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妹妹讀劇本

心中有个总是自称檀野那百合的人格的少女，她的本名叫宝生柚璃奈。

「柚璃奈，你是什么时候当上童星的?」

将悟语气轻柔地向她询问。

「从很小的时候。还在上幼稚园时就在帮忙妈妈的工作了。」

「你是从哪知道我的名字的?」

「嗯……」

柚璃奈手指放在下巴，像在回忆似地盯着上空看。

「很小的时候，我曾在亲戚的结婚典礼跟将悟表哥见过面。」

「你跟我聊了什么?」

「我们没讲什么话。只有想说原来你就是将悟表哥这样。」

「童年时代我们就只见过这么一次面吗?」

「还有一次。我担纲演出『佩琳』这个角色的时候，熊五郎伯父曾带你到摄影棚游玩。记得你好像是那个节目的粉丝。我表演了佩琳的台词后，你还很高兴呢。」

「后来我们就没再碰面，直到最近为止是吗?」

「没错。后来我们就没再见面了。」

将悟一语不发地陷入沉思。假如柚璃奈所说的记忆为真，她会爱上将悟的理由根本不存在。不管怎么看，两人的关係都只是平凡无奇的亲戚小孩而已。

「你有听说过……我有妹妹吗?」

「妹妹……?将悟表哥的……妹妹……」

柚璃奈就像在摸索记忆的轮廓般，视线飘忽不定。

倏地，她的视线停留在半空中的一点，眼睛张得老大。

「我……知道她……我以一则有见过……将悟表哥的妹妹……」

「见过……?你们是在何时何地见面的?」

「我是在熊五郎伯父的别墅附近见过你妹妹的。」

柚璃奈一如在重温往日时光般，娓娓道出了那天所发生的事。

◇

那是发生在柚璃奈以『檀野那百合』之名出道前半年的事了。

某个夏天，柚璃奈由母亲带着前往参加某儿童节目的公开录影。她担纲的是跑龙套性质的角色。

那天的录影在一个距离电视台和摄影棚所在的都心非常遥远的临海小镇进行。剧组在小镇的车站前广场临时搭建小型的特别舞台，举办了由艺人主持的儿童表演。

录影时有许多当地居民前来充当观众，当中也有不少有家长陪同的小孩子。

负责照顾柚璃奈的母亲从那些观众当中发现了某个人物。那就是帝野熊五郎。他会出现在临海小镇这种地方已经够令人纳闷不解了，身旁还带了一个看似比柚璃奈年长一、两岁的小女孩。

少女头戴草帽，身穿浅绿色的连身洋装。那模样甚至令人联想到现身在盛夏阳光中的妖精。

少女依偎着熊五郎，和他手牵手。两人的感觉就好似一对父女般。

「那个女生是熊五郎伯父的女儿吗?」

柚璃奈看着远方的两人向母亲问道。

「不是啦。熊五郎先生只有将悟这么一个儿子。没有其他兄弟姐妹了。」

母亲回答后，便带着柚璃奈前去向熊五郎打了声招呼。大概是打算把柚璃奈介绍给当年还是企业大老的熊五郎认识吧。

柚璃奈的母亲和熊五郎打开话匣子閑聊了起来。柚璃奈马上就觉得无聊，开始用脚在地上画圆。

「你很无聊吗?要不要跟我聊天?」

转头一看，跟熊五郎同行的少女露出了亲切的笑容看着柚璃奈。

少女带着柚璃奈用熊五郎给的零用钱买了冰淇淋。两人并肩坐在广场的长凳上，一边摆动双脚一边吃冰。

「你叫什么名字?」

「柚璃奈。宝生柚璃奈。姐姐呢?」

「我……人家都叫我『小枫』。」

少女没有说出自己的本名，还年幼无知的柚璃奈并未觉得可疑。

「小枫，你是熊五郎伯父的女儿吗?」

少女没有回答。柚璃奈以为自己问得不够仔细，所以又接着说道：

「你看起来像伯父的小孩。」

少女沉默了一会儿后开口说道：

「我是熊五郎父亲大人的女儿。」

「果然!」

柚璃奈终于笑了。因为她很开心自己猜中了事实。

「不过『父亲大人』这称呼好奇怪喔。」

「这是母亲大人严格规定我的。她说，小枫是帝野家的女儿，所以说话必须得体。」

「是喔……奇怪了，所以说熊五郎伯父的小孩到底是将悟还是小枫你啊?」

「我们两个都是父亲大人的小孩。我是将悟哥哥的妹妹。」

「可是我妈说将悟表哥没有兄弟姐妹耶。」

小枫的视线投向了远方。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可见一座突出于海上的小岬角。那座岬角后方连着一座山丘，山上的森林看起来郁郁葱葱，一片翠绿。

「我就住在那座山上的别墅。跟母亲大人两人。今天是因为父亲大人来家里，我才请他带我出来玩的。」

「为什么不跟爸爸一起住呢?你跟将悟表哥是兄妹，也不跟他一起住吗?」

「母亲大人说……我必须偷偷地住在这个地方。可是喔，上次父亲大人有带将悟哥哥一起过来玩。我们还在我的房间下西洋棋呢。」

「西洋棋?」

「嗯……那是我们的秘密游戏。」

总觉得少女好像在跟自己隐瞒什么秘密，柚璃奈有些生气地鼓起了腮帮子。

不过，小枫的表情却流露出看似寂寞的神情。

「你常常跟将悟表哥一起玩吗?」

「我跟将悟哥哥很少见面。只有在我觉得很寂寞的时候，父亲大人才会带将悟哥哥来陪我玩。」

「那你只要觉得很寂寞很寂寞，就能跟哥哥见面了。」

「说得也是……可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再见面了。这样下去将悟哥哥一定会把我给忘记的。」

「你担心的话，跟他结婚就好了啊。」

柚璃奈天真无邪地说道后，小枫惊讶似地睁大了浑圆的眼睛。

「结婚……?」

「我参加结婚典礼时，听神父说只要结为夫妻就能一辈子在一起了。」

小枫听了，像觉得很好笑般忍不住噗哧一笑。

「呵呵呵。跟将悟哥哥结婚，或许也不错喔。」

那时的柚璃奈不懂少女为什么会笑。因为她还不知道兄妹是没办法结婚的。

「要开始录影了——!」

剧组的助理导播的喊叫声响彻广场，两名年幼女孩的对话就此画下句点。

熊五郎和柚璃奈的母亲朝两人走了过来準备将她们带回。

小枫在嘴边竖起食指，向柚璃奈眨眼使了个眼色，彷彿在说「这是我们两人的秘密唷」。

◇

柚璃奈坐在保健室的床上侃侃而谈。

「小枫是一个气质与众不同的女生，所以我一直都记得她。我饰演『佩琳』这角色时，口气就是受到她的影响喔。当初在节目筹画阶段设定角色性格时，我实验性地模仿了小枫说话的口气后，就被导演採用了。」

「有这么一回事吗?」

将悟吃惊地发出大叫。既然『佩琳』的参考模特儿是『小枫』，这意思也就表示……将悟在失去记忆之后，还是有间接地见到谜之少女。

「然后，将悟表哥来摄影现场参观那天，我有趁我俩独处的机会问你认不认识小枫。」

「我回答什么?」

「你说你认识她，以前去别墅玩时有一起下过西洋棋。然后我又问『小枫是不是你妹妹』。你回答『我没有什么妹妹』。我还记得我那时听了有点难过呢。」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自己有妹妹吧。」

「可是你话还没说完喔。那时你很不好意思地接着说『虽然我没有妹妹，可是小枫却叫我哥哥』。我听了忍不住想逗你，就故意模仿小枫叫你『将悟哥哥』。你吓了一跳，直呼我简直学得一模一样。」

柚璃奈就像想起那一幕般会心一笑。看来那时候的将悟似乎真的是吓呆了。

「后来綵排开始，我们就只聊了这些事情。分开前，我还特别叮咛你不要忘记小枫呢。因为我看小枫那天真的很寂寞。」

「可是我却忘得一乾二净了……有关那个叫小枫的女孩。」

「过一阵子后，我听说你出了车祸。我和妈妈有到医院去探病，可是将悟表哥你谢绝面客，我们只见到熊五郎伯父。伯父十分难过，他跟我们说，你失去记忆了。我听到这件事时，情不自禁地大叫：『那他也忘记小枫了吗?』熊五郎伯父问我：『小枫是谁?』我说：『小枫是将悟表哥的妹妹!』

熊五郎伯父听了露出慈祥的微笑，纠正我说将悟没有妹妹。还跟我说明，我所遇到的那个女孩是朋友的女儿。我的童心直觉地认为伯父是在骗我。因为那天我看熊五郎伯父和小枫就跟父女一样感情很好。后来我下定了决心——我绝对要永远记得小枫的事。

从那天起，我只要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就会拿出西洋棋，一边呼唤着将悟哥哥的名字，一边扮演小枫。这么做都是为了不要忘记小枫，为了总有一天要帮助将悟表哥回想起来。」

「那个叫小枫的女孩，是个怎样的人?」

「她个性文静，有种如梦似幻的气质。留着一头随风飘摇的长髮……可是我已经想不出她的长相了。只记得她戴了一顶大大的草帽。」

柚璃奈貌似惆怅地摇了摇头。

「是吗……就算印象再怎么深刻，毕竟只有在小时候见过一次面嘛。」

「后来我童星的工作日趋繁重，也就没机会跟你见面了。我全心全意投入了演艺工作。不久我的心灵一点一滴地慢慢崩坏了。我是心灵脆弱的人。最后因为分辨不出现实与虚构的世界，不得不放弃演艺的工作。」

「我知道。柚璃奈她……曾是你心中另一个人格的她有告诉我。」

「每天去跟心理谘询师报到的日子开始了。那是一段既痛苦又无聊的灰色岁月。我每天都在幻想以前所饰演过的角色。我的心总是沉浸在演戏的世界里面。也因此，心理谘询一直没什么效果——她……存在于我体内的另一个人格就是在这个时候诞生的。

她破坏了我的幻想。每次突然跑出来就擅自操控我的身体，撕掉以前我演过的电影或连续剧剧本和海报，砸碎影片光碟，把我珍贵的回忆全都毁个精光。我所饰演的角色一个一个遭到破坏，我难过极了。感觉就像我这个人被否定了一样。四肢痛得像是快被扯断。我的人格越来越虚弱，渐渐沉入深邃的幽暗底部。后来她假借了『柚璃奈』之名，取代我支配这副身体。

冒牌的『柚璃奈』冷酷得可怕。而且性格相当好强。所以我妈和心理谘询的医生都以为是我的心灵变坚强，被她给骗了。我也因此不用再接受心理谘询，表面上恢複了普通的生活。

我一直在幽暗的底部奋力抵抗，继续扮演『小枫』这个角色——那个避人耳目住在临海别墅，爱慕着将悟哥哥的少女。窝在心房里的我，对小枫这个人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几乎把她当成是我自己。

『柚璃奈』为了破坏我的演戏，开始寻找真正的小枫。就像以前破坏剧本一样，她打算也毁了小枫。她委託我妈新创办的徵信社调查『帝野将悟的妹妹』。即便如此还是没能找出她的下落。

演着演着，我开始以为自己真的就是将悟的妹妹了。因为我就是真正的妹妹，所以才会怎么找也找不到妹妹的下落。就算找到了，那也一定是冒牌货。

『柚璃奈』改变了目标，从将悟妹妹身上转移到将悟表哥本身。她试图将我心爱的将悟哥哥推上毁灭之路，让我的人格绝望，阻止我继续演戏。我觉得我必须保护将悟哥哥。我发誓我要全心地爱将悟表哥，绝不能输给『柚璃奈』的憎恨。随着我对你的爱的增温，『柚璃奈』的恨意也不断持续飘高。

你插班到深流院学园就读后，『柚璃奈』跟帝野集团一个名叫濑利的人有了接触。在她的协助之下，『柚璃奈』唆使杂誌记者和深流院学园的理事，试图找出将悟表哥的妹妹。计画宣告失败之后，她为了要找你报害我变不正常的仇，决定亲自出马……」

这也就是柚璃奈一出现在将悟面前，就开始千方百计想抹杀他的社会地位的原因。

描述完漫长的来龙去脉后，柚璃奈像感到疲倦般吁了口气。

将悟默默地反刍着她的说词。

名叫小枫的少女。她在熊五郎的别墅过着避人耳目的生活是事实吗?

还有她自称是将悟的妹妹，这是真的吗?

「如果柚璃奈当初没遇见小枫的话，或许就不会沉浸在演戏了……」

「若是如此，我的人格一定早就被『柚璃奈』给消灭了。正因为我一直都在演戏，所以我才能保住自己的人格……我是这么认为的。」

「在你心中的『柚璃奈』其实很努力在保护你。她只是希望你能从被演戏洗脑的世界回来而已。」

柚璃奈弯下身子，把脸埋在棉被里缩成一团。

就好似在无声的啜泣般。她那缩起来的背影流露出一股漫长的戏剧终于曲终人散的寂寥。

不久她抬起头，脸上挂着彷彿已挥别了一切般的清静表情。

「我要小睡片刻。」

柚璃奈在床上躺好，拉起白色毯子连人带头全都盖住。

名叫檀野那百合的演员，在这一刻正式宣告引退了。

将悟把柚璃奈的手机放在床边的檯子上，悄悄离开保健室。

从走廊的窗户眺望户外，不知不觉间太阳已开始往西边倾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