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紅如血 Blood Red

1

铁灰色的街道正在燃烧。

工法极尽淬鍊的人工都市惨遭火噬，逐渐崩塌瓦解。

美丽的街容、呈几何图样的交通机关螺旋轨道，还有高高耸立的塔门，一律受创毁损，进而崩落。天空被火焰照得赤红辉亮，大海同样染上了深红。

然而，位于此等破坏景象之中，街道却充斥着奇妙的寂静。

听不见声音。没有哀号，没有痛哭，没有苦苦呻吟，没有怨叹之语。

会哀叹都市毁坏的人并不存在于这座岛上。

人口理应曾高达数百万的城市，如今已变成只会走向灭亡的废墟。

而在无人废墟一隅，留到最后的男子们正相互对峙。

其中一人是「天部」，另外一人则是人类……不，那是曾为人类的年轻人。

「——勇者啊，亏你抵达了这里，我要夸你一声。」

「天部」男子露出嘲弄似的无邪笑容，静静地告诉对方。

他靠在即将崩塌的建筑物墙壁上，无力地瘫倒不起。

从苍白嘴唇涌现的是鲜血。

他的胸口被捅出深深的伤痕，理应存在的脏器都消失得不留痕迹。纵使靠「天部」的生命力也没救了，致命伤严重到回天乏术。

「你连这种时候都要胡闹吗，该隐？」

另一名男子虚弱地叫道。从他眼中涌出的是泪水，充满后悔与苦恼的血泪。掉在地上的长枪发出清脆声响，那是枪尖被血濡湿的银色长枪。

「为什么，明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何你却……！」

「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受伤的男子露出微笑并嘀咕。那是跟他以前一样的沉稳微笑。

「唯有那十二头特别的眷兽，不能託付给齐伊他们。因为他们被迫承担的东西已经够沉重了。」

「凭你的话，应该还有更好的解决方式吧！」

年轻人在男子面前跪下。男子望着流泪的年轻人，怜爱似的摇头。

「不，这样就好。我想，你很快也会明白才对。」

男子笑得海阔天空，抬起了脸。在他的视线前方，有一条龙停在即将倒塌的塔门顶端。那是长了铁灰色鬃毛的巨大龙族。

「葛莲妲，抱歉。剩下的事拜託你了。」

那条龙听见男子祈愿般的话语，微微地点了点头。

龙的手臂上捧着几个年轻的人类女孩。她们手里抱着红玉髓石板，真面目是由该隐培育的巫女。

该隐确认她们几个平安以后，满足地吐了一大口气。

就在随后，耀眼光芒照向他的脸庞。异境的太阳正要从染成深红色的地平线探头。黎明时分将至。

「该隐！」

年轻人立刻挺身想保护男子。

受伤的男子却用清澈的眼睛对着年轻人，将他拦住。年轻人默默地咬住嘴唇。他想起来了，受伤男子的最后心愿，男子梦想看见的那一幕。

「啊啊，好美，这就是……拂晓的光辉吗……」

男子带着幼童般的纯真表情嘀咕。

晒到光芒的他，身影像沙子一样逐步散落崩解。

「别了，第四真祖。但愿从你那里继承『血之记忆』的某个人会过得幸福——」

「该隐——！」

晓古城在自己的记忆中发出吶喊。

那是过去人称第四真祖的少年记忆。世界最强，且由「人工所造的吸血鬼」记忆。

在受到记忆牵引的形式下，愤怒、悲伤和绝望支配了古城的心。

好似呼应着那种漆黑的情绪，栖息于古城血液里的眷兽更添力量。

它们发出低吼，想强行挣脱关住自己的暗色牢狱。

空间扭曲，有东西无声无息地碎散了。

牢房的门开启，光芒照入。

于是猛兽们再次获得解放。来到弦神岛，魔族特区的大地——

2

斐川志绪在六岁时失去了父亲。他的父亲是隶属警方的攻魔师，听说是因为前往镇压魔导恐攻事件之际，挺身保护民众而丧命的。

志绪对父亲的印象已经模模糊糊，彼此讲过什么话也几乎不记得了。然而在那之后，志绪会立刻决心成为狮子王机关的攻魔师，应该就是因为那样吧。

黑影率领着十二头眷兽，在广场中央着地。

参差不齐的角，以及铠甲般的外骨骼、在黑暗中发亮的深红眼睛。

宛如集人们憎恶于一身的兇猛异形怪物。

「那是晓古城吗……他变成了那副恐怖的模样……？」

志绪望着漆黑怪物的身影，双手为之发抖。原因并非恐惧，而是强烈的愤怒。

「志绪！我们上！」

唯裏手持银色长剑，朝古城沖了过去。志绪她们要对付的是古城变成怪物后，围绕在他身旁的那些眷兽。把它们从古城身边引开，然后绊住。即使明白这就是自己的任务，志绪的目光仍然无法从古城身上移开。

平凡的少年。这便是志绪对晓古城的第一印象。

性情懒散，对魔法毫无素养，在校成绩更是勉强及格而已。至于长相嘛，还算可以，但是跟雪菜那样超凡的美少女实在称不上相配。寻常无奇的凡人，跟他那个豪迈又不按牌理出牌的父亲一点都不像。志绪曾是这么想的。

可是雪菜和纱矢华，还有唯里，跟他接触过的那些少女都逐渐受到吸引，连葛莲妲都腻着他。志绪曾认为这是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

而她的认知被全部翻盘，是在弦神岛遭受未确认魔兽袭击那一天。

古城刻意让对方吞噬自己的魔力，藉此硬是打倒了接近不死之躯的魔兽。

志绪被那种行为吓坏了，还因此产生畏惧。古城毫不犹豫地实行了走错一步或许就会让自己被吞噬的危险行为。

直到那时候，志绪才发现自己认知有误。

拥有世界最强吸血鬼之力的少年会被当成平凡。光这样就不寻常了。

古城不会将第四真祖之力用于利己，连利用都没有想过。可是为了拯救自己以外的人，他就会毫不在乎地涉险。

只有傻瓜或是货真价实的王者，才会採取这种不划算的行动。他的生存之道太冒险，让人无法默默地坐视。

而志绪有力量可以支持他。现在的志绪，跟年幼无力的那个时候已经不同了。

「改良型六式降魔剑，启动<Boot up>——！」

唯里举起长剑，迎向眷兽而去。

在她面前的是巨大牛头神<Minotaurus>。与不凈之土合併在一起为人传述，象徵吸血鬼之大地属性的眷兽。

用漆黑熔岩塑成的战斧被唯里以拟似空间断层的屏障挡下。紧接着——

「启动——！」

唯里从腰际抽出了第二把长剑。改良型六式降魔剑的二刀流。有别于纱矢华的「煌华麟」，因为是废除变形结构而变轻的量产品才能这样硬来。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唯里的第二招将牛头神的巨躯从肩膀劈开了。

对身为魔力聚合体的眷兽来说，几乎没有效果。但是，那可以争取到再生完成以前的片刻空档。

不愧是唯里——志绪露出微笑。好友的温柔与强大，让志绪引以为荣。因此——

「——申请认证！改良型六式降魔弓<Freikugel Plus>，弩炮模式，解放<Unlock>！」

志绪将全副咒力灌注到手上的武器。那并非西洋弓，而是改良型六式降魔弓隐藏的另一副姿态——作为攻城兵器使用的弩炮。

量产的改良型六式可以将剑与弓分别组合起来，变成直接凿穿空间的弩炮。

『改良型六式降魔弓，弩炮模式，启动。』

启动的弩炮弹道上有被漆黑雾气笼罩的巨大甲壳兽身影。能将触及之物全部化为雾气，司掌吸血鬼雾化能力的眷兽。其攻击範围在「吸血王」十二头眷兽当中，恐怕是最广大的。面对眷兽如雾一般的本体，任何物理性的攻击应该都不管用。然而，若靠志绪的弩——

「接招！」

从改良型六式降魔弓发射的闪光变成长枪，将眷兽贯穿了。被那道闪光触及的地方，全都被消灭得不留痕迹。被甲壳包裹的眷兽本体连同周围的空间一起被凿开了。

「勉强可以应付吗……接下来，就看我们能撑多久了。」

志绪露出毅然的笑容嘀咕。

面对那些据称可匹敌天灾的强大眷兽，志绪她们的攻击还是管用。

然而，其均势不会长久。那些眷兽拥有无穷魔力，相对地，志绪她们的咒力却是有限。如果不趁着极限来到以前救出晓古城，这座岛就会在今晚消灭。

「雪菜<小雪>，拜託你……！」

可以看见唯里祈祷似的发出细语。

志绪将自己的祈愿跟她的细语重叠在一起，并且再次举弩瞄準。

「——醒来吧，『轮环王<Rheingold>』。」

那月用傲然口气对自己的影子下了命令。

撼动大地出现的，是身披金色甲冑的骑士像。

以机械装置组成的黄金骑士。好似把黑暗直接封藏于内的厚实铠甲里，巨大齿轮及驱动装置在蠢动，声响听起来有如怪物咆吼。恶魔的眷属，魔女的「守护者」。作为出卖灵魂的契约代价，那象徵着那月获得的力量。

那月凝望的方向，相互交缠的双头龙浮在半空。司掌吸血鬼之贪婪与暴食的眷兽。那穷凶极恶的漆黑之龙朝着那月俯冲而来。

那月从虚空射出钢链锚索，然而锁链还没有缠住龙就被巨颚啃碎了。众神锻造的魔具「咒缚之锁<Drómi>」，对它来说形同糖雕。

「能够将所有次元连同空间滥噬的『次元吞噬者<Dimension Eater>』吗？这样就算用『禁忌之棘』也困不住它。」

赶在被双头龙的巨颚吞下之前，那月一边靠空间移转拉开了距离，一边粗鲁地从鼻子哼声。如果让那月的「守护者」解放出原本力量，要以力击溃敌人并非不可能，但是那样做的话，将会对四周造成莫大损害。以往那月在年幼时向恶魔献上的愿望太过庞大，那个愿望甚至会把灾厄带到世上。

但是，那月的「守护者」仍被封住，其攻击力就无法对漆黑双头龙造成有效伤害。

既然如此——那月说着，便在自己眼前展开操控空间的魔法阵。从中召唤出的是作为护盾用来防阻眷兽攻击的漆黑屏障。

双头龙不把那放在眼里，打算将那月连同屏障一同吞噬。然而，啃碎屏障的瞬间，它们发出了痛苦的咆哮。

「——去啃你们自己的肉体吧。」

那月人偶般标緻的脸孔露出刻薄笑容，然后吐出这么一句。

那月令空间扭曲，召唤了双头龙自身的肉体来当作屏障。眷兽吞噬到自身肉体而发狂作乱，那月冷冷地投以睥睨的目光，又射出了新的锁链。

「妃崎雾叶，那边交给你了！」

「……啥？」

煌坂纱矢华自顾自地抛下一句话后，就露出了毫无防备的背影，使得雾叶难以置信地茫然望着她。纱矢华算不上雾叶的朋友，更不是同组织的同事。之前被纱矢华揍飞而未达成任务的怨恨，雾叶仍没有忘记。不过，在那之前雾叶也曾将纱矢华打昏就是了。无论如何，双方关係至今依旧接近于敌对。

然而纱矢华竟把背后交给了雾叶负责。为人良善——光用这种词不足以形容。这女的傻了吗？雾叶坦白的感想便是如此。

最让雾叶恼火的是，自己可以理解纱矢华那样的心情。雾叶不中意这女人的性格；更不中意她胸部比自己大，腿也比较长；柔顺秀髮、长睫毛、直挺挺的鼻樑都让人着实不愉快。可是，她却不得不认同纱矢华的实力。至少那足以让雾叶信任，就算把自己的背后交给对方也没问题——

「哎，被你拜託倒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害我浑身都不对劲呢。」

真是气人——雾叶一边心想一边举起了浓灰色的双叉枪。

不得已，实在是不得已兼一时兴起，雾叶上前迎向逼近的眷兽，形同在保护纱矢华。

在眼前的是漆黑水妖——水精灵<Undine>。她接触到的人工岛大地正逐渐归为泥土而崩解，不具声音与热量的宁静破坏。然而，其惊人的势头就是可怕。这头眷兽象徵吸血鬼之再生能力，能将接触到的一切还原至原子等级。看起来并不华丽，棘手程度却排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