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从濑津美练车的那一处小沙滩出发,自刚入夜一直开到了深夜,我们终于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可以看到水仙的地方。
这里理应是一处观光区,不过不知道我们所处的这一带是不是已经算是外围区域了,或者是因为时间晚了,周围完全看不见其他人的身影。
宁静的夜里,我和濑津美两人待在车内,静静等这个天的晨光升起。
「喂,我们为什么不开灯呀?」濑津美问。
「因为电池快没电了嘛。」我说。
「喔,这样啊……」
我关掉了引擎,此时车内和车外一样是一片漆黑,只剩下仪錶盘上微微的光源打在我和濑津美的脸上,让我可以稍微看见她朦胧的侧脸。
熄灯了,引擎也熄了。我们待在狭窄的车厢内,话也没说几句,就只是静静地等待这漫长的黑夜过去。
后座散放着我日前偷摸来的衣服。我们一人从中抓了几件布料较厚的牛仔裤、毛衣,还有廉价的毛巾,充当棉被包裹在自己身上。
「很冷吧?」我问。
「……嗯。」
「那你要不要过来坐到我的身上?」
「咦……」
「来嘛,没关係啦。」
我看她一个人坐在副驾驶座上都冷得发抖了,于是要她坐到我的大腿上。
「这样应该会比较暖和一些吧?」
「…………」
她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出声开口拒绝:
「不用了……我没关係。」
然而,她嘴上说着自己不冷,身体却不断地打着哆嗦。
我们呼出来的气体在车内化成了白色的水气,怎么看也知道她在逞强。
「……还是你觉得冷要我过去?」这会儿换她开口问道。
「嗯……好啦,我觉得冷,你过来啦。」
「……那好吧。」
说完,她慢慢爬过来坐到了我的大腿上,带着些许的顾忌整个人蜷了一圈。
「怎么样?这样是不是暖和些了?」
「……嗯。」
外头的低温和车内的温度落差将六面挡风玻璃全染成了白色,凝结的水气加上朦胧的黑夜,窗外更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过就快天亮了。我想,等到早晨的阳光洒下,外头一定是整片整片的白花吧。
——夜色一点一点褪去。
太阳从东边的地平线下蹦了出来,将天边从带紫色的黑色缓缓重新漆成整片的米白色。
天亮了。眼前成遍的白色花丛也终于展露了它的全貌。此时,夜晚漆黑的世界忽然变得不再纯粹,一抹充满跃动感的白色和黄色鲜明地烙在我的视觉影像当中。我和她忍不住推开车门走了出去,不透过车窗玻璃,而是透过我们活生生的眼睛直视着眼前的这片景緻。
「好壮观呀……」我说。
「……嗯。」
这里遍地开满了不计其数的水仙花。朝露反射着晨曦,让这片白色的花丛显得更加耀眼。直教人联想到一面直朝着海洋中心铺去的白色绒毯。
我们停足在这片令人目眩神迷的景緻之中,彼此交换的言语在吐出来的瞬间也全部都成了白色的水气,和眼前的景緻融成一体——这天,我们终于亲身来到日前在无聊的电视节目中看到的风景里头。在这趟旅程之初完全没有明确目的地情况下,最终竟也来到了这里。
「……这些花都是同一种花吧?」
「嗯……就细微特徵来看,每朵花都是一样的。」
「是吗?太好了……」
我不清楚花与花之间的品种差异,不过……相较于那天电视荧幕中映出的,完美无缺的那片花田,此时满布在我们眼前的花丛虽然有大有小;有全开的,有半开的,也许不是那么样的完美,但它却是活生生地绽放在我们眼前。
「好漂亮……」濑津美忍不住发出了讚歎。
「……是啊。」
世界——在捉摸不定、平凡且无聊的现实生活中,它对待每个人都是以同样冷静的眼光和无情的态度,其间充斥着许多我们肉眼无法看见的,或者伸手无法触及的思绪。然而,现在我们不但可以摸到它,甚至还可以感觉到那些肉眼无法看见的片段思绪,就散落在这片壮阔的景緻中……
——二月三日洲本市南淡路水仙线——
天空下着雨,绵密的雨丝将冬季的天空染成了白茫茫一片,我们在这里待了两天,哪儿也没去。因为我们没办法行动。
「咳咳!」
「喂!你还好吧?」
「嗯……还好。」
濑津美的身体状况开始恶化了,我们将副驾驶座的椅背向后倒,让她躺着休息。这两天,车子也都几乎没办法开,一直停留在这一带。
她其实有吃药,不过似乎没什么效果,恶化的情况始终没有好转……我看,这大概已经不是葯的种类够不够齐,药量吃得够不够的问题了。
我和她都是七楼病房——临终疗养病房的病患。就算没经过这几天的折腾,以她已经出院住院两次的情况来看,什么时候会步入这般田地其实也都没什么好惊讶的……
「我说……你会想回去吗?」我对着濑津美问。
「……你呢?你想回去吗?」
「嗯,是有点想。」
「想回去哪里?七楼?还是自己的家里……」
「这个……这个………」
……老实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是我们早晚终将面临的结局。对濑津美而言是如此,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然而,现在我只能看着一旁仰躺在副驾驶座上的她,什么事也不能做。这让我觉得格外难受。
——啪当……我走出车外。呼出的气息旋即化成了白色的水气;冰冷的雨滴浇在我的脸上。我挺直了身子抬头仰望着天空。「……现在,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该强行把她带回医院里,还是就这么让她留在这里,自始至终陪在她的身边——话说回来,其实我也正面临着同样的问题。也许,我其实该选择和她一起走向生命的终点……
我从口袋里头掏出了手机,在通话记录中翻出了日前从这里拨出去的号码。那是她曾经用我的手机拨出去的号码。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您好,这里是佐仓家。」
「……………………」
「喂?请问您哪里找?」
我无法做出适切的判断,因此不自觉地便掏出手机拨出了号码。然而,电话接通之后我却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开口寻求协助……
「——喂?是濑津美吗!还是阿东?」
「……我是阿东。伯母,好久不见。」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对着手机向濑津美的母亲打了招呼。
「是啊,好久不见,你们那边现在情况怎么样?」
「这边现在正在下雨。」
「这边也开始下了,不过现在雨水都已经冻成雪了。」
我听到伯母提到雪,于是跟着抬头望了一下天空——也许现在这边下的也是雪吧……我茫然地猜想着,然后下定决心把我想说的话吐了出来。
「其实……我想跟您说濑津美的事……」
「没关係啦,你们不用在意。」
「咦?」
我什么也还来不及说,伯母便开口先堵住了我的嘴。
「还是说,濑津美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任性的要求?」
「不,那倒没有……」
「这样啊……那……如果濑津美对你做出了什么无理的要求……我可以拜託你顺着她的意吗?」
「………………」
…………
我结束了这通电话,带着身上冰冷的雨水坐回到了车上。
——她从没有打从心底展露过笑容。
——她从没有好好任性过一次……
我想起了曾经从伯母口中听过的话。
——二月四日洲本市面上南淡路水仙线——
绵绵细雨似乎并没有停止的迹象,仍持续从黑色的夜空中不断洒下。车窗外的水仙花田,在雨雾氤氲中呈现出朦胧的白色,非常耀眼。
「喂,这些花——水仙花的学名是……」我伸手指向前挡风玻璃外头的那一片白花田,「是叫作Narcissus吗?」
「嗯……这个名字的由来是源自于希腊神话的一名美男子。」
「……希腊神话中的美男子?」
Narcissus——经她这么说,我似乎有点印象了。虽然不常听到,但我确实听过这个名字。
「……他的名字是译作纳西瑟斯对吧?」
「嗯,不过关于他的神话故事有很多版本就是了……」
听到她的解释之后,我露出了佩服的表情,继续听她说下去。
「少年纳西瑟拥有无与伦比的美貌,因此不论谁看到他都会为他着迷……而妖精艾可的心灵也成了他的俘虏。然而,艾可每次开口,吐出的言词永远都只能重複对方所说的话……」
「……只能重複对方所说的话?」
「是啊。所以……如果纳西瑟斯不对她先开口说出爱她,那么艾可是无法对他表达自己的爱意的……」
濑津美道出这段故事时,脸上的表情写出了些许的寂寞,呢喃的语句听来也多了些哀凄的味道,那一双美丽的眼眸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将目光空洞地聚焦在不知名的远方。
「可是……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无论艾可对纳西瑟斯怀有多么深刻的爱恋和憧憬,这样的爱情是不会有结果的……于是,她最后对纳西瑟斯下了诅咒。」
「……结果故事就这么迈入了众所皆知的结局,让纳西瑟斯就此爱上了自己在泉水中映出的倒影了是吗?」
「后来……纳西瑟斯离不开水边,看着看着,最后变成了一株美丽的花朵,就是水仙花……它的学名,Narcissus就这么来的。」
说完之后,她稍顺了一下呼吸。处在一旁听完这个故事的我,心情上也感染了些许的落寞之情。
「……艾可……她心里藏着永远无法开花结果的爱恋——就好像没有未来的我们一样。」
「后来呢?艾可怎么了?」
「消失了……在纳西瑟斯受到诅咒之后。」
……消失了?
——消失,这样的结局究竟意味着什么样的意涵呢……她诅咒了纳西瑟斯,最后什么也没得到,就连纳西瑟斯也陷入了不幸的结果……
「……怎么了吗?」她问。
「没有啦……可是你不一样吧?」
「……嗯?」
「你之前不是问过我吗——问我会不会诅咒自己这般没有一丝丝希望的命运……那你呢?你不一样吧?」
「那个……」
「……怎么样?」
「……嗯……因为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她脱口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接着又将视线再次移向了窗外,什么话也不说地默默注视着夜雨不断拍打着白色花丛。
「……我的时间停止流动了。」
几次不同的季节更替,白蒙蒙的梅雨也几度盘据了整片天空,然后消失。我在这里,日复一日地过着不需要和任何人交谈的生活……
「即便我永远阖上了双眼,这个世界也不会因我而停止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