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那是个多云的天气,空气潮湿而浑浊,波浪声听起来也比平时更含混不清。沙滩上的海鸟群看上去和平时没有什么不一样,但是它们也好似心情沉重,偶尔发出寂寞的叫声。
「你说,真的会有天堂吗?」
在这寒冷的天气下,丽塔·博纳尔不经意地开口。坐在沙滩上的她,目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遥远的水平线。在她边上同样眺望着大海的我回答道:「那种东西,是没有的。」「为什么?」丽塔继续问道。
「为什么......因为我不信那种东西」
「那么,死了之后会怎样?」
「不知道。只是睡着了,不会再醒来吧?就像关了机械的开关那样。」
「但是,人和机械不一样,会做梦不是吗?」
「只是大脑的活动罢了。大脑没有了,也就不会做梦了。」
「会消失吗?不留下任何痕迹?」
这样说着的丽塔,把目光注视向我。由多人种混血而成的纤细的皮肤,大额头下是一对闪烁的黑色瞳孔。因为战争而失去了家和家人的五年来,一直陪伴在身旁的十三岁少女的眼睛,此时能从中感觉到超乎平常的压力压在我的胸口,我假装生气而错开了视线。她不是在生气。那是,寂寞吧......对如此诉说着的丽塔的眼睛,我却想不到一句安慰的话来。对这样总是说着敷衍的话的自己而感到生气,十三岁的我只是不停注视着空无一物的大海。
我明白丽塔说出这些话的理由。大约一个月前,据称是为了慰问而来到孤儿院的神父们,进行了基督教的传教。
说起来也奇怪。人类本是跨越了国家,民族和宗教,形成了地球联邦这同一个世界,但还是留下了这样的人。询问学校的老师这是为什么,得到的是为了保持文化的多样性之类的......这样听不懂的回答。如同非洲和太平洋的小岛上,还保留了原本旧世纪的少数民族,就是说作为「人类的回忆」而留了下来。当时完全无法理解的我,现在可以总结成一句话。那些神父们,是早就消失的东西留下的残骸。
若真是如此,那他们比混淆他人视听更罪孽深重。和那些在南方小岛上穿着草裙跳舞的家伙们不同,神父们劝说人们相信神是真实存在的,用灵魂会得到救赎来对他人进行干涉。残骸怎么可能会救赎别人呢。八岁的时候,目睹了「天空掉下来」的光景——吉恩公国军丢下殖民卫星的我来说,非常确信这个世上是没有神的。
难道不是吗?坠落的殖民卫星,无论是好人还是坏人都毫无分别地被杀死。如果真的有神存在,而一年战争是他的意愿的话,那一定是一个不得了的杀人狂。但是神把你救了下来,因为你在这个世上还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接受这试炼并强大起来?别开玩笑了。那三岁就死去的妹妹呢,难道说她就没有需要去做的事了吗。父母,祖父祖母呢。丽塔的家人也是——
「在有本书上看到过。在心里大声呼喊,其实只不过是在脑中穿梭的电信号。人的身体是灵魂的容器什么的,都是骗人的。」
所以......我也没有明确想说什么,只是不断唱着反调。丽塔像是不服地提高了嗓门。
「但是,也有很多濒临死亡,窥视了死后世界的人的记录不是吗?」
「所以说,那只是脑的活动啦。临死的时候荷尔蒙大量分泌,然后看到了幻觉。」
「都是同一个幻觉?大家都看到了相同的幻觉,这不奇怪吗?」
「确实是这样......对于天堂的印象,大家都差不多吧?」
丽塔一直盯着我的侧脸。其实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些。现在逃避的话就没有机会了。虽然心里明白但是却没法调整情绪,我只是倔强地不断看着大海。没有察觉到我的焦躁,丽塔叹了口气移开了视线,望着天空。注视着云层间蓝色的天空,「那里,是母亲出生的殖民卫星」丽塔用纤细的手指指向天空。
「曾祖母有说过。最初宇宙移民的时候,大人们都担心,这不就是活着去了天堂吗。」
含糊地回答后,我也抬头看向天空。在飘动的云彩盖住天空前,确实能够看到在遥远的高空漂浮着的殖民卫星群。那会是几号SIDE呢?全长超过三十公里,直径约六公里的巨大圆筒,拥有超过一千万人口的人工大地有近百基的数量。在地球和月球之间的重力平衡点上建造的那些殖民地,在地球上看过去就如同是银色的小鱼群一般。诸如热污染,局部核战争等,在旧世纪将地球污染破坏的人类在地球和月球之间建造的其中一个「天堂」。
初期的宇宙移民者中有不少人是被半强制性移民的,丽塔的曾祖母会那么说也就不奇怪了。由强制移民将增涨过多的人送去宇宙,本应变得如同天堂的地球——被脱离了轨道的宇宙殖民卫星砸下来,成了旧世纪中任何灾害都比不上的地狱,百年前开始宇宙移民的人们能想像到吗。眼前的水平线朦胧不清,那是因为坠落的殖民卫星将大量粉尘带到了大气中的缘故。在殖民卫星坠落之前,大海和天空的分界线应该能更清楚地看到。
「母亲和父亲结婚后,如果没有回到地球的话,说不定大家都还好好的活着......」
「也不一定哦。吉恩的那些家伙们,杀光了殖民卫星后才丢下来了。」
是的,我咬紧着牙对自己说。在对联邦政府提出宇宙居民独立自治的同时,毫不留情地对支持联邦的宇宙居民进行屠杀。吉恩公国,就是这样一群疯狂的人。一切都是吉恩公国的创始人吉恩·戴肯和指挥公国军的扎比一家犯下的罪过。这中间根本没有神明插手的余地。天灾也好,疯狂犯罪者引发的人祸也好,灾难该发生还是会发生,不分青红皂白地夺走牺牲者的生命。人类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不确定的世界里,并且这个冰冷的现实还将一直持续下去。
「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是那样的话,都是没有意义的假设。思考死后会如何一样。将来的事情谁都不知道,只有顺其自然......」
「是这样吗」
保持着仰视的姿势,余光能感受到丽塔瞄向我的视线。已经搞不懂到底在对什么生气,我只是沉默地眺望着大海。
「新人类,是不一样的吧?」
「那种东西,只是吉恩的宣传而已。上了宇宙的人会进化,所以宇宙居民更厉害......」
「吉恩·戴肯不是这样说的。去了宇宙的人,会使用更多至今连一半都没有用到的大脑,会成为互相理解而不会有误解的新的人类。你看,联邦的军人里不是也有吗,据说是新人类而轰动的人。敌人的思考全都能知道,在被击中前就可以躲开——」
「别说了,这种话题。会被新爸爸讨厌的。」
我用少许尖锐的声音说道。丽塔那一直充满活力闪闪发光的眼睛瞬间蒙上了一层雾霾,紧闭着双唇。低下头,撑在沙滩上托着腮的丽塔把视线转向背后的堤防,我也回过头去望向那里。隔开沙滩的混凝土堤防上,并立着一对男女。男人有四十岁出头,女人大约三十岁后半,远远看过去就知道是一对夫妇。乍一看是那种经常来孤儿院的那种典型养父母候补,但是却感觉有种无法介入的气场,也许是因为男人穿着立领军服的关係吧。
不是那种在街上偶尔可以看见的联邦军士官的灰色制服。接近黑色的深蓝布料,肩膀却有着鲜艳红色的那种制服,是最近军内部组成的特殊部队的制服。好像是叫泰坦斯来着,一边这样想着,我看了看远处那个望向这边的那个灰色头髮的男人,然后又低头看向撑在沙滩上托腮的丽塔。
在崭新的白色连衣裙下的这个人,很难想像是和我在孤儿院一起哭,一起笑,一起到处奔跑的那个丽塔。边上放着一小包的行李,这身姿不久后就要和我天各一方。被堤防上站着的男女领养后,一定会因为离开孤儿院而变得冷淡。
「还不知道会不是变成那样的关係呢。那个人看上去挺冷谈的......」
「不接触怎么会知道呢。对方肯定也在紧张啦。说不定是个好人。」
「好人,会在选养子的时候做适应性测试吗?」
「因为家世的关係,肯定是要慎重吧。肯定会让你过上奢侈的生活。」
「不是你说的那种测试......」
用有些不满的声音说着,丽塔爬起身来。纯白的连衣裙被沙子所弄髒,但是她却并不在意,而我也是同样。成为丽塔养父母的男女,一直盯着我们。是否该去打个招呼,与其说是在犹豫倒不如说是在焦急因而对背后那两人的存在特别敏感,我更用力地抱紧了膝盖。
这一定是最后的对话了。明明就是知道这点才来的这里,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说些可有可无的话。我把手伸进裤子口袋,悄悄握住了口袋里的那个东西。呼吸急促。心怦怦地跳。买这个东西时候的那些準备好的话,现在一句都想不起来了。从一开始就出了问题。原本想在出发前把她叫出来,在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交给她,但是丽塔提出了要来海边。结果,说了一堆天国怎么怎么样的话,现在更想说的话是——
「......不想走吗?」
从混乱的脑海中挤出的这句话,几乎要和海风中混成一块。丽塔沉默地看着大海。
「如果——」
「要是我说不想的话,你会怎样?」
几乎同时开口的我们,四目相对。
接下来的一句话,将会决定一生。就算是十三岁的小孩,也已经预感到了这点。然而——不,正因为如此,我低下了头,躲开了这双倒映着我的眼睛。
「......我不会怎么。反正迟早都要离开孤儿院的......」
那时,丽塔脸上浮现出的表情,是仅存的一线希望被背叛后的失望。对背叛了期待之人的蔑视,对期待着的自己的自嘲。还是接受了被安排的人生道路,放弃之后的轻鬆表情呢。我没有抬头确认的勇气,只是一直低着头。丽塔站起了身,拍掉了身上的沙子,穿着沙滩鞋的脚向着海的方向踏了出去。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天堂,但是我,相信人一定是有灵魂的。」
也许是故作坚强,那总是活泼的声音混入了海浪声中,我慢慢抬起了头。海风抚弄着连衣裙的裙摆,在越过丽塔的那一边,海鸟们似乎很疲倦地聚在一起。
「今生并不是全部。前世,来世,不停轮迴。下辈子的话,我想做一只小鸟。约拿你呢?」
「我......」
我支支吾吾的又闭上了嘴,正视着回头看着我的丽塔。
这可能是......第二次机会,但是只在我手中停留了两秒。没等我回答,丽塔就突然在沙滩上跑了起来。
双手像翅膀一样张开,成了小鸟的丽塔冲进了海鸟群。
受惊的海鸟们一起飞了起来,振翅声交错在一起,似乎要融入这多云天的白色羽毛将丽塔包围了起来。
一瞬间,产生了丽塔就要被这些无数的翅膀带走的错觉,我反射地站了起来。站在堤防上的养父母似乎也被吓到了,但是似乎丽塔并不在意。化为了翅膀的双臂水平伸开,丽塔像和海鸟玩耍一样奔跑着,在沙滩上划着圈。这五年里,我一直触手可及的那个背影宛如梦幻般从我眼中消散,我一直紧握的右手心逐渐鬆开了。
低头看着已经完全沾上了体温的那个东西。银色的,展翅飞翔的海鸟形态的胸针,是以前上街买东西时丽塔在店头髮现的,她似乎很想要地盯着看了很久。在听说已经决定了丽塔的养父母时我开始了打工,用了两周。刚好买了下来,但是似乎已经没有了交给她的机会。再说,我把这个交给她是想表达什么呢?被说不出的无力感压在身上,我又将海鸟胸针握住了手中,望着就要再也见不到的少女的背影。
当时为什么那么傻......即使现在我也会这么想。但是在当时,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踏出那一步。如果踏出了那步,感觉就会破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只能看着你不断离去。对自己找借口说这并不是最后,以后一定还会再见的。不愿相信这是我看见的丽塔·博纳尔最后的样子。
其实,我想说。想告诉她。如果你变成了鸟的话,我就——
——听到了。
声响蹿进了我的脑中,我睁开了眼。
「丽塔......??」
喊叫声打破了我的幻想,使我回到了现实之中。CG补正的宇宙全周天影像,线性座椅上传来的引擎震动。熟悉的驾驶舱光景还有那声音和气味都一起包围着我,使我下意识地踩下了踏板。只稍稍踩下一点,机体的操作系统就能敏感地做出反应,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将球形驾驶舱藏在肚子中的「巨人」在转身。
趴在直径超过一百米的岩石块的「巨人」——RGM-89S「全武装杰刚」,腿部的喷口在一瞬间点灭,近二十米的巨大身躯在虚空中跃起。「约拿中尉,你在做什么!」队长的怒吼声从通信中传来,我慌忙握住操纵桿调整回原来的位置。不能草率地点燃姿势制御喷口,将自己的位置暴露。我活动机体的手脚,运用MS特有的AMBAC来使机体向后飘动,双脚踏上了岩块。就在想用AMBAC使机体旋转半圈重新躲入岩块的阴影里时,接近警报响起了。
在覆盖了整个球形驾驶舱的全周天屏幕的一角,打开了一个扩大窗口。明明在相对距离还很远的情况下,速度却感觉超乎想像的快。连自动显示的瞄準画面都无法捕捉到那个,我连忙握住了和机体手掌联动的操纵桿。控制「全武装杰刚」那模仿人类的手掌,保持着随时向猎物发射的姿势。
期间和那个的相对距离不断接近,怪异的形状在瞄準画面中不断扩大。虽然是联邦军历来的直线人型设计......但是,在背部装备着两枚大型翼状物,远看就如同展翅的天使一般。头部的形状虽然也可以说是联邦式样,相当于脸的部位大部分都被面具形状的装甲所覆盖,无法感受到「吉姆」和「杰钢」那样的个性设计。不得不说的是,额头上有天线向着斜上方伸出,令人联想到独角兽的强烈印象,而更为不寻常的则是机体的颜色。
除了关节部位和脚后跟,那台人型机几乎都是金色。那时可以如同镜子般倒映出繁星,经过抛光打磨的黄金色。闪耀的装甲上寄宿了宇宙的漆黑,有一半融入了虚空中的这台机体直线接近而来。蓝色的光从里面渗出,好似磷光的光辉如同尾羽般拖在身后——
「不死鸟......!」
不会错。是在这三天里,我们不停在寻找的目标。对方一定也看到我们了,但却丝毫没有改变方向的意思。展开被称为ARMED ARMOR DE的背部翼状物,就如同其名字不死鸟般的机体在虚空中翱翔。出现在全副武装的猎人面前,却并不害怕,悠然自得。眼看着相对距离的倒数就要接近零了,我握住操纵桿的手指按了下去。
「可恶......!」
突如其来的黑暗笼罩了下来,一切都消失了。等察觉到是眼睛被闪瞎的时候,「不死鸟」已经从头顶飞走了。我专注地操纵机体,重新瞄準远去的「不死鸟」。同时机械右手向前伸出,发射了装备的武器。
启动了如同船锚般的武器——俗称「海蛇」的携带兵器,像是箭头般的前端朝着虚空发射出去。箭头的后面连着钢丝,如果缠住了目标就可以实施电击,然而错过了时机的发射毫无意义。在钢丝伸到最长的地方「海蛇」停了下来,在数公里的前方拖着蓝色磷光尾巴的「不死鸟」仍在飞翔。「被它跑了!」不知是谁的声音的通信中响起,虚空各处发出了喷射的闪光,有多台机体似乎想要包围「不死鸟」而从宇宙中蹿出。
各自从躲藏的宇宙垃圾中冒出来,手中拿着「海蛇」的四台「全武装杰刚」,组成包围阵型围住了「不死鸟」。相继发射了「海蛇」的钩爪,错落的钢丝挡住了金色机体的去路,但是「不死鸟」并没有停下脚步。用最小的轨道变更从钢丝的间隙中穿过,「不死鸟」轻易地突破了包围网。预备的「海蛇」两次,三次发射出去,但是只能打了个空。快速迴转的机体从岩块和铁屑的缝隙中穿梭,磷光的尾羽将蓝色的轨迹印刻在碎屑之海。
「混蛋,让它遛了!」
「开快了......」
「塔曼,看到了吗?!去你那了!」
「不行,追不上。」
「全机,允许开火。别让它跑了!」
稳住了通信里部下们动摇的声音,亚戈·哈卡纳驾驶的「全武装杰刚」从我的头顶上掠过。在联邦宇宙军的主力机「杰钢」的基础上增加了装甲,两肩上装备了三联装导弹舱,背后有着长长的大型喷射装置和稳定翼,虽然和其他的「全武装杰刚」并没有分别,但是手里端着大型狙击步枪的形态正是队长机擅长的装备。给全机下命令后,队长机用狙击步枪向着远去的「不死鸟」进行了一次射击,粉红色的光芒印刻进漆黑的宇宙之中。确认了没有击中,我也没时间犹豫了,我也将「海蛇」换成了光束枪并扣下了扳机。
远比狙击步枪的射程要短得多的光束,连磷光的轨迹都无法触及就被虚空所吞噬。其他的僚机也相继开火,米加粒子的光轴和喷口的喷射光交织在一起,其中还有着不同于磷光的光点在闪烁着。那一定是高能火箭筒的弹头爆炸后,四散的弹片对光束的干涉所致吧。无视这如同烟花般光影的盛筵,「不死鸟」在布满碎石的暗礁宙域里自在地飞翔着。就算在这米诺夫斯基粒子比较稀薄的宙域中,其机影在眨眼间就将我们猎人队甩在了身后,只留下蓝色的磷光消失在感测器的範围之外。
「居然比火箭筒的弹速还快......!」
「那道蓝光是什么?!不像是喷口发出的光。」
「丢失!目标,丢失。」
交错的通讯声,充满了驾驶服的头盔内。「那个怪物......」听着亚戈队长的叹息,我打开了头盔的面罩,用手套背面擦了擦满头的汗水。
这不是在还未宣布作战结束时可以做的事。但是,根据现有的目击情报来看,「不死鸟」一直是在单机行动。附近不可能有僚机,也不可能有追得上这台「全武装杰刚」的对手。茫然地望着浮现在眼前如同篮球大小的地球,我暂时静止在了虚空之中。
严格来说,这并不是静止。在地球和月球的重力互相干涉的这个宙域,物体若是不保持移动的话就会被一边的重力所吸引。从毁坏了的殖民卫星中四散出的土块和建材,被击沉的战舰的碎片......就连这些过去战乱中诞生的碎屑,也是按照地球和月球的公转运动以秒速一公里以上的速度在不断运动着。宇宙空间中的静止,是指与碎屑间的相对速度为零,同周围的位置关係固定的这一状态。也就是说,是指体感上的静止。
然而,此时的我,是名副其实的静止。至少,和在那个海边焦急等待的时候一样。跨越了十几万公里的空间,和十多年的时间的那个海边......某种意义上可以说非常遥远,而现在却感觉近在咫尺。和身着联邦宇宙军驾驶服,关在这狭小的MS驾驶舱里的此时比起来,更加——
「我确实听到了......丽塔......」
回想着犹如贯穿进脑袋里的那个栩栩如生的「声音」,我自言自语着。视野中残留的蓝色磷光完全消失了,已经找不到任何「不死鸟」留下的蹤迹。
屏幕上正播放的是大约半年前拍摄的记录影像。是由舰船射出的定点配置的摄像头所拍下的,根据特定拍摄目标的动向按照时间顺序所编辑的影像。
那个拍摄目标——「不死鸟」,和刚才亲眼看到的有所不同。额头上令人印象深刻的独角左右分开呈V字形展开,面罩也被打开露出了双眼的镜头。那台机体全身的装甲滑动打开,露出了内部骨架,并且奇特的是骨架自身在发光。从内部渗出的蓝色磷光——和那道光一模一样。
没错,「不死鸟」也是其中一台RX-0,拥有着变形机构。独角状态是所谓的索敌模式,接敌后会展开V字天线,露出双眼变成另一幅脸孔。「变身」成令人联想到联邦军MS源头的象徵,也就是高达型的容貌。
从一年战争当时被吉恩军称为白色恶魔的初代机体开始,高达一直作为时代最先进技术的结晶。据说是其直系子孙之一的「不死鸟」,却如同这段影像所描述的,被一部分人们认为是对于联邦而言的恶魔。
我们没有被告知具体的经过。总之,作为RX-0三号机而被製造的这台「不死鸟」,被送去在披露的同时和同型二号机进行模拟训练。从拉森中将及试验评价员所搭乘的母舰「红葱」出发的「不死鸟」,在预定宙域和二号机接敌,开始模拟战。但是开始数分钟后,从真正的敌机闯入了训练宙域的那时起,「不死鸟」的样子开始变得奇怪。
吉恩残党,新吉恩的MS,其闯入训练宙域的理由至今未知。原本由母舰这边管制的机体限制器,不知为何被解除了。不管怎样,和真正的敌机不期而遇的「不死鸟」,解除了限制变身为高达型——也被称为毁灭模式。同型的二号机也跟着「变身」,成了两台「高达」共同追击新吉恩机的场面,然而在新吉恩机撤退之后战斗并没有结束。
在赶走了新吉恩机后,「不死鸟」开始对二号机展开了实弹攻击,并且不听从终止命令开始失控。定点摄像头并不能追上开启了毁灭模式后的RX-0的机动。各自的骨架散发着光芒,激烈地互相缠斗着,在影像中只记录下了错综的发光残影。再次看清「不死鸟」的样子,是在腿部被熔断,胸部受损的二号机败退后的瞬间。
儘管如此,「不死鸟」的战斗也没有停止。对比闪耀着金色的自身,「不死鸟」在击败了变成一片漆黑的二号机后,在定点摄像头前静止了一瞬间,又突然朝着母舰「红葱」而去。使用装备在双手上,作为盾牌兼枪炮的ARMED ARMOR DE,毫不留情地向「红葱」的舰桥开火。拉森中将以下,所有舰桥要员全部被击飞,「红葱」暂时失去了控制漂蕩在暗礁宙域。
背对着失去控制,哑火了的爱尔兰级宇宙战舰,双眼闪着凶光的「不死鸟」的画面被特写放大。如同人脸的头部单元仰着天,犹如咆哮着还没有杀痛快般......不,犹如里面的机师悲喊着,要从里面出来般失声大叫——
「我知道你们都看腻了。但是,全员再仔细看一遍。这就是我们的目标。」
影像被暂停,亚戈队长敲着指挥棒走到了屏幕前。反省自身,我小小地叹了口气。
格拉普巡洋舰「大马士革」,其舰载机机师用作战会议室。在五十平方米的室内,队长以下六名猎人队的队员正集合在一起,正在对之前的战斗举行反省会。
队长亚戈·哈卡纳少佐是自一年战争以来的老手,队员们也是从各个队伍调来的高手。就算回到原队,也是够资格被授予稀少的「全武装杰刚」的S级机师们。二十五岁的我在这些人中显得乳臭未乾,但是现在所有人都累趴在椅子上,用恐怖(*惊恐)和警戒的眼神注视着屏幕。连驾驶服都没来得及脱就举行反省会,又被要求观看早就看了无数遍的记录影像。一般情况就算会有抱怨也不足为奇,可见和「不死鸟」的接触令人有多震惊。
「和同型RX-0二号机的模拟战中,遭遇新吉恩的机体。以此为诱因使赛克缪失控,击毁母舰后失蹤。经过半年,也没能掌握「不死鸟」的位置。只有零碎的目击情报和监视卫星偶尔捕捉到的影像。」
屏幕的画面切换,显示出多个从远处拍摄的「不死鸟」照片。是在事件后,从设置在暗礁宙域内的监视卫星所拍的照片。每一张都是通过CG解析才好不容易认出来的,并没有那蓝色的磷光。
「并且在今天,我们也看到了。亲眼所见。」
用手指着眼睛,亚戈扫视了全员并把视线停留在了我身上。其他四人都坐在椅子中,顾虑到一个人靠墙站着的最年轻队员......的这种视线当然不存在的。我转下视线,假装不经意避开队长的视线。
「单独飞行半年是不可能的。一定在哪里有母舰或者补给基地。不知道是新吉恩,还是其他反政府势力。不管怎么说,背后有人支援这件事,就说明了失控事故可能是伪装的。」
「也就是说机师一开始就和敌人串通了吗?」
年纪仅次于队长的阿玛亚大尉说道。亚戈点头道:
「如果是这样,也就能说明为什么会遭遇新吉恩的机体了。但是,事实如何现在还不明确。」
不明白——最终这样的疑问充满了这整个空间。我望着焦虑模样的队长,假装没事般将饮料杯的吸管送入口中。作战会议室在无重力区域内,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都能让身体得到休息。无法休息的是那些被突然从原队召集而来,什么详细说明都没有就被命令去狩猎的其他队员的头脑吧。
「问题在于,我军的最新锐机被交到了来历不明的家伙们手里,在暗礁宙域里飞来飞去这一事实。虽然还没有损失,那家伙在叛逃的时候杀了联邦的将兵。整个舰桥都没有倖免。迅速地将其捕获,或者使其瘫痪。这就是我们的任务。」
对于亚戈坚决的话语,全员的表情都严肃了起来。我也看向了屏幕,印入眼帘的是新显示出来的「不死鸟」三视图。并不是设计图。是出厂后拍摄的机体实物照片。从设计图,到机体功率等数据表都被设为机密,参与狩猎的我们是无法知晓的。
「这个金光闪闪涂装的隐蔽性意外得好。虽然是作为抗光束涂层而施加的,但是那边的性能(?)反而并不用太在意。也就是说,只要打中就能击坠。虽然还是继续使用『海蛇』,但是不得已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开火。从今天的情况来看,那不是能轻易按我们的剧本来的对手。」
「虽然明白,但是推力相差悬殊。『全武装杰刚』都追不上......那台,同型的二号机呢?不能让我们也使用吗?」
「申请驳回。正在执行其他任务,这就是参谋本部的回答。一号机也是。」
如此补充道,一副大大咧咧面相的德劳大尉皱起了眉头。「是不是和那起,达喀尔的恐怖袭击事件有关联呢?」平时不声不响的弗兰森大尉的口中蹦出了这句话。
「虽然现在公布说是伊斯兰激进派所为,那肯定和新吉恩有关吧?如果高达型参战的传言是真的话,说不定那个二号机,还有『不死鸟』......」
「说起来,时机上也太奇怪了。『不死鸟』事件发生在半年前。然后,在达喀尔事件发生的时候组成了搜索队也就是说——」
「我也听过些传言。打探些无聊的事情的机师,结果被开除去扫厕所的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