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时间停止了。」
几次不同的季节更替,白蒙蒙的梅雨也几度盘散了整片天空,然后消失;我在这里,日复一日地过着不需要和任何人交谈的生活……
初起我会待在窗边,还眺着学生们带着活泼的模样上学。然而不久之后,我看腻了。接着一双眼睛便永远都只对着电视荧幕。
我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事实上,我什么也不能做。
窗外虽然下着雪,但电视机里头映出的风景却永远都是晴天。
那里没有严寒的冬天,没有炎热的酷暑,没有身体的疼痛……映出的永远都是一片像梦一样的景緻。
我为了祈求虚假的安逸,因而在电视中摄取了庞大的知识量,在无谓的价值观不断增加的过程中,就连电视里头映出的一切也都失去了真实感。
渐渐地,书本也是;游戏也是;甚至连我的家人对我来说也同样变得虚幻……如今我无法憎恨他们,诅咒他们,甚至连向他们祈顾的能力也没有了。现在的我就连看待病弱的自己,用的也是不痛不痒的旁观者的眼神。我无法再用现实的、切身的角度看待包含我自己在内的一切事务。
因此,对于自己被送进了这层七楼病房时,我一点也不觉得惊讶。因为,只要我闭上眼睛,整个世界随时都有可能消失。因此,我对于周围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已经不以为意——或者说是我让自己变成这样的。
紧接着,第二次出院可就要下来了。而我下次再回到这里的时候,也许已经无法自己一个人走路了也不一定……我深明这样的结果,却丝毫不对这样的命运作出任何反抗。我觉得这样的自己实在非常窝囊,对于自己面对这样的命运,却连一个临终时想去的地方都没有而感到滑稽。
「时间停止了……思考停止了……我的胸口划开了一道巨大的伤痕……」
「然而,这样的我竟还活到了二十二岁……我真是太可怜了……」
——数日后一月十九日。
这天熄灯的时间已过,大约已经是半夜了。我睡不着,于是我像是往常一样在七楼病房的走廊上閑晃。
我在护士站跟护士要了一些碎冰块放进了纸杯里头,想找个地方喝一点饮料而继续在这层楼的走廊上走着,忽然间,我留意到了这间谈话室依旧没有熄灯。
——是哪个病患的家属来探病还没有回去吗……
这层七楼病房和其他楼层不同,只要家属或者朋友要来探病,它是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对外开放的。而过去也有许多病危的病患家属彻夜守护在这间谈话室。对于远道而来的家人或者朋友而言,这里是他们和自己的亲友生离死别的场所……我忆起了这间谈话室存在的意义,同时也慢慢地走了进去。
「晚安。」
我对着坐在沙发上的房客点了点头,然后坐在她身边的摺椅上。
这人不是别人,就是这几天已经见过几次面的濑津美的母亲。
「伯母,今天很冷哦?」
「是啊,听说明天还会下雪呢。」
我们礼貌性地交换了几句话,接着便没有再找什么共同的话题,彼此默默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事实上,我们之间不是没有任何共同的话题,想说的话很多,只是我们没办法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住在我们这层病房的病患和其他病房的病患不同,儘管我们常常见面,也几乎不会有什么交流。我想这是因为这层病房是七楼病房的关係。
一阵沉默笼罩在我和濑津美母亲之间,一会儿之后,我觉得我差不多该回自己的病房去了,就在这时候……
「那个……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再来一个呢?」
伯母开口说话的同时拿出了一个和上次在餐厅遇见时一模一样的小篮子。她打开盖子,里头装满了可乐饼等等油炸类食物,还有一些沙拉。
「虽然不是什么豪华的菜肴,不过勉强可以充当夜宵吧。」
「啊,谢谢……」
我答了礼之后顺应着伯母的好意,用她递给我的筷子夹了一块可乐饼。
其实我平时已经不太有食慾,但今天的食慾特别差。只是我生性受了别人的邀请时都不太懂得拒绝。
我吃了一个蔬菜可乐饼之后也伸出筷子再夹了一块炸薯条。
老实说,今天的可乐饼和炸薯条都不太好吃——事实上,先不论好不好吃,这些东西根本就冷掉了。
「是不是不太好吃?」
「啊?呃,不会啦,没有这回事。」
我答话的同时又再伸出筷子夹了一块可乐饼。
伯母坐在我身边默默地看着我。沉默中的食物实在让人食不下咽,我终于忍不住开口:
「出院返家调养的时间……已经决定好了么……」
这句话当然不是我的事,而是濑津美的事。
「嗯,医生说下个礼拜可以出院了。
「这样啊……」
这真是太好了——这句话在这里是不能说的。因为这层病房和其他病房不同。对于七楼病房的病患而言,院方宣告出院回家调养的次数,形同于死亡的倒数计时。
「阿东……你住进这里很久了么?」
她看了看我手上的手环然后问道。
「不,我来这里大概才三个礼拜左右吧。」
我答话的同时,也将对方注视着的手环连同手臂一起伸出去秀给她看。
「阿东……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不可以把你的事情说给我听呢?」
「咦……」
这个唐突的要求让我稍微愣了一下。但我还是没有拒绝,顺着她的要求便将自己住进来的经过一点一点道了出来。
我对伯母诉说着自己直到去年夏天仍然过着普通的生活;对着她诉说某天我忽然因为必须接受手术而唐突地住进了医院;也告诉她那些住院之初有多少朋友每天都来看我,直到现在却一个也不剩了;最后甚至连这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让我没办法有切身的实际体认这件事也一併告诉了她。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将这些事情告诉她。事实上,过去我也从没把这些事情对谁说过。因此,也许我根本上也许希望有谁可以听我说说这些事……
「这样啊……你也真的很可怜呢。」
这是她听完我所有的事情之后脱口说出的第一句感想。
「那个……濑津美……她呢?她已经住进来很久了么?」
「嗯,有一段时间了……」
伯母答话的同时露出了些许落寞的神情垂下头来。她的外表看来非常年轻,不过那双红通通的手粗糙的模样却反而给了坐在一旁的我更为强烈的印象。
我不知道濑津美究竟何时开始重複着这般住院出院的过程的,不过至少可以肯定的是,绝对比我来得早上许多。而伯母为此承受的辛劳,大概除了自己家人之外,很难有所体认吧。
「你也是个温柔的孩子呢……」
「咦……」
伯母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她是看着我将冰冷的可乐饼放入口中时说的。
「你的家人对你很体贴么?」
「……」
这又是一个唐突的问题,让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而显得有些困扰。
事实上,我的父母亲在外表现给人的感觉也许真的很体贴吧。不过我也早早就已经发现到,他们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不管你的父母亲是不是对你很温柔,不过你其实不需要表现出这么温柔的一面的。」
「……嗯……我听不太懂伯母这话的意思……」
「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她说完想了想,接着才开口,「我想也许你表现得任性一点会比较好吧?」
她丢下这么一句话后,旋即起身,对着此时碰巧来到这边巡夜的护士打了招呼之后便往个人病房方向走去。
……我该任性一点?我该表现得任性一点会比较好么?对我的家人来说——或者说濑津美的母亲,伯母她其实也对着自己的女儿怀抱着这样的想法么……
给我的建议也许透露出了长年伴在濑津美病床边的伯母内心的感想。然而,对于她这样的想法,现在的我却怎么也无法理解。
——隔天一月二十日。
这几天笼罩在天空的云层消失,露出了一片高遥远阔的冬季天空。
今天我父亲稀奇的地来到医院,而他脸上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显露出一副非常难过的模样。不过,在他跟我提到保险问题的时候,眼神中透露出来的心绪其实跟哀愁没有关係就是了。
「那我接下来还有话得跟医生谈谈……」
他说完便朝着走廊上走去。
从他离开的方向看来,大概是要去之前我刚住进这曾七楼病房时和医生会谈的那间昏暗的谈话室。
现在的我又是一个人留在病房里了。我无聊得没事可做,于是正将手伸向父亲路上顺道买来的一本漫画周刊,而这本漫画书旁边还另外放着他为我带来的水果跟果汁。装着水果的篮子旁边,就在我讨厌的香瓜面前,我看到了一串钥匙——是爸爸的车钥匙。
「……」
那一串钥匙的金属不凡光滑得发出银色的光芒。
父亲的那辆跑车在内装上下了不少功夫改造。这辆车是他骄傲。我曾经有意无意地问他可不可以把车借我,却被他毫不犹豫的拒绝了。而眼前这串钥匙便是那辆跑车的。
此时我的睡衣胸前口袋里头还放着之前那张驾照,它在核发的当天便几乎等于是永远失去了存在的价值。然而,我依旧每天将它带在身上,它是我过去曾经在正常世界中的证据。
哐啷——我拾起了茶几上的钥匙。这只是我瞬间凭着直觉所作的行为,连自己都不知道明确的动机。纯粹只是因为一股莫名的冲动而行动的——现在的我看待自己,就好比电视影集里头映出的其中一个桥段一般。
我将几天份的葯装进了一只塑胶袋子内便往走廊走了出去。
我走过护士站旁的走廊,快步地朝向电梯处前进。我的右手提着塑胶袋,左手握着父亲的车钥匙,胸前口袋则躺着一张理应远远失去其存在意义的驾照。就在经过谈话室的时候,看到和往常一样坐在里头看着电视的濑津美的身影。
她坐在一张狭窄的摺椅上头,依旧带着一副同样无聊的表情双眼直视着电视荧幕。我对着她一如往常的背影唤了一声。
「濑津美,电视好看么?」
「你觉得呢?」
「不像是好看的样子……」
到这里为止仍和我们往常的对话没什么两样。而她那一双空洞的眼神即便始终都紧紧扣住了电视荧幕,视线焦点却和往常一样,落到了更遥远的彼方。
「那……你要跟我一起走么?」
「咦……」
我将手中的钥匙亮在她的面前,同时接着继续说:「我跟你一样……我也讨厌自己家,我不想回去。」
「…………我除了讨厌自己家……这里我也不喜欢。」
「那……你要跟我一起走么?」
「……嗯。」
她回答的同时从椅子上起身站了起来。那一头长髮随着她的动作晃过了我的鼻尖。
在她同样将自己数天份的药量装入了我手中的塑胶袋后,我们一起离开了这层七楼病房。
我关掉了谈话室中始终播放着无聊节目的电视,主持人尖锐的笑声也瞬间消失在周遭的空气中。
我和她,濑津美,两人都穿着睡衣一起乘上了电梯,这层七楼病房是医院的最顶层。我们来到一楼之后,绕过了办理住院和出院手续的住院中心及急诊室入口,刻意从医院大门往停车场走去。
冷风飕飕。一出了室外,一股寒意便拍在我的脸上。停车场中没有风阻,因此风势更来得强劲许多。我和濑津美小心翼翼地留意着周围的动静,穿行在宽广的医院停车场中。我左看右看,找了一阵子之后终于找到了爸爸的车子。
那是一辆银色的跑车,车子的引擎盖上映出了冬季宽广的蓝天。
我趁早将车钥匙插入了车门上的锁孔中,将车门打开。
「快,上车吧!」
「嗯,好……」
啪当一声,我关上了车门,同时让自己的身子沉入驾驶席的座椅中。而她,濑津美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因为身材太过矮小的关係,即便维持正常坐姿也几乎看不见挡风玻璃外头的景緻。
我将手中的钥匙插进了启动锁孔,转开开关的同时也轻轻用脚踩了一下油门。这些都是汽车教练场上教的流程。
咻咻咻轰隆隆隆隆——引擎震动的声音传遍了整辆跑车。接下来车子要开出去,我只需要再放下手煞车,然后鬆开离合器即可。这么一来,我们要去哪里都可以到得了了。
「好了,我们走喽……」
「……嗯。」
听到我说话之后,濑津美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没有进一步回话。默默地踩下油门,让车轮带动车身开始缓缓前进。
在用不惯的离合器和车身的震动中,我们搭乘的这辆跑车穿行在停车场中,逐渐朝着出口外的大马路而去。
「…………这辆车摇晃得很厉害呢。」
「嗯,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开这辆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