
「我说阿东,我们赶快来买辆车开出去玩吧?就算是二手的也好嘛。」
「好啊,不过前提是我们得找到时薪比较高的工作,也得早点把学分修完才行呢。」
「这哪有什么问题!反正我们这个暑假结束,你我都要一起晋陞为车阶级!」
听他说完,我们彼此对望了一眼,会心的笑了。
行驶中摇晃不已的电车由于接近车站而开始减缓车速,同时广播即将进站的站名。我得在这里下车了。
「把我明天先找一些打工的资讯,然后再跟你联络。」他在车门关上前说道。而我则对他挥了挥手,用手势告诉他我收到了。
「……这么一来,我也有驾照了呀……」
我走在月台上,将手伸进了胸口的口袋里头取出了今天刚领回来的驾照。同时喃喃自语着。我看这张原本让我兴趣缺缺的驾照,心里也开始觉得有些高兴。
我离开车站,走在回家的路上。嘈杂的蝉鸣宛如哗啦啦的骤雨淋在身上。不知不觉中。我心里也对望月的提议开始怀抱期待。
——这天晚上。
这样啊——当我跟爸妈彙报我考取驾照的事时,仅仅换得了他们这么一句简短的回话。当我半开玩笑式地开口跟我爸爸借车,结果他的回答同样也非常简短——不行……其实我本来就不也是真的想跟他借车,他的回答也早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也活了二十年,知道人们或多或少都会以自我本位的方式思考,不过在我的认知里头,最具代表性的人就是我的父母亲了。
——隔天。
早上我在一股莫名的胸闷中清醒。
我原以为自己得了感冒,于是喝了葯之后休息了一下。然而,这种苦闷的感觉却在不知不觉中转成了痛觉。妹妹看了我原本也觉得我大概不用在床上躺这么久,欲在一个小时后回来看我的时候觉得情况不对,催我去了医院。
我骑着我的小绵羊一路狂奔。大约五分钟后来到一间临近的大型综合医院。
这似乎是当地相当有名的一间基督教医院,不过我其实不太清楚。毕竟我很少生病,平时根本没有机会接触这方面的资讯。也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当我在填写初诊资料的过程中,漫长的等待让我觉得非常无聊。
就在我觉得看诊结束时,接下来竟是要去做X光和抽血检验——或者说是被迫接受这些检查。之后更是一段比起方才更为漫长,长的不得了的等待,让我只能没事地闭着发獃。
我实在无聊到受不了了,不自觉便在候诊室里拿起了三本周刊杂誌,读完之后正要去拿第四本,院方却在这时候找上了我,要我去办住院手续。
他们告诉我,我得接受手术治疗,详细说明之后,甚至告诉我这个手术攸关我的性命——儘管说明的医师用的是委婉而体贴的口吻,内容却显得非常现实而残酷。
嘟嘟嘟嘟嘟嘟嘟——就在这时候,我口袋了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嗨,阿东,关于打工的问题,我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了!」
是望月打来的。
「这份工作超棒的啦!是以前在那边做过的四年级学长介绍给我的,时薪高到一千五呢!晚班还有三成的加成,而且听说非常的轻鬆……」
他的声音听起来颇为亢奋。然而,听他说话的我却显得异常平静,彷彿那根本不干我的事似的。
「望月,不好意思,我好像没办法去打工了,你另外看看找谁陪你一起去吧。」
我对着手机丢下这句话,随即将电话挂断。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在候诊室里头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这……看来不是我在做梦了……)
忽然来到医院,又唐突地听到医生告知我必须住院的消息,甚至还说这关乎到我的性命问题,我一时之间实在很难又切身的接受。于是我在这股非常现实的气氛当中掏出手机,準备打电话跟家里的人联络,却在这时候不小心摸到了我放在胸口前口袋里头没拿出来的驾照。
「……看来这个东西真正派上用处的时候得等上好一阵子了。」
这句话没有听众,变成了一句一个人的独白。
——秋天十一月
喧嚣的蝉鸣消失了,翩翩落叶开始成为装点在日常风景中的装饰,而我,此时还待在医院里头。
事实上我不是从暑假开始就一直住院到现在,而是重複着住院出院的手续,也在上个月第一次躺在医院的手术台上。
自从那次出院后,我得骑着我的小绵羊往返这间距离我们家五分钟车程的基督教医院,之后也重複办理了几次住院出院手续——我不知道确切的名称叫什么?好像是PET还是艾瑞莎,总之我后来就一直重複着这些疗程,不知不觉几个月的时间就这么溜走了。
我的食慾开始减少,医生开的药量却相对增加,就连我也明显的感受到自己的体力下滑。
我觉得的自己的腿变细了。而当我站在磅秤时,它也明明白白的告诉我,这并非我的错觉。
七、八月,就是我刚开始住院的时候,有许多朋友每天都会来医院看我。不过随着我几度出院又再次住进医院,来探望我的人渐渐变少。直到暑假结束,就再也没有人来了。像是望月,他起初也是常常过来报到,不过最近已经好一阵子没看到人了。
我最后一次跟望月说话的时候,他告诉我:「下个礼拜我买的车就要交车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出去玩吧!」然而,打从那次对话,到现在已经过了三个礼拜了……
(也许……他再也不会来看我了吧……)
此时的我,脑中不禁浮现出这样的感想。而我也觉得,这个感想成真的几率会非常高。
即便如此,我对他倒是没有生气也没有埋怨。他盼了好久的车子终于到手了。不但每天得要打工,也还有学分要拿。其实他不想前几个月每天来我倒是还觉得高兴,我希望他早点交个可爱的女友,不然他为我浪费整个暑假,我可是相当自责的呢。
说是这么说,不过我还是觉得有些寂寞,我一直告诉自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心里仍有着一股自己被人抛弃的哀伤感,怎么也挥之不去。
——冬天十二月。
这时候张灯结綵的圣诞树已经从街景中消失。
快过年了,院方基于这个原因而让我暂时出院回家,虽然说时间不长,不过可以出院我真的觉得挺高兴的。
细雨夹杂着飞雪,我在湿淋淋的天候中回到好久不见的家。此时令人感到意外是,家人全都到齐了。
在我生病之前,我和自己的父母其实很少说话。而现在虽然气氛显得不太自然,不过他们还是面带微笑的出来迎接。就连平时意见非常多的妹妹,今天也下厨準备了我喜欢的奶油炖饭跟炸蛤肉等我回来。
我们全家一起坐在电暖桌前剥着橘子。此时家里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显得非常温柔,让我印象深刻。
就在这时候,我的脑中忽然浮现了一个想法——我的驾照……那张打从我考到之后直到现在都一直放在我胸口前口袋里的那张驾照,也许一次也没用上,它就要作废了也不一定。
爸爸、妈妈、还有妹妹,他们在我回家时带着有点僵硬的笑容迎接我,表现出了冷静而有些暧昧的虚假表情,让我觉得他们似乎根本就像是陌生人一样。
——新的一年到了,我再度回到了医院。这天不知道为什么,院方并没有安排我直接回到四楼的房间。我到了一间像是谈话室一样的地方——或者说,我是被硬拉过来的。
我在这间谈话室跟着父亲和医生三个人持续了好一阵子的对话——虽然我其实是单方面的听着医师和父亲的谈话。若说的更明白一点,是医师有事情要跟我们报告。
医师说话的方式迂迴,不过话中的意思却不难听懂——我的病没救了……好像是这么回事。
他说我迟早会死,即便我现在看起来还很健康,不过这是因为我还年轻的关係。说我的病发病的情况会因为年纪越轻而愈缓慢。
「这样啊……」
我简单回了这么一句话——除了这么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打从我进入这间谈话室到出来,我也就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从思绪中反思着自己,事不关己的想着好比电视剧中发生的事。面对这般忽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境遇,我的脑袋似乎还没能反应过来。完全没有一丝的实感。
这其实是我的切身的问题,然而,现在的我却只能用一种抽离式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观点去思考……
医师得到了我的回应,开始提起了手中的原子笔在一张纸上书写着——我想这大概是临终安养院的住院手续吧……现在的我看待这件事情的态度仍然像是办理什么事务性的手续,而我的父亲也是一样。
原来这一切都可以这么简单——这是我心里最直接的一个感想。
这天,我从四楼移住到了七楼;从六人房换到了个人房。
这层楼和其他楼层有那么一点点不同。首先,这边病床上的床单和被套乾净的发光;再来是这里的楼层高度比起其他楼层都来得高上许多,整间病房整理得既整齐又美丽,一扇大片的玻璃映出了充足的日照,在设计上非常讲究。
我想这间病房里的病床应该是新的吧?纯白的床单辉映着阳光显得非常耀眼。然而,让我觉得比较在意的是,房间里的窗户能打开的幅度非常小。我试了试,整个宽度大概只能够我的头勉勉强强的穿过去吧。
除此之外,挂在我手上用来识别病患的手环,颜色也不一样了。
手环是打从我住院以来就一直挂在手上的,是塑胶制的。上面有个牌子写了我的名字和血型。而这个手环的颜色现在从蓝色变成了白色。
……挑高的天花板、白色的塑胶手环,再加上只能打开十五公分的窗子:在电视台开始播放着无聊的新春特别节目时,我从医院四楼移住到了病房景緻和其他楼层截然不同的七楼。而我和她之间的邂逅,也是在这个新的年头来到之后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