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护士站的走廊旁有一间类似谈话室一样的地方。在这个没有人活动而显得寂寥的谈话室中有几张沙发、铁制的折凳,还有一台尺寸蛮大的电视。
谈话室中的二十八寸映像管电视里头今天也同样播放着没什么特别的新春特别节目,而这般无聊的特别节目前方有一名女性观众。我从背后看不见她的长相,不过她的背影看起来十分幼小;比起「女性」这样的字眼,也许更适合用「女孩」来称呼她吧。
(……是国中生么?还是小学生呢?)
她身上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睡衣,娇小的身子流露出一股稚嫩的气息。那一头及腰的长髮让我觉得印象深刻。
凭着一股莫名的念头,而不是什么特别的意图,我走上前,打算叫唤这名女孩。就在看到那张侧脸时,我忍不住愣了一下。
——她……长的非常可爱——不,也许比起可爱,我更该用美丽,或者楚楚可怜来加以形容。
她的容貌看来确实跟介于小学与国中之间的女生无异,不过她美丽的模样却散发出一股独特鲜明的存在感。
我并非什么恋童癖,也没有异于常人的癖好,然而,我想她的美貌即便是一般人走在路上和她擦身而过,百分之百每个人都会惊讶地回过头去看她才对。
就在这时候,我的脑中不知为何竟浮现出了几个月没见的挚友,望月的脸庞。我想他现在应该已经交到女朋友了吧?没有任何下流的想法,我在走进这间谈话室的瞬间,胸口忽然涌现了一股莫名的悸动。
我在想着,像这样的一个小女孩,她的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她焕发出这种光彩呢……我边想边望着她的面容,一个不小心就望出了神。
我看着她,心里正焦急地想挤出什么能够让我顺利和她攀谈的字句,却在这时候注意到了她手上的塑胶手环。
(那是……白色的……跟我一样的手环。)
换句话说,她也是住在这个临终疗养病房的病人了。
就在我发现这点的同时,我胸中的那股悸动忽然一下子沉了下来;方才那般急欲和她攀谈而找不出适切的词语时的焦躁感也同时消失。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我出现这般心理上的极大落差,不过真要说的话,也许是她跟我一样,通往未来的门扉都被堵住了。而我察觉到了这般残酷的现实,才让我有这样的心情反应吧。
「哈啰,你觉得这个节目有趣么?」
此时我的内心已经不再充斥着方才那般澎湃的冲动,和找不出适切词语的焦虑了,而是如何面对一个普通小女生一般开口说话。
「没有……」
面对我的问话,她只是简简单单地回答了一句。比起我内心缓和下来的冲动,她的回答更显得冷淡许多。
即便我出声唤她,她也没有回头,而是一脸无趣地始终盯着眼前的电视荧幕。
(……真这么无聊,那你还看它干么?)
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在谈话室里面的铁制折凳上坐了下来,同时跟着她一起看起了电视。除此之外,我也没其他事可做;或者说,我什么也不能做。
荧幕中映出的是一月初总会製作的新春特别节目,不是些无聊的模仿秀,就是一些即兴表演。除此之外,还有节目中的主持人笑得像个笨蛋一样的声音,偶尔会孤单地回蕩在这个日照充足的白色房间。
「你呀……是第几次来这里的?」
忽然间,她开口了。即便她的目光仍然直视着电视荧幕,不过这些话是对着我说的。
「什么第几次来这里?」
「就是七楼啰。」
「抱歉,我还是听不懂你的意思。」
「…………是第一次呀……」
我想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不过她倒是径自为我下了定义。
「这样的话……这里也没有其他人了,就由我来负责吧。」
「……负责?」
「嗯,这边的规定就是这样……」
她点点头,然后为我说明,这边的不成文规定就是有人得为初次来到这个七楼病房的人说明这边的事情。不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不成文规定呢?
她带着缓和的语调张开了口:
「那你仔细听好哦……」
我听她娓娓道来,这其中有许多部分跟我从医生那儿听来的有些不同。
根据医生所述,这层病房是院方提供病患等待医疗技术进步时休息的场所,还说这里是为病患们抚慰心灵的场所。我想,对一般人而言,这样的说法应该是没有错吧?然而,在我身边的这个女孩却说,这只是这间临终疗养病房成立的宗旨,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她说,这层七楼病房是这间医院里面唯一没有进行医疗行为的地方。换句话说,这里纯粹只是让病患安静的等待死亡的地方。
其实我也这么想,她和我对于这层病房存在的意义有着同样的看法。
「我是第二次了……」她说。
「什么第二次?」
「……第二次来到这里。」
接着,她继续解说,而我从她的口中得知,这层七楼病房似乎不是进来之后就一定会一直待到死亡。住进这里的病患,虽说得到的病症无法进行治疗,不过若身体状况稍有好转,院方就会允准返家修养。
然而,一旦再度恶化,那么原本住在这里的病患就得再次回到这里。
换句话说,住进了这层七楼病房,不是死在这里,就是还来不及回来便死在家里。就这么两种结局,似乎还没有任何人倖免。
而她,则是第二次再住进来了。
「还有,我只说一次……接下来你要仔细地听……」
……她看着无聊的电视节目,接着再继续把她该说的话给说完,而话中所说的,并非一般院方说给病人听的熄灯时间等等病房中的规则,而是这层病房内的定理……
「如果你第三次被院方通知可以出院,那你就得做好心理準备了。因为绝不会有第四次……第三次出院再住进来以后,你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如果你想逃走,不要选择A车站,而是该往B车站去。」
「你若想结束这一切,那么绝食是最快的方法,也是带给家人负担最小的方法。」
诸如此类的内容听在我的耳中,好比是她被人强行灌输到了她脑子里的条文。而这些条文,恐怕是只有住进这间七楼病房里的病患——在这些将死的人之间口耳相传的。
「……你刚刚说你要负责的,该不会就是这件事吧?」
「嗯,是啊……有一天你也得将这些事情告诉下一个第一次来到这里的人……」
她将这些最后一句话说完之后便起身朝我走了过来。就在她和我擦身而过的同时,那一头飘逸的长髮晃过了我的眼前。
「那我得去量体温,先失陪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的将我一个人丢在这间谈话室里头,独自朝着走廊的那头离去。此时我的周围只剩下了电视喇叭里头传来的艺人的笑声,和窗边摆放的白色花朵。
结果,从我和她碰头到她最后离开,她一次也没有将目光放在我身上。
——一月八日。
新春特别节目的时间终于告一段落,而国中和高中的第三个学期也差不多要开学了。这天,那女孩的身影依旧出现在护士站那头的谈话室中,发着呆似的将视线仅仅扣在电视机上。
「真无聊……」
「是呀……」
这是我俩之间的对话,然而彼此的视线却都没有移开电视荧幕。
「喂,这边的生活永远都是这样么?」我问。
「……你想说些什么?」
「没有啦,我只是想问,这边是不是一直都这么冷清?」
这层七楼病房里头,除了我跟这女孩,医生、护士,还有偶尔可以看见的神父和看护人员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人进来过了。
「是不是因为过年的关係呢?」我问。
「……你想知道原因么?」
「啊、那个……我没有特别的想知道什么……」
「那我就不说了。」
这般若有似无的对话形式就在我们冷淡的反应中进行着。
只能敞开十五公分宽的窗子外面送进了些许微风,时而撩起了她的长髮和窗边的白色花朵。
我和她,坐在这间谈话室里看着屋里的电视消磨时间。
……话说,这层七楼病房里真的很少看到其他人影。其中稍微年轻一点的病人只有我跟她两个人而已,剩下的顶多就是几个坐着轮椅的老人家偶尔出来晃晃了。因此,我们两个人一起坐在这间谈话室里茫然地看着电视机的时间就相对佔了相当大的比例。
「喂,你呀……」我问。
「……什么事?」
「算了,不问了」。
其实我也真的没什么话想问,于是在她回答了以后又禁住了口。
这个小女生基本上不管对我开口说什么都不会把视线放在我身上。即便偶有例外,她看我的眼神也都带着愠怒般的严肃表情。而她瞪人的模样,在她端丽的五官造成的对比之下总也会散发出一股摄人的魄力。
事实上,就连她说话时的语气用的也都是面对比起自己年纪小的人那般不拘小节的态度,种种行为表现都让我觉得这小鬼实在令人有些费解。
「诶呀,你们两个人都待在这里呀?」
一名上了年纪的护士边说边走进了这间谈话室。
我偶尔会瞟一眼护士站里的情况,猜想她大概是七楼病房的护士长吧。
「濑津美,怎么样,身体还好么?有没有发烧?」
濑津美……看来就是这个小女生的名字了。
「你要听话哦!不然大家都会担心的!」
「……有什么关係么?」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最近的小孩怎么都是这么难教呀!」
这名护士突出了这句话之后,接着又对着那个叫做濑津美的女孩叨叨了几句。而她——濑津美则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丝毫不予理会,不顾这个啰嗦的护士继续说些什么,自顾自地看着无聊的电视节目。
「好啦,那我们待会过来帮你做抽血检查哦。」
上了年纪的护士丢下这句话后,转身离开谈话室,回到护士站去。
「我说你呀……啊,不对——嗯……我叫你濑津美可以吧?」我看了看套在她手上的白色手环,确认了牌子上写的血型跟名字之后开口叫了她的名字。
「………………」
「是发生了什么事了么,濑津美?」
「………………谁准你直接叫我的名字的?」
「啊?」
「你年纪比我小吧……」
「我、这……为什么你觉得我年纪比你小?」
「没有啊,我猜的。」
我倒不是因为有人觉得我年纪小而生气。虽然我确实有张娃娃脸。不过我想我的年纪怎么看也比她来得大。少则大她五、六岁,甚至十岁也有可能。因此我将收在我胸前口袋里的驾照掏出来亮在她的面前说道:
「你看,我虽然看起来年纪小,不过我可是已经二十一岁了哦!」
「……………………果然。」
她瞥了一眼我的驾照,然后不屑地吐出了简短的结论。
「喂,你在说什么呀?」
「我是比你大几岁呀,怎么了吗?」
她回答时依旧没有任何錶情。而那双眼睛,目光虽然仅仅扣在电视机上,但看起来好似望着视线深处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数天后。
我做完了早晨的体温记录,一个人走在通往医院附设餐厅的路上。
我已经数个月没有来这间医院的附设餐厅了。
这是一间非常宽敞的附设餐厅,里头供客人用餐的餐桌大约有两、三百张。
这天医院似乎没有开放门诊,整间餐厅显得空蕩蕩的。
之前我固定时间往返医院,还有住在四楼病房的时候,我都会来这边吃饭。但自从我住进了七楼病房,这还是我头一次再到这里用餐。
是咖啡好呢?还是冰激凌好呢……我站在入口处的餐劵贩卖机前犹豫着不知道该点些什么东西。至于让我犹豫的原因不全然是这两样餐点的售价,而是这两样餐点之前都在医生的禁止项目之中,不过在我住进七楼病房之后,这些禁令却全都解除了。医生说,只要没有暴饮暴食,或者是吃些过于刺激性的食物,吃的方面已经没有其他限制。
「——这该不会,也是因为我已经是七楼病房的病患吧……」
我大口大口的吃着附设餐厅里面提供的冰品一边嘟囔着。
现在在我手上是已经隔了半年没有吃到的香草冰激凌。与其说它好吃,倒不如说有种令人怀念的味道。
吃完冰激凌之后我离开餐厅,来到中央电梯附近。就在这时候,我看到了站在医院大门内侧望着门外的那个女孩——濑津美。我想她大概是刚从医院外头回来吧。至于她有没有得到院方的外出许可?我想应该是没有。
濑津美之前因为恣意离开医院而被忽视责骂,我猜她八成已经成了惯犯了。
(……她该不会,其实是想逃离这间医院吧……)
我脑中浮现这个可能性的同时,打消了一度想要出声叫住她的念头。
我看了看手錶。十点半。
「……距离午餐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以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