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高速公路,沿着州道向南走三公里左右。穿过一座写着「狮门」字样的住宅区大门,再往里走四个街区,就来到了卡洛斯·克雷格的家。
周六的早晨,除了退了休的老人在路上缓缓地踱着步外,几乎看不到任何来往的行人或车辆。四处传来鸟的啼鸣声和割草机的声音,有远有近,每家每户门前修剪地整整齐齐的草坪如同被染上颜色一般闪耀着绿意。就在这样一个述说着这里是片恬静住宅区的画面中,卡洛斯宅邸的庭院里也同样铺满了草坪,儘管有旅鸫在上面跑来跑去寻找食物,但不可否认总体看上去并不显眼。
将近一个月没有修剪的草坪杂草丛生,扔在草坪上的报纸受到风雨的沖刷早已变得一团模糊。最让人感到凄凉的,是停放在玄关旁的一辆儿童自行车上已经积起了薄薄的一层灰,车把也已经不知所蹤了。心中涌起一阵沉闷的痛楚,罗西奥·梅奇走下电动车。紧跟着,一名身高比罗西奥高出一个头的男子也下了车。
两人在玄关前立定,罗西奥正打算按门铃,高个男子用手拦住了他。
「我来。」
锐利的眼神彷彿在说,对方肯定已经猜到我们会来。抬头望着将手伸进西装打算掏出自动手枪的男子,罗西奥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对方要是想这么做的话,我们早就遭到枪击了。」
「我是来找他沟通的。希望你能全权交给我处理,塔克萨·马库尔少校。」
这个总部派来担任护卫的特殊作战群军官——也就是大家俗称ECOAS的特殊部队司令,轻轻地哼了一声以示回答,然后退在一旁。一个是身材魁梧正当壮年的一线指挥官,一个是五十齣头,长年从事文职工作身心都已经变得鬆弛的情报官员。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两个身影此刻同时映在了大门的玻璃上,罗西奥按下门铃。等了十秒钟没有听到应答声,伸手拉了拉指纹验证式的门把手,没有上锁的大门一下子就开了。
事前曾确认过家里有人。向塔克萨使了个眼色之后,罗西奥谨慎地走进了屋内。将手探入怀中的塔克萨紧跟其后,同时对着装在左手袖口的麦克风说道「进去了。」。他那些将这所房子团团包围的部下们立刻作出了反应,无形的杀气彷彿正在蔓延,但对罗西奥来说那是发生在他那松垮意识之外的情况。起居室传来电视机的声音,还隐约能闻到食物所留下的香味,但却完全感受不到生活的气息。就像是已经废弃了多年的旧屋,空气莫名地冰冷。甚至荒废一词都不足以表达,这是一种令家不再是家的空气刺入肌肤时所带来的寒意。
半年前来的时候还不是这个样子。开朗热心的夫人热情款待,喜欢棒球的七岁少年出门相迎,然后招待罗西奥走进起居室。而现在,只有从装饰在墙上的照片中才能看到他们的音容笑貌。这是一张映有这家主人和他宝贝妻儿笑脸的照片……
不经意地叹了口气。对于一个四十多岁,人生已经无法重来的男人来说,没有比失去这些更加残酷了吧。罗西奥的视线离开了照片,「卡洛斯,我是罗西奥。你在家吧?」他向起居室那边喊道。没有回答,只有电视机不断地发出嘈杂的声音。听出来好像是部什么影片的罗西奥,一手捂着再度感到绞痛的胸口朝起居室走去。
果然,电视中有一个卡通人物在跳跃着。一辆玩具车翻倒在电视机前,沙发上还放着儿童衬衣。摊在桌上的女性杂誌也从那天起就再也没动过半分吧。时间停止运行的起居室中,只有电视机还忽明忽暗地闪烁出色彩的洪流,照在长榻上的一家之主身上显得格外颓废。沉默了片刻,卡洛斯·克雷格獃獃地盯着电视机,「是设了定时吧。」看着他的侧脸罗西奥低声问道。
「每到星期六的这个钟点,电视机就会自动打开。就算在看其他节目,也会自动转到这个频道。就像是……」
他儿子还活着一样。后面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卡洛斯将脸转向这边。脸色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差。鬍子颳得很乾凈,整齐的黑髮在窗外阳光的照耀下油光锃亮。不过,那双眼睛却暗淡无光,眼眸深处潜藏着稳微的警戒之色,对于自己确信犯的本质也不作丝毫无谓的掩饰。几天来,这个不断逃避追捕东躲西藏男人,究竟为什么要回到自己的家。正当思索着这个问题的时候,那双眼睛注意到了站在罗西奥背后的塔克萨,隐藏在瞳孔深处的警戒开始流露。「这位是联邦宇宙军的塔克萨少校。」罗西奥说道,但卡洛斯的眼睛还是纹丝不动。盯着用眼神向他招呼的塔克萨一点反应都没有,刚想开口对他说「带狩人一起来搞得有点吓人吧。」,没想到感兴趣的神色突然从他的脸上消失,视线又回到了电视机上。感到身后的塔克萨似乎微微地抽动了一下,罗西奥走到卡洛斯的面前。「不好意思。你不说话那我就随意了。」,说着便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的来意你应该清楚吧?」
盯着那张正在看卡通片的侧脸,谨慎地打开了话题。卡洛斯一言不发。
「中央情报局的资深军官,带走了机密情报还失去联络……上面那帮人会感到神经质也在情理之中。你下落不明的这段期间内,连我都受到了盘问啊。因为他们认为,你所使用的机密接触许可权(SAR)代码是我给你的。」
你趁我不在的时候,动用了我的终端机。对于这言外之意卡洛斯仍然无动于衷,继续看着卡通片的画面。画面中有一只拟人化的兔子飞出宇宙,正环绕着殖民卫星的外壁奔跑,「我想,你的目的我也清楚。」瞥了一眼之后罗西奥继续平静地说道。
「是跟你家人的悲剧有关吧。我不会来安慰你,也不会要你忘掉这一切。不过,你这是在自杀。你别说去什么地方去控诉了,在事情被公开之前你就会被抹杀。充其量能上个地下刊物,但事态不会有任何改变。到哪一天,某张报纸的一角登出你的死亡消息后,一切都会结束。」
左耳进右耳出,感觉这些话并未在他的思绪中停留便烟消云散了。身为地球联邦军旗下,覆盖了从战略情报到公安情报所有领域的中央情报局一员——不,作为在左右着地球圈经济的军产複合体中佔有一席之位的人,卡洛斯深谙这个世界的规则。对于明知如此却仍然做出这些行为的男人,这些话就像是对牛谈琴毫无意义。「现在回头还来得及。」,罗西奥将双手手掌握到一起,耐着性子继续说道。
「你跟我一起回去。这件事就到局长那里为止,再拖下去就可能会传到参谋总部的耳朵里去。到时候你可——」
「部长,你还记得吗?我和马纳德负责的那个墨西哥湾海盗案件。对外公布说是吉恩残党袭击了货船,但实际上是在高层的默许下将物资出卖给了吉恩残党。我们的任务,就是将伪装工作做得天衣无缝。矇骗过当地的沿岸警备队,销毁有问题的物证……」
说到这儿,卡洛斯意外地将视线转了过来。「一个月前,袭击威尔明顿海军基地的吉恩残党军,使用的就是当时遗失的武器。」听着这些话,罗西奥忍不住低下了头。
「遗失物资的目录我这里也做了一份,错不了的。高战蟹用的手持式导弹有整整五箱。这些旧公国军的扣押物资,在我们的默许下流出的导弹,将阿洛玛和凯尔变成了肉块。」
就在情感突然爆发的卡洛斯对面,柜子上相框中的妻子脸上挂着笑容。「卡洛斯,那——」罗西奥突然开口说道,「我明白。」,卡洛斯打断了他的话。
「我们这边默认的话,对方也就积极配合了。就算是发动恐怖袭击,也不会胡乱地造成人员伤亡。底线是禁止造成平民的死伤。只需要上演适度的『威胁』,来通过军方的概算要求就可以了……阿洛玛会带凯尔去基地找她当海军军官的哥哥纯属偶然,只是个单纯的事故。为了维持居住着一百二十亿人口的地球圈经济,这是容许範围内的牺牲。」
不容反驳,卡洛斯站起身来。无视微微有些紧张的塔克萨,「没错吧?」,说着他低头望向这边。忽然笑起来的眼神之中充满了哀伤,罗西奥无言地低下了头。
「每年都有好几万人死于交通事故,也没有听说谁提出过要废除车辆或飞机。道理是一样的。」
「……你无论如何,都要这么做吗?」
卡洛斯没有回答,默默地在T恤外披上外套转身打算离去。「要这样的话,我就不得不逮捕你了。」罗西奥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
「你应该很清楚。你和我一样,都是在维护着秩序。」
「秩序啊……」卡洛斯停住了脚步,带着浅浅的笑意回过头来。「发生了这些事之后,我又重新调查了一下。原来『事故』比想像中还要多啊。去年『夏亚的叛乱』中产生了数以万计的死伤者,之后的游击战又造成了大量平民死亡。还有『甘泉』据说也发生过重大事故。聚集了新吉恩干部的一幢大楼发生爆炸,将附近的一辆校车也牵连其中,结果三十多名儿童当场死亡。儘管媒体对外宣称是陨石撞击所致,不过幕后黑手其是联邦的特殊部队……即狩人部队ECOAS的传闻,也传得煞有介事。」
最后那句话,矛头直指挡住他去路的塔克萨。与表情毫无变化的塔克萨四目相接后,立刻又将视线移开的卡洛斯轻声说道,「我已经厌倦了啊。」,并将手伸进裤子的口袋中。
「我知道自己很自私。不过请让这条看门狗让开,我赶飞机。」
「卡洛斯,你再想想清楚。」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少校。」
将口袋中掏出的一个薄板状物体递到塔克萨的面前,卡洛斯咧开嘴笑了笑。「我的手指一旦鬆开按钮,地板下的炸弹就会爆炸,整栋房子会消失得一乾二净哦。」
塔克萨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僵硬。上当了,明白了这一点后身体反射性地动了起来,罗西奥猛地站起身来险些将沙发都踢翻在地。
不仅是这北美地区,全球範围的交通枢纽都在通缉卡洛斯。要想逃出去就必须有一张王牌在手,因此卡洛斯才回到了家中,为的就是将尾随而来的追捕人员当成人质。只要鬆开按钮引爆装置就会启动的死亡开关型发信机,会将目标的杀伤与人质死亡紧密地联繫到一起,这一特性在这种局面下能发挥出无与伦比的效果。「身为ECOAS的一员,应该很清楚这种装置是可以做到的吧。」卡洛斯继续说道,紧盯着塔克萨的双眼一动不动,并用鞋底轻轻地敲了敲底下设有炸弹的地板。
「不好意思了,在我坐飞机的这段时间内,就请你们留在这幢房子里吧。一旦我发现有人跟蹤的话……」
将完全握在手掌中的发信机在面前扬了扬,露出用姆指按着的按钮。卡洛斯从一动不动的塔克萨身边穿过,朝玄关走去。「你们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请随意,反正我也不会再回这个家了。」,说完便走出了起居室的门。「卡洛斯,站住!」罗西奥大声吼道。
「你想逃跑方法应该还有很多,为什么还要回到这个家?」
听到罗西奥觉得出乎意料,卡洛斯停下了脚步。「你应该知道我会来吧?」再次追问之后,他不经意地抬起了头,「究竟是为什么?」声音从背后传来。
「也许是想最后再和你说说话吧。如果经历了相同遭遇的话,你一定也会做出相同的事的。」
回眸的视线越过肩头望向这边。因无力反驳而不知所措的罗西奥紧咬着嘴唇,未等他作出什么反应,再次迈起步伐的卡洛斯背影消失在了起居室的门口。玄关大门发出打开后又关闭的声音。罗西奥呆若木鸡地站立在原地,听着那斩断了他最后希望的声音。
「康洛依,听见了吗?作好伪装对目标实施追蹤。另外叫拆弹组来,这个装置恐怕超出了我们的能力範围。」
塔克萨间不容髮地通过袖口的麦克风下达了指示。「听着,塔克萨少校。」罗西奥说着,又坐进了沙发里。
「不要跟蹤了,让他走。」
「我们受过专业的跟蹤、追蹤训练,不会那么容易被发现——」
「我说的不是这个。」
粗暴的打断,或许会让他察觉自己的心境。塔克萨投来试探性的目光,「你确定吗?」他平静地说道。「责任由我来承担。」罗西奥如此答道,但并没有看对方的眼睛。
「你只不过是遵从上司的命令,不会给你的履历产生污点的。」
「如果是要我放走卡洛斯上尉的话,那恕难从命。站在我的立场,放走反叛者一事我必须告发你。」
这股扑面而来的杀气令罗西奥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的同时,也为塔克萨与外表相衬的耿直言辞而苦笑。「我也成了反叛者吗?」罗西奥微微抬起头来,自言自语道。塔克萨挺直了他那磐石般的高大身躯,眉间也一如往常看不到丝毫动摇。
「我可没有这样的胆量啊。和你一样,我也只是推动联邦这台巨大机器的一颗齿轮而已。」
「就算是微不足道的齿轮,只要有一颗发生错乱整部机器就会出现故障。」
「发生错乱是人类的特权,齿轮是不会错乱的。只会渐渐磨损,直到再也无法转动。」
就如同现在的自己这样……没有必要追加这一句。不管怎么样,在拆弹组赶到之前,自己和塔克萨都无法离开这幢房子一步。卡洛斯一定在屋内的某处安装了感测器,一旦被他发现这边企图逃脱就会立即启动引爆装置。身为专业人员必定会考虑得如此周详,拆弹组也必须将这点作为大前提谨慎地进行处理。是他们先完成拆弹工作,还是卡洛斯先逃出州外。无论结果如何,在那之前这两个大男人都不得不一起傻乎乎地看着电视里的卡通片打发时间。
但是,这和顺从卡洛斯的要求暂缓进行跟蹤是两回事。不想与顽固不化的塔克萨照面,也不愿去面对自己阵阵刺痛的内心,罗西奥也只得心不在焉地望着电视机画面。内容讲到飞出宇宙的兔子正和一个貌似火星人的角色展开互相追逐。
这两个角色小时候都曾经看到过。早在自己出生之前,还是西曆的时候这两个角色就已经诞生了。过去的动画需要人工一帧一帧绘製而成这点十分让人惊叹,不过情节与当时相比几乎没有太大改变。兔子还是那么地狡猾,火星人也总是在最后关头掉链子。即使到了这个宇宙中居住了百亿人口的时代,人们的头脑与西曆时代也没什么两样。那个时候起,人类就已经是一种没有了战争便无法维持社会的生物了。
就算获得了半个世纪的和平,很快经济又会不堪重负,然后就会想要製造借口去依赖战争这个巨大的消费性活动。儘管仅仅十五年前,才刚刚经历过一场导致了总人口半数死亡的一年战争……不,正是因为有过这样的经验,才会发展出这种没有战争就无法维持的社会。从联邦与吉恩这两大势力的全面战争,演变为标榜着主义及民族的游击战争。人类的夙愿,统一政权的建立至今将近百年,可人类社会却毫无进步,简直让人感到可悲。
身为一颗齿轮,站在推动战后的战争这一方的自己和卡洛斯,仍然是——。无意义的思考,罗西奥再次叹气。一直瞪着这边的塔克萨忽然将视线转了过去,并将袖口的麦克风靠近嘴边。
「康洛依,命令撤回。停止对目标的追蹤,让拆弹组赶快过来。」
说完这些后,高大的身躯弯下腰坐在了沙发上,低声说道「要不要赌一把?」。听到这出乎意料的话,罗西奥眨巴眨巴眼睛重新打量着塔克萨。
「根本没有炸弹,只不过是卡洛斯上尉的虚张声势而已。」
「那就没法赌了,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在射出一道彷彿能透过眼睛看穿心底的锐利目光之后,塔克萨便将他那张不苟言笑的面孔转向电视机。「小心驶得万年船。」他小声说道,然后就作出一副不想再多说什么的样子看着电视机。感到这张落寞的侧脸上还留有一丝人性,罗西奥不由得暗自苦笑。看似坚如磐石,但这个男人其实也在逐渐地磨损吗?拚命压抑住这股突然涌上心头的亲近感,罗西奥也将视线拉回了电视屏幕。
兔子和火星人的追逐仍在继续。结局不用看也知道,这次又是兔子成功逃脱,而火星人栽了个大跟头。明明只要放弃追逐就能有一个新的剧情发展,但是这个充当悲剧角色的火星人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只知道忠实地扮演好安排给他的角色,按部就班地推进剧情。
但卡洛斯就不一样。趁着两颗齿轮停止活动的短暂间隙,他上了宇宙,并以偷出来的机密情报为基础展开行动。凭藉着长年在情报局中培养的技能,他将以自己的方式赎罪……不,我不想用赎罪这个字眼,罗西奥这样想。因为我不愿意把他妻子被夺走的这场悲剧,看成是由于默认战后的战争而受到的惩罚。他只是一颗在命令下转动的齿轮而已,应当承担罪责的另有其人。就是那些创造了没有战争就无法正常运作的战后经济环境的人们——是的,比方说端坐在月球宝座,此时此刻正俯视着地球和宇宙两侧的那群人。
但是,这同时也是自己身为齿轮的诡辩,是与现在的卡洛斯毫无关係的借口。扮演好外界强加的角色这一点,政府首相也好大企业的会长也好跟我们没什么区别,无法成为齿轮的人类就会完全理解自己的行为,併产生出赎罪的责任。这个不愿意再充当齿轮的男人究竟领悟了什么,又去了哪里,仅仅作为一个暂时停止转动的齿轮是无法想像的,罗西奥目不转睛地看着索然无味的卡通片。兔子安装的炸弹炸飞了火星人的飞碟,强烈的光芒充斥着时间停止的起居室。
※
「发光现象?」
「嗯。之前就发生过了,因为这东西的全身都使用了驱动内骨骼(Movable Frame)啊。只要一发光,就会变得异常醒目。覆盖上外部装甲的话,我想多少可以缓解一些……」
说着,抬头仰望眼前矗立的人型机械的厂长,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这是种尚有诸多未知领域的「新型材料」,但也不能因为出现原因不明的发光现象就将它弃之不用。抓着维护通道的栏杆,阿尔伯特·毕斯特也望着眼前的巨大铁块。
这台用「新型材料」组装起来的人型机械,在尚未覆盖外部装甲的现阶段,全高还不到二十米。只有一副称为驱动内骨骼的骨架的素体,看上去就像是剥去了皮肤的人体标本。周围正在干活的几名工作人员,与巨人的骨骼相比只有拳头左右的大小,要是不藉助起重机或升降机等设备的话连巨人的膝盖都够不着,但这一点在这间坐落于月球都市「格拉纳达」的阿纳海姆电子公司工厂中根本无需担心。望着那些一跃就能攀上好几米高度,自由往返于巨人头顶与脚尖的工作人员,阿尔伯特再一次环视着这个约莫四十米见方的密闭空间。
这里以地球为参照点的话位处月球背面,「格拉纳达」就建设于乌兰山脉西南方向的环形山中,是月球以第二大规模着称的永久城市,同时也是一座以地球圈最大规模而自豪的工业城市。向月球深处挖掘而成的城市,其上层部分被港湾设施及工厂园区所佔据,像这等规模的开发设施在这里不下百间。由于战时曾被吉恩公国军接收作为武器生产据点,便于机密管理的构造也带来诸多便利,不过最大的便利莫过于只有地球六分之一的重力。同样的工作,在地球上必须要动用两倍以上的重型机械,而到了殖民卫星的无重力区域又不得不留心物资材料的固定,这使得工作效率无可奈何地打了折扣。建造机动战士果然还是月球好,阿尔伯特心想。不太轻也不太重,这适度的重力就是无比便利的作业环境。
连自己的身体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体重增加到这种地步,每次因为谈生意而不得不去地球或殖民卫星时就会胸闷气急,不过那些只要用药物就可以得到控制。基于和地球相同的上下感觉所形成的月球都市景观,让这原本就是地球居民的身体感到非常适应,而最妙的就是重力还比地球低。身体变轻盈了,心灵也就轻盈了,可以带来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在此设立总公司的阿纳海姆电子公司创始者,梅拉尼·休·卡拜因真是慧眼独具。存在于地球和宇宙之间,这个可谓中庸的月球环境,作为牵制地球圈经济的大企业总部真是恰如其分。
然而,父亲却说月球微弱的重力会让人变得懒惰。想起这个,阿尔伯特自顾自地撇起嘴角。用一声乾咳截断了自己的思绪,「会不会是过热引起的?」他向厂长问道。
「不会的,我们没有探测到任何热量。就像阿克西斯的冲击时一样,是一种原理不明的发光现象。至于事情的起因,我来详细说明一下吧?」
还没等回答,厂长便朝维护通道另一头喊道,「喂,亚伦!」。一个紧贴着巨人膝盖的工作人员回过头来,知道他打算靠过来的阿尔伯特说了声「不,不必。」,打断了厂长的话后便迈开了脚步。
「我今天来,是为了视察Post119的试作机。听说正式编号已经定为AMS-129了吧?」
「对,名称也决定了。叫『基拉·祖鲁』。」
「又是吉恩式的名字啊……」
「这是因为开发人员中,有相当一部分原吉恩尼克的技术人员啊。儘管对方会计提出过这样的要求也是原因之一,不过确实也有点得寸进尺了。包括头部的设计在内,都搞得像『扎古』一样。」
快步追上阿尔伯特,厂长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道。吉恩尼克公司是在旧吉恩公国依靠权势发迹的武器企业,战后和祖国一样发生了解体,其最大的生产据点便是这个「格拉纳达」,也一同被阿纳海姆公司兼并。这批梦想着宇宙居民的独立而不眠不休地致力于武器开发的技术人员,在走入地球联邦的阵营之后被迫成为了镇压过去同胞的帮凶。然而像这种常被左倾主义宣传电影拿来当作题材的原委,其实并不像井市传闻所说的那么单纯。旧公国军残党创立了新吉恩,至今仍对地球联邦不断造成种种威胁,背后也是因为阿纳海姆公司同时在向新吉恩提供武器的事实所致。
也算不上是特别奇怪的现象吧。作为一个放贷方,作为一个武器商人,为敌我双方提供军备的事例过去也时有发生。然而一方面高举反吉恩主义斗争的大旗,一方失去了战争又无法维持经济的联邦政府本身,也是同样是矛盾重重。要说到有什么问题,那就是去年的「夏亚的叛乱」最终导致新吉恩势力的衰弱,再也无力成为能与联邦相抗衡的威胁了。
总帅夏亚死亡之后——儘管新吉恩的支持者以未确认击落为由,声称其下落不明——组织可以说已经成了一群乌合之众,最近只能在各地看到一些零星的恐怖袭击和掠夺行为。在两国军队之间的战争中,同时与双方阵营展开商业活动还说得过去,而现在其中一方已不再是军队编製就比较麻烦了。协助革命军与向恐怖分子提供武器,同样的行为会让人产生完全不同的印象。
虽说一方面成为地球联邦的从属国,一方面又有形或无形地为新吉恩提供援助的吉恩共和国的右派势力愿意为其提供担保,但以往的商业模式已经无法继续下去了。必须看清联邦的态度,看清即将迎来自治权交还期限的吉恩共和国的态度,然后慎重地把握前进的方向。一边走一边思索着,阿尔伯特再次体会到了自己身为先锋的重任,「不过,你们这里没什么问题吧?」说着,他狠狠地朝厂长的侧脸瞪了一眼。
「毕竟一头在实施『UC计画』,一头还继续要跟新吉恩交易……前阵子在战争中和新吉恩的贸易负责人雷布里奥常务董事不就被调走了吗?现在工厂里已经有传闻了,说下次又该轮到谁去切腹垫背。」
在焊接声和金属碰擦声的交杂中,厂长彷彿看到了末日一般呢喃道。这个人生就是家和工厂两点一线的男人,似乎也有着把握当今局势的嗅觉啊。只懂得过时的商业模式,听到公司内的传闻会感到不安也是理所当然的,但阿尔伯特也丝毫不打算对一介厂长解释所谓「新商业」的详细情况。「不必担心。」阿尔伯特停下脚步回答道。
「通过和双方的交易,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控制战争的规模。这也是联邦政府的大人物所认可的。」
「可是,经过向拉萨坠落陨石以及地球寒冷化作战的公布等一系列事件,世人对新吉恩的看法也变得激烈了啊。所谓政治家不就是最擅长见风使舵的嘛。」
「有时候这舵也没那么好转啊。你可以认为这是由于受到了毕斯特财团的牵制,而非阿纳海姆电子公司的决策层。」
这并不是比喻,厂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凭藉暗中掌握着禁忌的「盒子」,毕斯特财团拥有了从地球联邦政府那里获取无限特权的力量。就算是这现如今听起来像都市传说般的传闻,只要能在阿纳海姆电子公司里坐到相当的位置,还是有机会接触到传闻真伪的机会的吧。新吉恩从兴起到衰败的这数年间,是财团的力量在调整联邦政府与阿纳海姆公司间的关係。要是没有了掌控「盒子」的财团,那个会向敌我双方出售军火的无德商人,或许今天已经成为了军需产业的核心。事实上,「盒子」在阿尔伯特出生前就由毕斯特财团管理了,儘管作为共生关係的阿纳海姆电子公司也从中饱受恩泽,但这些事跟一个小小的厂长根本说不着。
看着厂长杞人忧天的样子,唤起了阿尔伯特嗜虐的情绪,「偶尔也需要排遣一下压力吧。」,说着,他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
「不过,拿一线人员开刀是没有人会买帐的。有必要的话,会让身份更高的人去垫背。」
好像是鬆了口气,又好像是被看扁了一样,厂长的脸上流露出複杂的表情,含糊地点了点头。是的,即便财团的力量再强大,有时候也不得不为此献上祭品。尤其是「UC计画」开始启动的现在,联邦政府的部分人也露出了反吉恩主义斗争已告一段落的倾向,这边也必须事先早做準备。「站在技术开发的角度上,和新吉恩之间的交易也是非常有价值的。」阿尔伯特继续说道,然后他将目光转到眼前这台内部骨骼暴露在外的新型机动战士身上。
「就算吸收了主要的开发团体,但旧公国系的技术中仍有很多捉摸不透的东西。比如和赛可谬相关的技术。包括这台RX-0,若没有从新吉恩那边得到的技术也是不可能造得起来的吧?」
同样仰视着巨人骨架的厂长,喃喃地说道,「感应框架……」。来源于新吉恩,曾经引发「阿克西斯冲击」现象,公开製造和研究遭到全面封杀的「新型材料」的名字——。自身,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祥触感,阿尔伯特又补充道,「不要瞎操心了,还有,给我解开那个发光现象的谜团。」,然后他又迈开脚步。
「作为武器,会发光暴露出自己位置的机动战士根本没有意义。」
「关于这件事,我有一个请求。」慌慌张张追赶上来的厂长开再次口说道。「能不能让我把那台感应框架的实验机——原石运回现场?」
正打算结束谈话的时候,突然冒出的这句话宛如射来了一支正中要害的利箭。拚命掩饰住自己内心像吃了一记闷棍般动摇的阿尔伯特,低声反问道,「……我听说必要的数据採集不是已经完成了吗?」。
「是这样没错,不过为了分析发光现象必须将各类数据全部抹去。那台机体是非订单的实验机,只要从仓库调拨出来就可以了吧?」
厂长面露并无他意的表情说道。当场找不出什么能够拒绝的理由,「这个……」正当嘴边挤出一丝为难的剎那,「阿尔伯特先生!」另一个声音在耳中响起。
「总公司的电话。是通过防谍线路打来的,这边请。」
那个先前在事务楼中见过面的女性职员,指着离他最近的墙壁上所设置的通讯面板说道。迅速地按动触摸面板后,神色紧张地递过耳机的女性职员气势压过了阿尔伯特,他想都没想便戴上了耳机。看着既没有显示来电也没有显示对方相貌的显示屏,阿尔伯特带着疑惑喂了一声。(工厂参观得怎么样了?阿尔伯特。)很快一个熟悉的女声传回,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咕噜一下发出很大的声音。
(你从小就有哮喘,在工厂混浊的空气里连五分钟都呆不了。现在习惯点儿了吗。)
「阿姨……玛莎女士。究竟是什么事?」
作为毕斯特财团的直系嫁入阿纳海姆公司会长家族的女人,玛莎·毕斯特·卡拜因。电话的那一头是阿尔伯特父亲的妹妹,也是家族中的女强人。那个只打了个招呼连视线都没有过交汇就退下的女性职员,一定也清楚这是那个不可触及的神直接打来的电话吧。跟着当总经理的丈夫一起夫唱妇随,连公司的运营也要横加干涉的玛莎专横到什么程度,公司职员们也都是有所耳闻的。就算面对阿尔伯特也没有一点亲属间的客气——不,从身心的每一个角落都暴露无遗这一点来说,她是一个比母亲更令他体会到某种挫败感的人物,但当着玛莎的面他从来都没有表露过。(出了点意外啊。)听着阿姨那愉快的声音,阿尔伯特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耳朵上等她说接下来的话。
(刚刚从参谋总部接到一个通知。情报局有个多管閑事的人,企图阻止那宗交易。)
手上的交易有好几宗,但眼下,玛莎所提到的「那宗」交易也只会是那一宗。厂长刚提到原石的事,这通电话就立刻打了进来。正当他为这可怕的巧合而惊讶的时候,(你在听吗?听说军方正在追查那个人的去向,好像已经上了宇宙了。)玛莎的声音还在继续,事态并不轻鬆,这样的理解彷彿正顺着脚底向上爬。
(直到束手无策了才想到跟我联络,公务员真是个让人惊讶的人种啊。收集到的情报非常有限,你去处理一下。)
「哦……」
(这次的交易,和以往的巡迴销售不同。反吉恩主义的斗争已经走向尾声,军需产业的商业模式能否再继续维持下去?对阿纳海姆电子公司来说,这次的交易就是一块试金石。如果这次能顺利运到的话,你身为高管的立场也会更加稳固。也许连卡帝亚斯都会对你刮目相看呢。)
拉拢、斥责、戴高帽,无不击中要害。就算知道这是玛莎的惯用手段,可当听到父亲的名字时内心深处还是会产生沉重的迴响。毕斯特财团现任理事长,卡帝亚斯·毕斯特。被誉为创始者以来最为杰出的父亲,和不成材的儿子,多年来这对父子的关係比陌路人还要冷淡。儘管阿纳海姆公司的生意来往已经全权託付给了妹妹玛莎,但这次的交易还是会传到卡帝亚斯耳朵里吧。如果这个项目能善始善终的话,那个男人会不会对自己有所改观呢?顺着玛莎的诱导思考的瞬间,(想想还是不可能啊。)玛莎带着苦笑轻声说道,吓得阿尔伯特指尖一阵颤抖。
(那个人,只会对自己从一开始就参与的事情感兴趣。就算是关係到亲生儿子的前途也一样。)
无可辩驳。为自己刚才有那么一剎那动摇而感到羞耻,阿尔伯特只能咬着嘴唇回答,「是……」。
(总之,事情非常紧急。这次的交易,也和从共和国送来的那张王牌有直接关係。如果处置不当的话,还有可能演变成流血事件。)
「是说那个『上校』吗?我听说是非常顺利渗透进去了,不过能不能有所做为就——」
(所以说不知道他们打算做什么啊。就算我们这边擦起点火花,联邦的那群官僚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事情真的闹大,他会向我们要替罪羊的。)
「……我明白了。」
(你也不想永远被别人在背后议论你是沾财团的光吧?好好乾吧。我看好你哦,阿尔伯特。)
通话被单方面挂断了。原本就空无一物的显示屏上似乎能看到玛莎红唇在蠕动的幻像,阿尔伯特立刻从脑海中将这种幻觉赶走,「我有急事,视察就到此为止。」说着,他将耳机塞到厂长的手中。慌忙接过耳机的厂长含含糊糊地应了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