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真宫彻夜未眠地迎接了日出。
『我喜欢绫』这个辞彙,一如细胞分裂般在他脑海中疯狂繁殖。而他就这么持续了整整一晚的抗战。
他试着一一删除掉这些不断增生的字句,但每当他得逞,其繁殖的速度却又变得更加频繁,最后更是佔据了他的所有思绪。
——可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咒骂了一声从床上坐起来。在墙上的挂钟短针指向四的时候,他就已经放弃睡觉这件事了,转而将目的移向除去脑中这般思绪……然而,最后还是没能如愿,甚至还因为这个决定而使得情况更加恶化。
窗帘筛下的日光洒在真宫脸上。他看了看时钟,还差几分钟就到了他平常起床的时间——
五点半。他叹了一口气,关掉等不及要上工的闹钟开关。
起床之后他先往洗手间走去,把脸洗一洗,稍微整理一下起床时的倦容。
接着他回到房间更衣。上衣和裤子都是运动服装,準备进行每天早上的训练。藉着活动身体,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思绪应该也会多少得到宣洩吧……他怀着这样的期待,穿上慢跑鞋出了家门,跑向晨曦之中仍半梦半醒的街道。
通学的脚步比起以往来得沉重。经过早上的晨间训练、慢跑、跳绳、肌肉锻炼,以及假想拳击等等运动,这样的想法却始终挥之不去。
虽然在活动身体的时候,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整个锻炼的过程中,使得盘据脑中的思绪确实是有稍微稀薄一些。然而,最后的结果是,这些忽然大量浮现的思绪,要在一、两天之内全部驱逐殆儘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唯一的方法就是不去管它了。
于是想当然尔,运动过后那些原本稍微消退的思绪也又再次朝他侵袭而来。而运动后的淋浴、吃早餐、準备便当等等,当身体再次开始活动的时候,这些思绪则再次变得稀薄,之后身体停顿下来时又瞬间如同海啸一般席捲而来。
真宫叹一口气。除了叹气,他也没别的办法了。因为光是走路这种程度的身体运动,根本不足以让他摆脱这股纠缠着他的困扰。毕竟这样的运动方式非常舒缓,而且几近被动,能为身心带来的影响也少。
若是有足以影响身心的环境或动作,真宫就能将注意力转移到那些事情身上。但儘管他想追求这样的情境,而试着将目光移到四周的风景中,但街景同样也不是一、两天之间就能有什么剧烈改变的东西……
结果还是徒劳无功……真宫终究是放弃了。因为就算把注意力放到其他事情上面,不一会儿马上又会被那股思绪佔据。既然如此,他只能放弃无谓的挣扎,忍耐到这一切变得理所当然为止——就好像工地的杂音一般,只要习惯了,那就不会构成什么大问题了。
但就算他怀着这样的想法,短短几分钟之间也不可能达到效果。于是不知道叹了几口气之后,他抵达了学校。
而此时,绫已经坐在教室里面了。
——忽然间,那些思绪就好像洪水一般再次涌现,瞬间将他的意识淹没……
「早啊~~」
绫甩着那一头马尾,转过头来对着他唤了一彗。
当他看到绫的脸庞,瞬间竟有一股作呕的噁心感。他强忍着这股冲动应了一声:「早安……」接着虚脱地一屁股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你的眼睛还好吗?」绫看着已经摘下眼罩的真宫说。
「嗯,还好吧……」
「怎么啦?看你无精打採的……是哪里不舒服吗?」绫说话时,那一对眼睛始终紧扣着真宫的视线。
「没有啦,没事……」
「……明明就一副气色超差的样子……你发烧了吗?」
说完,她随即伸出手,想碰触真宫的额头测量温度。
下个瞬间——真宫反射性地猛然后仰逃开。
「呜哇!你那什么超人的反射神经呀?我这个动作已经对你造成心灵创伤啦……不用担心啦,我不会再戳你的眼睛了。」
说完,绫又再次伸出手。但真宫已经拉开椅子向后退开,同时猛力摇头。
「不行!现在被你碰到的话,我会死的!」
「居然讨厌到这种程度啊……」
绫苦笑着回应了一个玩笑,然而……
「不是讨厌啦!」真宫慌张地及时反驳:「……啊……不是啦,那个……感冒啦!我感冒了,很容易传染!」
他马上撒了谎。
「什么呀?你感冒啦?那你干么还勉强自己来上学?」
「还、还不确定是不是感冒啦……我去一下保健室!」
说完,他赶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拔腿冲出教室。
他没有去保健室。因为无处可去,他只好躲到厕所的隔间里面。在里面站了一会儿之后,因为厕所隔间的空气原本就差,空间也很狭窄。毕竟是排便的地方啊……有了这样的觉悟之后,他离开厕所,朝着连接两栋校舍的室外走廊走去。
他在校舍间的走廊上仰头望向晴朗的天空,叹了几口气,等脑子稍微冷静了之后才回到教室。
「欸,怎么了?」绫第一时间便转过头来询问。
「……没有发烧,不过我拿了葯……嗯,应该没关係啦。」
这声回话彷彿说给自己听的一般。
——应该没关係……或者说,有关係就麻烦了。
然而,其宫的位子就坐在绫的后面,双方仅仅只有数十公分的距离。而那一头马尾更是不时在他面前晃蕩……不过眼不见为凈,于是他低下头,或者把头转到旁边去,把眼睛闭上。然而,这么做却让他莫名感受到了绫的发香,明明之前从没留意过的……虽然用嘴巴呼吸可以避免,但因为他平常根本不会做这种事,反而更让他意识到此刻必须这么做的理由,使得状况丝毫没有任何改善。
「你真的没事吗?我看你连呼吸都有点急促耶……」绫担心地蹙着眉头询问。听到这声询问,让真宫担心绫是不是发现他的反应异常了……因而让他的肩膀丧气地下垂。
「我有点鼻塞……嗯,应该可以撑到午休吧。」
「这样吗?你不要勉强喔?」
「嗯……」真宫回了话之后随即趴到桌子上。
他很感谢绫这么关心他。这让他觉得非常开心。然而,同时也比起前一刻更觉得痛苦,甚至产生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呢……
我到底是怎么回事……真宫忍不住思索着。就算不是感冒,他也觉得自己真的生了什么怪病。因为这跟平常的他实在太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
他大概知道原因是什么。然而,若真的正视这个问题的根源,彷彿会掀起一场灾难——就像不能打开的潘朵拉之盒……他不明白,也无法理解。这是他过去从没有碰过的情况,因而觉得害怕……这样的心绪甚至潜伏在他的内心深处。
接着,午休时间到来,真宫再也无法忍受而从位子上起身。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只想到一个解决的办法,因而往该处移动。
此时,瑞姬正跟她的朋友——柳川步一起坐在教室里吃便当,同时漫无边际地閑聊着。步有边吃饭边说话的毛病,瑞姬一天到晚叫她要改,但她却丝毫没有要改的迹象。
瑞姬所属的一年三班非常热闹。整个班级和乐融融,大家一边聊天、一边笑着享受宝贵的休息时间。窗外一片和煦的阳光,天空很蓝,很辽阔。这般午后光景,彷彿彙集了从青春高中生活里萃取出来的所有美好时刻。
此时,教室的门却在一声唐突的巨响中被打开。其音量大得让人难以想像那是教室的门发出来的声音,同时将所有人的目光全部吸引过去——这音量就是拥有如此强大的吸引力,因而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空气瞬间凝结,教室里的一切声响顿时沉寂——儘管走廊和其他教室中的声音依旧没有间断,唯独这间教室里的声音忽然完全消失。所有人都只注意那个站在门口的人,因而忘了出声,也忘了动作。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男生——他有着一副光是站在那里就能让人感受到沉重压迫感的体格,以及一对就连野生老虎都会为之惊恐而逃跑的锐利眼神,深锁的眉头更加深了其充满威吓性的气质。而且……此时他脸上的不悦更让这些特徵远比平常恐怖三倍,彷彿全身上下都挟带着杀意。
是真宫逢人。
瑞姬对于教室里忽然凝结的气息感到疑惑,于是将目光移向这个班上的不速之客。而真宫以他那一副壮硕的身躯突然出现后,接下来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而是环顾了教室,将目光扫向瑞姬,和她四目交会。
瑞姬不懂——为什么教室里所有人都忽然安静下来?为什么大家都把目光聚集在真宫跟我的身上?之前小步说过,真宫是个打架很厉害、很可怕的不良少年,但他有让人害怕到这种程度吗……
——总之,真宫特地跑来我们教室来,而且还紧盯着我看,应该是有事情找我吧……
瑞姬一边感觉到众人的目光聚集,一边看着真宫朝她走来。
「……你出来一下……」
真宫一脸疲惫地彷彿即刻就要瘫倒在地一般,但那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地散发出近似疯狂的气息。
「啊、嗯,好是好,不过你要找人家出去,不该是这种语气吧?」
听到瑞姬这么回话,教室里的空气忽然紧绷了起来,彷彿惊讶地吶喊着——这家伙在说什么呀!
「……你出来一下啦。」
「怎么就多一个『啦』而已啊?……算了,至少不是听起来这么不舒服的命令语气了。」
瑞姬有些不耐地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抱歉喔,小步,我出去一下。」
她对着坐在前面一个位子的朋友这么说,这位朋友柳川步始终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接着也不发一语地目送着瑞姬离开。
真宫带着瑞姬来到校舍屋顶。他大概认为这边不会有别人听到他们说话吧。但主要还是希望能够暂时待在宽阔的天空底下。
「好啦,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瑞姬马上开了口。
「嗯……你帮我想想办法吧。」真宫带着恍惚的表情,伸手指着自己的脑袋说。
「……咦?什么?」
「那个……我不想说……不过怎么想都是你闯的祸。所以拜託你帮我想想办法吧。」
「啥?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而且你说我闯了祸?我还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瑞姬不悦地予以反驳。
「啊——就是你昨天啦……」真宫一脸焦躁地搔着头。
「昨天?——喔,你该不会是说绫姊的事吧?」
瑞姬说完,真宫便即刻整个人僵直地不敢吭声。一如往常,他的心思非常容易掌握……说中了呀?瑞姬心想。
「所以呢?因为听到我问你是不是喜欢绫姊,然后让你过度意识到这件事,结果满脑子都是绫姊的事吗?」
真宫听了,身子狠狠抽了一下,又是僵硬地动也不动。他的额头冒汗,两眼失焦。一张脸彷彿塞了一颗苦瓜在嘴里似的,表情愈来愈难看。
——怎么有人心思可以这么好猜呀?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可以把心思这么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的……瑞姬甚至对他感到佩服。
接着,真宫带着牙齿抖动的敲击声缓缓抬起头来。
「大、大概就是这么回事……都是你的错啦!可恶……」
真宫此时搔头的动作比起刚刚更显得焦虑。这是他这辈子头一次有这样的体验,因此让他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也因为他的不知所措,在不得要领的思考之下,把问题归结到瑞姬身上。
「呜……我不觉得你有什么理由可以怪我,倒是你还应该要谢我才对吧?」
「我为什么要谢你呀!你开什么玩笑?我可是因为你说那句话的关係,从昨晚就一直不对劲到现在,让我一整个莫名其妙!还敢要我谢你啊?」
真宫依旧带着那一副焦躁的心绪发泄性地吐了一句。
「咦?可是因为我的关係,才让你发现你其实喜欢绫姊呀?」
瑞姬理所当然地说出了她的想法——瞬间,真宫整个人又再次僵直住了。瑞姬看着他的反应,思考了一会儿。
「你该不会还没有发现吧?你这个反应完全就是因为你喜欢绫姊啦!」
「——我、我就说不是……」
「你就是!不然我问你,如果不是因为喜欢,有谁会一整天都想着某个人呀?」
「……是不会想吧……虽然讨厌的时候也会就是了。」
「对吧?那你讨厌绫姊吗?」
「……我不讨厌她呀……」
「对啊,那就只剩下你喜欢她这个解释了呀?」
「我就说是因为你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才让我满脑子都是她,想甩都甩不掉嘛!」真宫猛然抬起头大吼了一声。
「就跟你说这不是因为我的关係啦!明明满脑子都是绫姊的人是你不是吗?难不成是我对你作了催眠?」
「对呀……原来如此,是催眠术呀?」真宫彷彿忽然开悟一般嘟哝了一声。
「你该不会是认真接受这种说法的吧……」
「不然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可能性吗!」
——原来如此,这人真的是不折不扣的笨蛋……瑞姬恍然理解了这点。
「唉唷,怎么可能是催眠术啦——我说,这种经验你也不是第一次了吧?」
「什么经验啦……」
「就是忽然感觉到某个女生佔据了你所有的思绪,想甩都甩不掉的经验呀。」
「……就是第一次我才会不知道该怎么办呀。」
一——第一次吗?」瑞姬听了,瞪大了眼睛问。
「怎样啦?不可以啊?」
「不是不可以啦……咦?你该不会从来没有喜欢过女孩子吧?」
「……没有啦。」
「——你是同性恋?」
「我要生气啰!」
「抱歉,没想太多就说出口了……我认真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从来没有喜欢过女孩子吗?」
为了保险起见,瑞姬再问了一次。
「就跟你说没有了!」
「那、那……你也没有觉得哪个女生很可爱、让你觉得很在意,或者想跟她更亲近一点之类的吗?」
「……没有啦。在我记得的範围之内没有。」
「……真宫,你真的是濒临绝种的超纯情少年耶……」
瑞姬一对肩膀整个瘫软地垂下来。她感觉到全身无力。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生可以让一个人直到升上高中都还没有喜欢过一个异性呀……她无法理解。这对她来说是一种轻微的文化冲击,甚至觉得,一定是真宫的人格有问题才会这样……真宫那张脸,加上那种性格底下,竟然有着如此纯情的内在。这已经不是「高反差」一词可以形容的等级了……瑞姬认真感觉到一阵困惑。
「我说你啊,大概是因为第一次经历到这种事,所以没办法理解自己的感受吧。」
「我不是一开始就这么说了吗?这种感觉就是第一次,所以我才不知道该怎么办呀!」
「嗯,确实是因为第一次有这样的经历所以才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感受啦。你现在这种情绪,就是喜欢啦。虽然你可能不愿意承认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