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化裝之日 Fancy Dress Parade

1

深邃森林中的小小城堡里，曾有个少女独自住在那里。

那是一处完善的地方。具机能性的建筑；乾净的房间；数不清的上好衣服。她的身体状况被管理得完美无缺，更被赋予了进修精密课程的义务。在那座城里，感觉就连少女作的梦也会受到管理。

少女不认得父母的脸孔。她一生下来就被带离母亲身边，在组织派遣的侍女们手下被扶养长大。她不曾为此感到落寞。对少女来说，母亲就是那样的存在。即使她听说当自己长到十六岁就能见到远在某地的母亲，也没有涌上任何情绪。

少女会在规定的时间起床，照规定的顺序打理仪容，沿规定的路线到学校。她既没有要好的朋友，也不认为那有必要。在她被灌输的观念中，学校是学习如何欺瞒别人的地方。即使如此，少女仍表现出完美演技。同学们都对她抱有好感，老师们也认为她是不需要操心的模範生。

然后少女也会在规定的时间回到森林中的城堡。一丝不苟而完善的每一天，全依计画安排的日子──

那项计画出现些微破绽，是在夏天即将到来的某日午后。

有一对年幼的兄妹开始到少女住的森林里玩耍。

他们与所谓的「完美」相距甚远。

晒黑的肌肤、蓬乱的头髮，膝盖始终有擦伤的哥哥还缺了颗门牙。那对兄妹会因为小事而吵架、哭闹，然后两个人手牵着手笑得比谁都开心。

他们的笑容让少女被管控得毫不脱序的心受到莫名强烈的动摇。

年幼的兄妹似乎在森林里盖了秘密基地。那是用废弃纸箱及收集来的树枝盖出的破烂小屋。在组织管理的私有地上，本来并不该存在那样的东西。不过，少女并没有向担任管理者的侍女们报告这件事，因为她想远远看着那对年幼的兄妹玩耍。

后来，少女将细心呵护的一头长长秀髮断然剪去。她发现自己是对年幼兄妹感到憧憬才有这样的行为，则是过了很久以后的事。

剪掉头髮后过了不久，少女和他们交谈了。

恰好经过森林外头的她，是被兄妹中的哥哥单方面叫住。

「抱歉，你来一下！握着我的手。别放开喔！」

「咦……？」

少年擅自紧紧握住困惑的少女的手，然后直接跳下山崖。少女不明所以地拚命拉住他，因为要是不这么做，连她自己也可能跟着摔落。山崖并不算高，但是有尖尖的树枝突出，摔下去大概不会平安无事。

不久，少年就从崖边爬上来了。他的手上抓着一顶原本被风吹跑的帽子。

「来，凪沙。」

少年拍掉帽子上的髒东西，把帽子牢牢戴在泪眼盈眶的妹妹头上，妹妹露出满脸笑容。这一幕让少女深深体会到成就感。那是她头一次抱有「情绪」──她违抗计画而得到的唯一一项东西。

「谢啦，你帮了大忙。你意外有力气耶。呃……」

少年露出缺了门牙的笑容，开朗地向她攀谈。受到那张表情影响，少女嘴边也无意识地露出笑意。

「──我叫优麻。仙都木优麻。」

「多指教啦，优麻。」

少女至今仍忘不了手牵手传来的温暖。

然而，那股温暖现在却背叛了少女，不断苛责她的心。

完善的计画仍被完善地执行，无关少女所愿。

2

古城在床上醒来。自己眼熟而一如往常的房里。

时间差不多刚过早上八点。有些睡过头，醒来的感觉却比平时要神清气爽，或许是节日早上的亢奋感所致。

「天亮啦……？」

躺着的古城茫茫然嘟哝。

昨晚好像发生过许多事。捲入扭曲的空间；和洛坦陵奇亚的歼教师再会；被优麻扑倒──似乎有那么一回事。

不过那段记忆却格外模糊。鲁道夫·奥斯塔赫消失得有如幻影，和古城对话时也显得牛头不对马嘴。而且优麻的模样也不太对劲，古城还看见她背后冒出诡异的幻影。感觉那些并不是发生在现实中的事，当成作梦的情节反而能让人坦然接受。

「总觉得……作了个奇怪的梦。」

古城如此告诉自己，然后从床上起身。

会忽然感觉到异样，大概是因为身体奇妙地轻盈。获得吸血鬼的肉体以后，在早晨慢性染上的倦怠及疲劳感都不见了。

「凪沙……还在睡吗？」

古城对一片安静的屋里感到奇怪，来到客厅，却不见凪沙她们的身影。为保险起见，他敲了妹妹的房门，但没有回应。浴室的灯也关着，餐桌上只準备了一人份的早餐。

「她们两个自己跑出去了吗……？」

古城嘀咕得并不焦急。毕竟她们说不定是去散步，也可能是到隔壁雪菜的房间玩。应该不必太担心。

早餐是好不容易準备的，就先吃了再等她们回来吧──古城如此心想，打算坐到椅子上，这时才发现决定性的异状。

古城苗条纤细的腿，是从短短的裙襬底下伸出来的。

「这……？」

自己为什么会穿着女装？古城大感动摇。以黑色为基调的绑带洋装，这应该是优麻昨晚穿的衣服才对。

可是，古城发觉替换的并不只服装而已。

亮在眼前的双手指头细嫩得惊人；低头会遮住视野的，是意外隆起的胸脯；裸露的小腿肚像婴儿肌肤般滑溜，碍眼的腿毛连个影子也没有；身高好像也矮了十公分左右。

「这……」

古城冲到洗脸台，看了挂在前面的镜子。

映在镜子上的，是个睡觉时压坏了短鲍伯头髮型、五官端正的少女。

吓得猛睁开的眼睛大而水灵；长长的睫毛；秀气的鼻樑。还留着幼时神韵的老友面孔。在镜子里的是仙都木优麻。

古城默默地反覆摆动作，确认这副身体会照着自己的意识行动。已经没有怀疑的余地。古城的心灵跑进优麻的身体了。

古城和优麻互换了身体。

而古城自己的身体，不知和优麻的意识一同跑到了哪里。

「这什么情况啊啊啊啊啊啊！」

从尖叫的古城嘴里冒出的是少女细尖的澄澈嗓音。

冲到公寓走廊上的古城直接往隔壁玄关跑。门牌上标的是七〇五号室，两个月前雪菜刚搬进的房间。能够商量这种异常状况的对象，除她以外古城想不到别人。

「……昨天那件事，果然不是作梦吗？」

古城按着玄关的门铃，同时也将双手粗鲁地抵在墙上。

他想起优麻背后浮现的巨大身影。宛如骑士般配戴着甲冑，令人感到不祥的苍蓝身影。酷似骷髅的诡异头盔下没有脸孔，只有整片深不见底的漆黑空洞。难道优麻是靠着那道苍蓝身影的力量，和古城彼此调换了身体？

不过，为什么优麻会拥有那种力量？古城并不明白。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她非得那么做。

「……早安，优麻。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雪菜只将门打开一半，然后从缝隙间露脸。看优麻忽然一个人拜访，她显得有些讶异。这项事实让古城再度动摇。

果然他现在的模样在雪菜眼中看来也觉得是优麻。古城单纯被暗示或催眠而造成错觉的可能性就此消失了。

「姬柊，抱歉。是我。」

古城指着自己的脸。雪菜一脸觉得不可思议地眨眨眼睛。

「嗯，你说什么……？」

「那那那……那个……麻烦你冷静下来听我说。」

「不好意思，优麻……可以先请你进来里面吗？在这里不太方便讲话……」

雪菜悄悄从门缝伸手，将古城领到自己家中。古城没想到她的态度会如此友善，意外之余还是进了玄关──

「咦？」

雪菜身上穿的服装让他讶异得瞪大眼睛。

「对不起。我穿成这副模样，所以不方便在外面讲话。」

如此辩解的雪菜看似害羞，只穿着睡衣的上衣。

儘管衣服下襬勉强能遮住腰际，不过从大腿根部以下都完全裸露在外。稍微走动，内裤或其他部分就可能被看光。雪菜在这种状况下会让古城进门，大概是把他当女生而鬆懈下来的关係。

仔细一看，姬柊家的客厅里还有夏音等人一样正在换衣服。

「大家正在挑过节要用的扮装服。凪沙她準备了很多种，可是每一套都很暴露……」

「这……这样啊……」

看来凪沙不只準备了自己和优麻的份，连雪菜她们的衣服都有张罗。这份用心，大概是为了让第一次参加波胧院节庆的朋友玩得尽兴吧。很像对人体贴的凪沙会有的主意。

夏音选的是修女服。领口和袖口有白色荷叶边点缀，是清纯娇怜的款式。但她的手似乎够不到拉链，敞开的背后露出一整片白凈肌肤，这种落差十分露骨，煽情到神圣的境界。

古城拚命从夏音背后别开目光，然后才察觉房间里有另一名少女。对方太有存在感，反而没进入他的眼帘。

如果要形容，那轮廓就像特大号的晴天娃娃。

有个娇小的少女全身穿紧身衣，戴着大得夸张的南瓜头套，还外加橘色的斗篷外套。要说可爱是可爱，不过那属于随便靠近就会让小孩吓哭的那种可爱。

「你是……亚丝塔露蒂？」

古城怯生生地问，结果南瓜怪用两颗闪烁发光的眼睛代替点头答覆。

「我表示肯定。这套服装让我感到中意。」

「是喔。哎，要说合适倒也合适……」

「优麻你是扮魔女吗？好可爱。」

夏音望着略显退缩的古城，文静地开口发问。

这句话让古城想起自己现在的模样。胸口有束带的迷你裙洋装──这是优麻昨晚穿到现在的魔女扮装服。

「呃……不是这样。我不知道该从什么部分说明……但是优麻不见了。凪沙也是！」

「什么？」

雪菜被古城揪住肩膀，因而目瞪口呆。即使听优麻本人说她自己不见了，大概也无法理解是怎么回事吧。古城很明白这种心情。

亚丝塔露蒂和夏音也一脸不解地望着优麻忽然冒出的奇怪举动。

「总之我虽然是优麻，但内在并不是优麻啦！」

「……你该不会是……晓学长？」

大概是古城的态度和用词带来了某种灵感，狐疑的雪菜眯着眼问他。不愧是巫女，直觉实在够準确。

「姬柊！」

古城不禁感激得握住雪菜的手。无论变成什么模样都能认出自己的人，就是如此压倒性地让他感到可靠。

不过雪菜仍用一副半信半疑的表情问：

「咦？真的吗？」

「你可能无法相信，不过是真的啦。对了……！我的真实身分是第四真祖，你则是狮子王机关派来监视我的剑巫，这些事我都知道喔。」

为了不让夏音她们听见，古城在雪菜的耳边低声细语。

「……这点事情，只要查过就会知道。而且你也有可能是向学长问出来的。」

雪菜慎重地细语。她应该正在怀疑，古城和优麻是套好说词来捉弄自己的。

「对了……你记得它的名字吗？」

雪菜忽然指向自己的吉他盒。盒子握柄上绑着一个小小的玩偶。那是招财猫风格的幸运吊饰。

「记得那是叫……财财猫对不对？我在电玩中心抓给你的嘛。」

古城自信十足地说道。知道这件事的人除了刚好在场的那月以外，只有雪菜和古城。这应该足以为古城证明他就是本人。

「是猫又又才对。」

结果雪菜气呼呼地噘嘴。看她坏了心情，古城大感心慌。这时候，夏音客气地举起手。

「请问，我和大哥初次见面的地方在哪里呢？」

「是在国中部校舍的楼顶嘛。记得那时候是在商量要不要把流浪猫交给足球社的高清水饲养。」

觉得得救的古城答得意气风发。当时那件事让人印象深刻，所以他记得很清楚。这也属于非当事人就答不出的问题。

接着处于南瓜怪状态的亚丝塔露蒂也发问了。

「问题。要求答出教官喜欢的红茶产地。」

「那月美眉的喜好喔……记得她是说锡兰的康堤还是哪里吧。她还用药草添加了香气之类的……」

关于班导师的刁钻问题，古城也应答自如。红茶难喝，那月的心情就会极端恶劣，因此对古城这种常跑学生指导室的惯犯来说，她的喜好攸关死活。

「叮咚。」

亚丝塔露蒂面无表情地宣布答对。可是你就不记得猫又又──雪菜鼓着脸颊，像是在闹脾气。

话虽如此，这一连串的问答似乎也让雪菜等人认同古城所说的是事实了。

「难道你真的是正牌的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