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香月盯着磕头跪坐在眼前的忍。

油灯照亮钟乳洞，这里疑似是她的藏身处。据忍表示，她乘着小艇，早柚姬等人一步到达岛上。

香月发觉自己现在「附身」的对象换成了忍，两人无法分开超过二十公尺。由于忍移动到较刚才握手时更深的地底，为此她没办法再钻出地表。

「香月大人，我设计欺骗了您，您现在想必是怒不可遏。」

忍抬起头，脸上找不到一点恶意，而是衷心感到抱歉……和平时大不相同，惹得香月不知所措。

香月阖眼十秒，试图镇定慌乱的情绪。八平看不见自己使她怅然若失，但她还是决定先向忍问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釐清现状。

「……忍，我在和你握手后，疑似『附身』在你身上……J

「是，其实我本来也没多大把握……似乎只要彼此有心『成为朋友』，再接着握手，就能移转『所有权』。」

香月记起与八平相识的过程，那个时候……自己主动说想与他交朋友，和他握手，接着便在瞬间实体化，之后再也离不开他身边。

「香月大人刚才得知自己的由来，肯定大受打击吧？我抓準时机，趁这机会要求『希望您能当我的朋友』，好保证您在握手前不会跑去找萨摩大人商量……我早料到柚姬大人会在这座岛上说出真相。」

忍磕头说。

「……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么你又是怎么知道移转『所有权』的方法呢？」

忍取过放在一旁的书本，I本破破烂烂，大概只有五页左右的小书。忍在香月面前翻开书，只是碍于文字太过古老，香月无法判读。那似乎是长谷部家一位优秀但怪诞的祖先闹着玩写下的古文书。

「香月大人……您瞧这一页，这上面记载『与看不见的人成为朋友的仪式』，方法也明记在上头。」

双方需真心想与对方成为友人，并且握住对方的手。

交友关係建立后，两人从此只能相离约二十公尺的距离。

「嗯。」香月点头，忍则是兴高采烈地聊起家族史。

「我们长谷部家是代代守护魅剑家的忍者……那可说是一段动蕩的历史，甚至一度面临存亡危机。」

「你们为了从强敌手中保护魅剑家的人，差点惨遭歼灭吗？」

「先祖因为与魅剑家的小姐发生关係，险些断送性命。」

「原来是为了这种事情差点灭亡啊……」

「可是为了保护柚姬大人，我身上倒是留下了不少伤痕。」

忍骄傲地脱下黑色长裤……光滑的大腿上确实留下了好几道怵目惊心的伤痕。只是，为什么那些保护柚姬的伤痕全集中在大腿上呢？

香月不解，只见忍安详地阖上双眸，静静微笑。

「我和柚姬大人从小一起长大……柚姬大人总是非常温柔地对待我这个微不足道的护卫……」

「一起来玩吧，忍。」

「柚姬大人，我不值得如此荣幸。」

「印在钞票上的伟人说过，天在人之上不造人，天在人之下不造人。」

「……请问那是谁说的话呢？」

「唔，甘地?」

「所以是印度的纸钞啰，不过甘地确实很像会说这种话呢……」

正确答案是福泽谕吉说的。

「再说呢，忍，你是我的部下。」

「刚才那句引用有意义吗！？」

「我们来玩捉迷藏吧，鬼永远是忍。」

「我无所谓,只是柚姬大人，这样好玩吗！？」

「噢，柚姬以前也满开朗的嘛。」香月看着微笑演起独角戏的忍说。

「柚姬大人小时候确实是个开朗的小孩，不过她是魅剑家的继承人，必须遵从老爷——柚姬大人的祖父——的意思过活，一举手一投足都需要受到严厉管教，接受菁英教育，其中不乏频繁的体罚，甚至必须义务为家族利益出嫁……来自各方的压力终究一点一滴压垮了她。」

过没多久，柚姬在家里穿起浴衣，用髮带扎起头髮，自称「香月」，这是她唯一能抵抗老爷的手段，也可能是她好不容易发出的警讯，警告大家她承受的程度已经到达极限。

「柚姬大人——」

「忍，我是香月，不是什么柚姬。」

「抱……抱歉……香月大人……」

「还有，我的设定是魅剑家前十四代祖先，你可别忘了。」

「您是指设定吗……」

「忍是忍者后代这个设定也不太实际呢。」

「我这不是设定，是家系！」

「魅剑家的香月大人……私底下也有人谴责柚姬大人那副模样，像是『她那种说话方式真难听！』、『浴衣底下居然什么也没穿，简直是痴女！』、『她那大胸部是怎么回事！？未免丰满过头了吧！真想扑上去巴住不放！』。」

香月抱头，这些话彷彿句句都沖着自己而来。

「不过最后那句话可不妙，魅剑家中居然有人用那种眼光看着柚姬……」

「对了，那是我说的话。」

「原来是你这家伙丨.」

的确，要是当面被这么说，柚姬肯定会备感困扰。佣人们大多同情柚姬的遭遇，但还是惹来了 一些非议，这样的奇行甚至惹火支配魅剑家的老爷……破坏了所有形成「香月」的物品。柚姬扮成香月的各种用品……大量的浴衣和髮带等全被用刀子割成了碎片。

忍又再演起独角戏，额间紧皱，脸上因愤怒扭曲，这次演的恐怕正是「老爷」。

「柚姬，这下你满足了吗？家家酒结束了。」

「爷、爷爷……」

「你这……丢脸的家伙。」

忍朝虚空搧了好几个巴掌，表现出深深的憎恶之情，连香月也不由自主后退……彷彿亲身感受柚姬承受的痛苦。

接着，忍调整呼吸，露出兇狠的目光凝望香月。

「……香月大人身上的浴衣和髮带是当时唯一逃过老爷毒手的物品。」

「这些东西吗？」

难怪质料如此高级，原来是魅剑家大小姐使用的物品。

忍一拳击向墙壁。

「……老爷狠打柚姬大人，我只能在一旁痛哭，告诉自己这么做全是为了守护长谷部家……」

在那一瞬间，柚姬必定认为自己唯一能够逃避现实的手段被毁了，于是心灰意冷，放弃逃避，死心接受自己身为魅剑家女人的命运。她捨弃香月，从此只以柚姬的身分度过往后的人生。

「我知道家里有一本记载各种仪式的书，建议柚姬大人可以举行其中一项『仪式』．好挥别过往，迎向未来的日子。」

忍翻开书，递到香月面前，向她解释内容。

『与幼稚的自己诀别的仪式』

『在海边烧毁自己过去的重要物品，并吟诵以下咒文……』

这本书上记载有五项「仪式」，但因为发霉和遭虫蛀导致书本破烂不堪，除了「与看不见的人成为朋友的仪式」和「与幼稚的自己诀别的仪式」之外，其他几乎根本无法辨读。

「柚姬大人接着和我準备举行仪式，在海边升起火，柚姬大人再从身上脱下浴衣，解下髮带，丢进火里燃烧。望着眼前那一幕，我实在压抑不住激动情绪。」

「……主人的身影让你热泪盈眶吗……」

「不，是柚姬大人的裸体实在美极了，我压抑不住内心猥琐的慾望。」

「你也看一下场面吧！」

该不会真的抱上去了吧，香月斜眼瞪视。

「我抱了上去，幸好在用苦无用力刺自己的大腿后及时醒了过来。我就是这么靠着压抑自己，守护了柚姬大人。」

「保护柚姬留下的伤居然是这个意思！？其实你才是那个兇手吧！」

「然后——我发了个誓，我要尽一辈子努力，让柚姬大人能过着快乐的日子，即使必须违背老爷命令也在所不惜。」

忍用力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讲出老爷这两个字。

香月的脑里忆起佳乃对忍的评语。

『她是真心喜欢魅剑学姊……因此不择手段消灭所有接近魅剑学姊的男生，她的战斗力恐怕和北见会长不相上下。』

「你刬除所以接近柚姬的男人不是出于私慾吗……」

「不，私慾也佔了其中一部分。」忍坦率回应。「接近柚姬大人的男人多不胜数……我希望柚姬大人能与心爱的男人长相厮守，摆脱『魅剑家的伽锁』，因此即使有人前来提亲，也被我暗中破坏。」忍一脸过意不去，又继续说：「我会把您从萨摩大人身边抢过来，也是因为只要有您在，柚姬大人和他就不可能有结果。」

「……你的目的我大致明白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消灭我吗？」

忍闻言难掩惊恐。

「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毕竟香月大人也是我重要的主人……我保证一直到死，都会负起照顾您的责任。」

照顾我啊……这么说来八平倒是没讲过这种话，香月心想。对了，忍说不定也知道诅咒的事……

「我问你，忍，你知道为什么会出现恋爱喜剧现象吗？」

「咦，恋爱喜剧……现象吗？恋爱喜剧……」忍盘起胳膊，沉声低吟。「对了，在烧香月大人的衣服时，我把恋爱喜剧漫画也一起丢进火里了。要是我什么重要的东西也没失去，总觉得过意不去。」

「就、就因为这样让八平吃了那么多苦头……」

由于没遵照书上指示举行仪式，恐怕正是因此节外生枝。

「那时候我本来还在犹豫到底要烧肌肉猛男谈情说爱的漫画，还是触手凌辱类的漫画呢。」忍扳起手指细数。

「太危险了！！恋爱喜剧漫画还是这里面最安全的一种！」

一边烦恼与肌肉猛男的同性恋漫画现象，同时又一心只爱幽灵少女，这样的情景确实很有看头也说不定。

「……然后呢，忍，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待在柚姬大人身边，撮合她和萨摩大人，可是……」忍苦笑。「我不能让柚姬大人发现您，因此我会远远地离开这里，隐居在柚姬大人找不到的地方。」

「……你真的愿意这么做吗？你不是应该保护柚姬吗？」

「不只有我在保护柚姬大人……而且——」忍望向香月。「萨摩大人如果在柚姬大人身上 找寻您的影子，进而交往，他恐怕也会守护柚姬大人到底。毕竟即使遭到莫名其妙的诅咒，他还是以意志力一路拼战过来了。」

忍说得没错。在亲自调查恋爱喜剧现象法则，并且迎面对抗的八平眼里，『魅剑家的伽锁』这类有形的束缚也许真的不过是小意思。

接着忍的眼角泛起泪光说道：「……况且，我没有资格继续保护柚姬大人……」她紧抱双膝，脸蛋低垂。「那个时候……我除了在旁边哭，什么也做不到。」

那个时候,指的应该是柚姬遭老爷狠打的时候。

听着忍娓娓道来时，香月一时间涌现疑惑。

「……忍，你为什么不儘早离开这座岛呢？」

如此一来，柚姬就算想找也无处可寻。 .

忍垂着头说：「今天晚上的浪很高，要搭我们过来这里的小艇离开太危险了。只怕万一我死在海上，香月大人会变成『附身』在我的尸体上，永远无法离开。」香月不解话里为何提到「我们」，忍又继续说了下去。「况且，萨摩大人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才会真正相信香月大人已经『消失』。」

「他想必会以为您因为失落不肯现身……再说在这座岛上，根本没有确认您在不在方圆二十公尺距离内的方法对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

忍不了解人体大炮的功能。

一般而言，不会有人利用那种器材飞上二十公尺高空，昨天八平迎战鲨鱼时，雾子又设定让他在低空飞行。

(……更重要的是——)

忍仰望柚姬所在的地面，大滴泪珠夺眶而出，痛哭失声。

香月朝忍身边挨近，如母鸟轻柔裹覆她的身体。我怎么也无法憎恨这孩子。

(……忍希望能和柚姬在同一座岛上多待一点时间。)

因此，她用这个藉口说服自己。

「柚姬大人……！」

香月轻抚倚在怀里的忍，抬头仰望地面。

实体化的希望消失了，自己只是个带给他人诅咒的幽灵。

(和忍一起走也……)

这么一来，八平再也不用受恋爱喜剧现象所扰，可以和别人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不过……透过挑选和服与写小说，他想尽办法试图为没有实体的自己与外界建立连繫的身影，此时却浮现在脑海挥之不去。

不要，我不想离开……两种情绪在香月内心拉锯，她紧紧阖上双眸。

晚上七点，人体大炮二号发射。

(香月，拜託你快出来啊……)

他飞上二十公尺高空，双眼紧盯着海面。即使在漆黑中，他依然可以清楚看见香月……只是到处都不见香月的蹤影。不会吧，正当他这么想的瞬间，身体已经冲进海里。他强忍如撞击水泥地的疼痛，在

意识朦胧中好不容易游回岸边。

在海浪拍打的海岸，有个乌黑长发的少女正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香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