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卵骑士团发兵的时刻定在深夜。虽说这一行就只有这么一个部队,但总人数也多达千人。他们分别挤进了三艘商船的仓库中启航。漆黑的仓库里,人挤人的蒸腾热气和海潮味充斥着整个空间。周围不断传出海浪拍击船身发出的声响,堆积一旁的武器也因此而发出碰撞声。
「我觉得我好像变成了盐腌鲱鱼。」
「等船靠岸大概就腌好可以吃了吧。」
「既然要腌,放几条大黄瓜应该会比较好吃吧。」
士兵们无聊地消遗着,声音似乎也失去了原本的活力。
「这次出兵后勤补给队没有跟来啦。」
「那红酒没了怎么办?」
「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搭船出兵……」
银卵骑士团一般远征都有负责运送食物、酒,还有享乐品的后勤补给队随行。但这次因为徵调的船只无法凑足数量,因此只带了战斗部队出动;加上晕船的问题,士兵们的士气也变得低落。
「既然军监都来了,干嘛船上不能多载几个橡木桶呀?」
「可不是吗?」「那些家伙,明明跟我们是不同体系,每个人说话都比嚣张的。」「每个人的眼神看来都好像在鑒定我们的战力,真有够讨人厌的。」
所谓军监即是其它公王国的部队为了确认战果,并回报由陆路出发的部队,而从各军团派来的人员。这些人全都是有身分的骑士,他们全带着军旗与昂贵的铠甲,让船舱内的空间变得更窄了,也因此引发银卵骑士团成员的不满。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也就忍耐到普林齐诺坡里而已嘛。」一名年轻的士兵说。
「也是啦,我们可是出发要夺回大教堂的神圣部队呢。」
「对百姓来说,我们可是救世主呀,百姓肯定会準备丰盛的酒菜,还有舒服的床铺等我们去吧!」
「这……很难说吧。」
克里斯终于忍不住插嘴。
「怎么,克里斯?难道你觉得他们不会吗?」
「话说,这家伙确实是知道普林齐诺坡里的状况呢!」
周围的人全将目光聚集到克里斯身上,让他不知该不该继续开口——的确,他确实清楚普林齐诺坡里的状况。而座落在大教堂周边的几个大都市也几乎没有在之前的战争中被波及到。因为圣王国军攻打的也就只有大教堂而已。
「那里的城镇现在仍住着许多虔诚的帕露凯教徒没错,不过我不确定他们是否真的会欢迎我们过去呢……毕竟他们恐怕会觉得公国联军捨弃了大教堂而撤退了。」
「这我们有什么办法嘛?啊不就打输了吗?」
「这太没有道理了吧,真觉得军队不中用的话,普林齐诺坡里的百姓就自己聚集起来保护大教堂呀!」
要是他们没準备酒菜,看我们到了就先打劫他们……其中几名士兵丢出了这样的玩笑话,引发了众人开怀的笑声。克里斯叹了一口气,屈膝蹲到地上。
「哼,克里斯,你的态度也未免太事不关己了吧?」一名老兵语带调侃地对着克里斯说。
「这家伙不喝酒嘛。」
「他还不赌博,对帽子上的饰品没兴趣,也不穿亮晶晶的靴子呢。」
大家被关在狭窄的船舱里头,除了这般碎嘴消遣也无事可做了吧;众人聚集到克里斯身边,开始谈论他。
「这家伙也当了十年佣兵了吧,真不知道他的生命中到底有什么称得上是享受的。」
「他对嫖妓好像也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那个……」
这个令人困扰的话题让他满脸慌张,但关在船舱里却无处可逃。
「这家伙作为老闆的亲卫队,常常跟三个女人同睡一张床不是?」
「对呀,你看过蜜娜的裸体吧?你们在攻打圣卡立昂前,不是一直待在同一个帐棚里吗?」
「有喔,有喔!他看到了蜜娜的裸体,结果被轰出来了!」
「咦?你、你们在说的是那时候的事吗?」
——有人看到啦……克里斯脸色发青。
「真有你的!」
「那是意外——」
「蜜娜的阴毛是什么颜色!」「你猪头喔!应该问——克里斯,她有阴毛吗!」
无数只眼睛闪烁着光芒团团围上,克里斯开始觉得生命受到威胁。这时救命的船舱舱门忽然打开。一名顶着钢丝般短髮的男子提着油灯说:
「克里斯,弗兰殿下找你。」
吉尔伯特对于仓库内的蒸腾热气,和士兵们异常的亢奋情绪完全不为所动,仅简单说明来意。克里斯连滚带爬奔出舱门,楼梯上方迎面吹来沁凉的海风,令他心神舒畅。
「什么嘛,队长什么时候不出现,偏偏挑这时候。」「克里斯,这回别失手啦!」「我打赌没长毛两枚银币!」
克里斯背对着仓库关上门,挡住了士兵们持续的骚动声,「吉伯特,谢谢你……总算得救了……」
「我不是为了救你而来的。」吉尔伯特蹙起了眉头说。
由于身在船上,吉尔伯特没穿铠甲,但仍旧是一身黑色装束。克里斯看着他,心想即使他没有全身武装,那身筋骨看来仍旧像是钢铁铸造的一般。
「还有,我不是告诉过你,叫我吉尔就好了吗?」
「咦?啊、嗯……可是……」
克里斯对于用昵称称呼对方仍觉得不自在,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说过了,这不是什么昵称。在战场上叫全名,只会浪费时间徒增危险罢了。」
即使同样的话已经听过好几次,克里斯仍对和弗兰契丝嘉用同样方式称呼他有些犹豫。但吉尔伯特没有继续追究,转身便上了阶梯,克里斯也慌张地追着他手中的油灯赶上去。
「我说,我们是要去弗兰契丝嘉那儿吧?」
吉尔伯特被克里斯叫住,但没有停下脚步,只瞥了他一眼。
「……那……米娜娃也在啰?」
「这有什么疑问吗?船上可没有多的房间可以让队上的女人一人一间。」
这也是。但克里斯一想到要跟米娜娃面对面,就觉得心情沉重。
从那天献刀仪式以来,克里斯跟米娜娃之间又没有开口说话了。这阵子忙着準备出兵,克里斯根本没时间去想这个问题。其实这段时间他们碰过好几次面,只是他跟米娜娃其中一人都会先别开眼睛。
——我得跟她道歉……
——我竟然将自己无聊的牢骚发泄在她身上……这实在……
然而,这时克里斯却忽然想起当时那群亡者的身影和声音。在包围着他的黑暗和浪涛声中,亡者们的声声呼唤鲜明得教人不寒而慄。
吾主乃是所有已死之人,和将死之人的王者——那些亡者们是这么呼唤他的。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还有烙印的反应……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这件事到底该怎么解释才好……
他下意识将手掌贴在额头上。在夜晚潮湿的海风吹拂中,克里斯觉得自己的额头似乎仍在发烫,不禁胆寒。
——可是,这是跟烙印有关的事,我非得告诉米娜娃不可。
——因为我就是为了自己身上的烙印所以才留在米娜娃身边的呀……
海风开始变得兇猛,胡乱拨弄着克里斯的髮丝。他来到船尾的甲板上,跟着吉尔伯特走下阶梯。这时忽然听到船舱里的一间房间传出声音:
「唉呀,他们来了,蜜娜,妳就认命点吧。」
「什么认命点,都是妳干嘛把他找进来嘛!」
「咿呀!弗兰殿下,我、我已经快压不住她了——」
克里斯听得整个人僵住了。但吉尔伯特却丝毫不以为意地打开门,门内的宝拉和米娜娃两人纠缠在床上,而弗兰契丝嘉则是坐在一旁桌子上观战。她们这时候一同把视线移到门口。
「——你……」
你干什么……克里斯被吉尔伯特一把揪住,还没开口就被吉尔伯特扔进房里。房内非常狭窄,让克里斯差点撞上米娜娃。
「放、放开我啦!」
米娜娃扭动着身体,甩开从背后架住她的宝拉,然后彷彿想从克里斯的视线中逃开一般,一个人蜷缩到房间角落的另一张床上。
「好了,既然克里斯人都来了,那我们就出去吧。」弗兰契丝嘉搀着宝拉的手臂,将摔倒的她扶起来。吉尔伯特则始终站在门外,似乎一开始就不打算进来。
「……咦、咦?」
克里斯一愣一愣地看了看弗兰契丝嘉和米娜娃。
「我不这么做,你跟蜜娜根本就没打算说话了吧?」弗兰契丝嘉说。
「我又没说我想跟克里斯说话!」
「咦?那妳想怎么样?找克里斯还有其它事情吗?在这间有床的房间里头?」
「弗兰——!」
米娜娃涨红着脸,但弗兰契丝嘉对她挥了挥手就关上房门离开了。门关上之后,房里只剩下克里斯和米娜娃两人……
「啊、呜……」
米娜娃瞄了克里斯一眼,然后表情不悦地坐到床边,「可、可不是我找你过来的,我根本没想要跟你说话——」
「那妳刚刚把宝拉甩开逃走就好啦?如果妳真的不想见他,宝拉一个人怎么拦得住妳嘛?」
弗兰契丝嘉愉悦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米娜娃瞬间满脸通红,一把抓起椅子就往门上丢。
「好啦,我们就丢下这个彆扭的小妞儿,去找军监商量一下今后部队的进兵方式吧。」
三人的脚步声远去。刚才的骚动让克里斯着实吓了一跳。深呼吸后,他坐到其中一张床边,畏缩地微侧着头,透过肩膀窥视着米娜娃。
米娜娃坐在床的另一侧,背对着克里斯。她现在没穿着那件袖子宛如羽翼一般的披肩,白皙的肩膀赤裸地呈现在克里斯面前,让他慌张地转回头,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他和米娜娃背对背,一阵沉默的气息蕩漾在两人之间。
——我得跟她道歉,然后好好谈谈……
他屏住呼吸,下定决心转过身去。就在这时米娜娃也同样转过来,两人视线相对,吓得他们赶紧又把身子转回去。
——我、我在干什么啦!这样就吓一跳怎么行,
克里斯一双紧握的拳头紧紧抵在大腿上,但却没能再次挤出回头的勇气,只能背对着米娜娃开口:
「……那、那个,我说——」「那时候——」
这次,两人的声音又重叠在一起了——呃……忽然一个声音梗住了克里斯的喉咙,让他把原本要说的话又吞回去。而米娜娃也同时沉默了。他可以清楚听,米娜娃因为羞怯而摆动双腿的声音。
「——米娜娃,对不起。」这会儿他终于挤出了僵硬的声音,对着米娜娃开口说:「我、我还没有整理好该怎么说,所以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你干嘛道歉啦!」
米娜娃唤了一声抓住克里斯的手臂,让他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看到米娜娃通红的脸庞,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把话接下去。
「……因为、因为那时候我没把话告诉妳,所以妳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是我没把话说清楚的!」
「那个、可是……妳、妳生气了不是……」
「我、我才没有生气——」
这下克里斯真的不懂了。米娜娃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紧紧抓住克里斯两臂,脸颊的红晕蔓延到耳根,久久说不出话。
「总、总之——」之后她放开了克里斯,然后大声说道:「是我先没把话说清楚的,我应该先道歉,先开口把话说清楚,这样你听懂了吗!」
即使如此,米娜娃此时的表现,怎么看也不觉得是要道歉的样子,而且看来还非常生气。但那一双黑色的眼眸泛着泪光,让克里斯也只能噤口点了点头。
——太好了,她愿意把问题告诉我了。
——这是代表她开始信任我了吧?这真是太好了。
「你转过头去。」
「……咦?」
「把头转过去啦!」
米娜娃抓住克里斯的肩膀。她的力道让克里斯差点觉得自己的身体要被扭断了,急忙顺着她的力道转身,背对着米娜娃。
船底木板在浪涛起伏间发出规律的声音,克里斯默默数着,坐在她身后的米娜娃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梦到了托宣预言,那是被你杀死的预言。」
克里斯听了,扫在膝盖上的手指颤抖着。他早就猜想应该是这么一回事了。但真的从米娜娃口中确认时,心里却觉得格外难过。
——我明明是为了从死兆中守护米娜娃,才伴在她身边的……
——为什么我会变成为她带来死兆的人呢……
「这是很久以后的未来,所以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米娜娃说。
「地点呢?」还有我是怎么……
「地点……应该是在……」
在断续的语句问,克里斯听到她深深地咽了一口气。
「在圣都……王宫里的银阴宫……」
克里斯听了差点把头转过去——圣都的王宫里头?米娜娃刚刚是这么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