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艾尔兹醒得十分早;或者应该说他整晚都无法熟睡才对。
对早已习惯温暖床铺的艾尔兹来说,这种只是在墙壁里挖个空间让人躺的杰诺人式床铺根本没办法让他好好安眠。
不过,最大的原因并不是在于身体——而是在于心。
就算闭上眼睛,那雪眼中的泪水却依旧不断出现在艾尔兹的眼前。
「看来,那雪最后还是没离开驾驶舱……」
艾尔兹在机关里绕了一圈,可惜哪里都看不见那雪的身影。
那么她应该还在机体上吧。
艾尔兹走出大门,抬头朝姿势和昨天相同的杰斯特马克望去——
「舱门是开着的……?」
感到事情不对劲的艾尔兹连忙上前查看,发现机体旁的雪地上隐约还留着某种东西掉下来的痕迹;而从中延伸出来的足迹在经过格玛尔嘉德后,竟朝着都市外部的方向……
虽然情报并不充足,不过对杰诺人的高速思考能力而言,这点线索已经足以让他们拟出好几项假说了。
「难道说那雪在无法使用念动力的状态下一个人离开都市……!?」
艾尔兹立刻循着足迹追上去,但是足迹却没多久就中断了。只见一台前后各装着巨大平板的杰诺·疾行者缓缓驶过,将路上刚降下来的雪给压得平整无比。
「糟了,是压雪机吗!」
为了提高机体在出动时的滑行效率,要塞都市中的所有道路都会定期进行压雪作业。
这项作业同时也是针对刚被配给机体的杰诺人所进行的操纵训练。操纵压雪机将那雪的足迹完全消去的,正是训练中的新任训练生。
不过现在再多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艾尔兹只能站在原地獃獃地望着压雪机逐渐远去。
「要是没有足迹的话,根本就无计可施……不对,快点动脑想想,现在的那雪到底抱着什么想法?她的目的地又会是哪里?快想啊!」
但这时,艾尔兹的脑海又再度浮现出昨天那副景象——那雪的眼泪。
这让他的思考完全停止,陷入了进退不得的窘境。
「……不行,什么也想不出来……」
自己明明一直都待在她身边,但到头来却还是对她一无所知。
抱着满满的无力感,艾尔兹拖着沉重脚步回到了诺亚机关。
当他回去之后,发现丽莎已经起来了。
只是她却被数名男人团团包围着。在看见其中一个人的脸之后,艾尔兹不禁愕然地吐出那个男人的名字:
「佐特……司令!?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难道他是来处分诺亚机关的成员……!?
看见佐特背后的数名机士开始动身,艾尔兹也立刻做好启动念动力辅助装置的準备。但他们的目标并不是艾尔兹,而是建筑物的深处。
「我来这里是为了回收被称为格玛尔嘉德的新型机,以及莉丝缇初等训练生。」
佐特的回答令艾尔兹十分意外。
在他理解到佐特的真意之前,佐特又继续说了下去:
「这是库拉上级机士长的建议。我刚刚从他口中得知,将萌生感情而无法操纵杰诺·疾行者的人员做为战力再利用的实验成功了。」
「实验!?」
艾尔兹一直将库拉视为莉丝缇的救命恩人,但他难道只是为了得到实验材料才会去救莉丝缇的吗?
「这问题没什么好回答的。我并不是库拉,我重视的只有在诞生感情之后还能不能成为战力这一点而已。」
无论何时都只要求成果,的确很像为人冷酷的佐特司令会说的话。
「如果说答案是可以,那么选别测验这个制度的确有需要重新检讨。此外,我可以容许诺亚机关继续存在。这不就是你们所希望的吗?」
「确实是这样没错……」
艾尔兹无法反驳。如果这点能够成真,那么库拉与诺亚机关「替拥有感情的『人类』取回人权」的目标不但能够前进一大步,而且也能避免与都市展开全面战争。
但是反过来说——
「莉丝缇呢?你们回收莉丝缇以后,打算对她怎么办?」
「她会被隔离在研究设施中,并且在那里进行各种实验。」
当佐特冷酷的声音传进耳朵的同时,艾尔兹脑海里浮现了莉丝缇那温柔的声音。
——我一直好想见你呢,哥哥。
而现在,前往地下室的机士们也已经带着一丝不挂,身上还带着培养液的莉丝缇回到门口。尚未恢複意识的莉丝缇,只能毫无防备的任其他人将她拖着走。
见到她这副模样.艾尔兹感到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爆发了。
「莉丝缇说过她一直很期待能见到我!我绝不让你们把她带走!」
艾尔兹启动手上的装置,朝机上们沖了过去。只是一道身影突然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呜!?」
眼前的景色突然反转。当艾尔兹回过神来,自己已经以脸朝下的姿势趴在地上了。这时,一道声音从头上传来。
「感情还真是麻烦的东西。不仅会让判断力变迟钝,还会让攻击模式单调化。」
是佐特的声音。就算被他制伏在地上的艾尔兹事先用念动力强化过腕力,在被人扣住关节的情况下也派不上任何用场。
在无法抵抗的情况下,艾尔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机士们将莉丝缇带定。而佐特在放开艾尔兹后,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转过身去。
「就算能成功让机体动起来,有没有办法成为战力还是未知数……我原本还期待她能够成为对类人级的即战力,看来还有研究的空间。」
「请等一下!」
丽莎对着正要离开诺亚机关的佐特背影喊道。
「您之所以要带走莉丝缇小姐,是因为您需要对抗类人级的手段吗?如果是的话,我希望您能在杰斯特马克成功讨伐类人级之后还给莉丝缇小姐自由。」
「这点我办不到。她和这架机体很有可能对都市的管理系统本身造成危害,所以必须置于我的管理之下。」
佐特头也不回地说着,直到最后才将脸转向艾尔兹等人。
「……不过,要是你们真的能成功讨伐类人级,那么就没有必要赶着研究。到时我会再重新考虑对她的处遇。」
留下这句话之后,佐特便离开了诺亚机关。
艾尔兹抱着疼痛不已的手腕站起身,而原本在一旁担心不已的丽莎也立刻赶厂上来。不过,这时突然传来一道通信:
『看来佐特司令已经去过你们那里了。』
「库拉……!」
艾尔兹用愤怒的眼神盯着显示在冰之萤幕上的假面。
『关于莉丝缇的事,我感到很抱歉。不过你不妨仔细想想,只要牺牲她一个人就能让诺亚机关——以及今后很有可能会诞生的,所有具有感情的杰诺人获得拯救不是吗?』
「你说牺牲!?难道这就是你口中的『处理方式』吗!?」
艾尔兹感到十分后悔。哪怕只有一瞬间,自己都不该把这个人当成同伴来信赖的。
『还是说你打算为了她一个人,让整个诺亚机关都遭到肃清?』
「我……!」
『没办法回答吧。在成就一件事情的同时,我们也必须付出相应的牺牲与代价,这就是世界的真理。你也知道旧人类必须进食吧?为了生存而捕食其他生命的行为,不就证明了生物没有牺牲就无法存在的本质吗?』
「开什么玩笑!」
听见库拉这句话,艾尔兹的怒火终于完全爆发出来。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人类口中『开动』的意义——从食物身上分享到的生命,绝对不是什么牺牲!是那雪教会了我这件事!」
『没错,关键就在于那雪。』
库拉一改刚才的语气,平静地说道。
『要是她——杰斯特马克还健在的话,我也不会採取这种手段。』
「……什么意思?」
『现在的要塞都市并没有对抗类人级的手段。如果想要和《那东西》一战,利用感情阻止敌人介入脑神经的能力是绝对不可或缺的。而只要身为具备感情者代表的那雪能够有所表现,司令想必也不得不承认感情的有用性——所以我才打算委託杰斯特马克前往讨伐类人级。只可惜……』
说到这里,库拉陷入沉默,并且露出了沉重的表情。这时,在一旁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的丽莎终于开口:
「艾尔兹先生,那雪小姐现在还是无法驱动机体吗?正如佐特司令所说,只要杰斯特马克能够成功讨伐类人级的话,我想事情一定会好转的。」
「关于这件事——」
艾尔兹告诉两人那雪失去蹤影的事,而库拉隔了一会才回答。
『……现在都市的战力只剩下一半,光是平时的防卫任务跟新发现的类人级讨伐任务就已经把我们搞得人手不足了,根本没有余力再派人去帮你们搜索。所以艾尔兹小弟,可以麻烦你去把她找回来吗?』
「我……」
但是艾尔兹却没办法立刻答应。
明知道那雪现在正处于危机当中,但身心却都做不出任何反应。就连他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会这样。
看见艾尔兹踌躇不前的模样,库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有关搜索行动,我这边会想办法处理。打扰你们了。』
库拉很快地切断通信,而丽莎也从艾尔兹刚刚的回答中推测出目前的状况。
「关于那雪小姐……她会不会是为了证明那个人没有变成ENO,而是原来那位名叫留美的女性,所以才一个人去寻找类人级呢?」
「啊……」
瞬间,艾尔兹理解了一切。
「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才会导致现在这样的结果……」
「艾尔兹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是昨天的事情。我在不断坚持那名ENO是留美的那雪面前,否定了她的话,告诉她那是ENO,不是留美。」
所以那雪为了证明自己没有错——
这么想的话,一切就都合理了。
听见艾尔兹这么说,丽莎先是瞪大了双眼,接着又难过地垂下眼帘。
「想必那雪小姐的心一定伤得很深吧……所以才会採取这么危险的行动……」
「伤得很深?没有形体的心也会受伤吗?」
「我想是的。虽然我曾听说过人类会陷入这种状态,但没想到居然那么痛苦……知识和经验果然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呢。」
「难道说,你跟米奈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不好的预感。
昨天米奈曾说过要跟丽莎谈谈,该不会……
面对艾尔兹的问题,丽莎沉默了一会儿,将思绪整理清楚之后才开口。
「我们之间的确在意见上有些冲突。虽然我觉得为了保护自己而战是在所难免,但是米奈小姐却说什么都不想战斗……最后我们还是没能相互理解。我想米奈小姐现在应该还躲在念动力做出来的壳里吧。」
艾尔兹能够轻易想像出两人当时的模样。
就像昨天的艾尔兹跟那雪一样,双方都只是一股脑地吐出自己的情绪,然后——
丽莎将手贴在胸前,彷佛那里有道伤口正在发痛似的。
「为什么我们非得像这样冲突不可呢?如果说这是因为我们有心、有感情的缘故……我从来就没有像今天这样想要抛弃自己的心。」
在这里的所有人,心中都被画下了一道名叫悲伤的伤痕。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丽莎,我……」
——我认为只要继续对话下去,总有一天一定能够互相理解的。
虽然艾尔兹是这么想的,但是话到嘴边却迟迟说不出口。
如果自己这句话又伤到丽莎该怎么办?
艾尔兹感到十分恐惧。自己的无心之言,很有可能再度重蹈之前的覆辙。
吞下原本想说的话,艾尔兹转身飞奔出诺亚机关。
不只是为了逃避其他人的视线,也为了逃避自己真正的想法。
最后,他来到的是——杰斯特马克的驾驶舱。关上舱门,坐上前驾驶座之后,艾尔兹开始感到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不想跟任何人说话……是吗?我好像能了解那雪那时候的心情了」
但那恐怕只是错觉而已。艾尔兹根本不认为自己真的了解那雪。
毕竟这世界充满孤独,心与心之间永远只会互相伤害。
艾尔兹抬头看向天花板——或者说,在天花板背后的杰斯特马克头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