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中耸立着好几座黑色尖塔。从城镇外的丘陵望去,整座大教堂看来就像是融进了黑暗夜空的倒竖冰柱。其中包含圣堂和钟楼,还有西边一些建筑都还没有完工,扩建的速度慢得就好比在怜悯人们的生命周期短暂,不希望为此剥夺掉工人们太多时间一般。
大教堂前方壮阔的街景和诸多建筑比起圣都丝毫不逊色。即便到了深夜,仍有一盏盏的明灯在黑暗中照亮了石砖砌成的民宅。
这里是普林齐诺坡里——是聚集了帕露凯诸神的圣地。
虽然这个信仰在一般百姓心中早已式微,但东方七个公王国却仍将结盟地点选在这里,而圣王国军也选了此地作为首要进攻目标。这理由朱力欧非常清楚。
原因其实非常简单。因为对人民来说,这里仍是帕露凯诸神居住的圣地。而每个来到普林齐诺坡里朝圣的人,也都会受到圣地庄严的气息震慑。他们会觉得撼动了他们心灵的,正是神灵的神圣光辉,而大主教一直以来也是以此掌控了帕露凯诸神信仰在人们心中的地位。
面对这种愚民作法,朱力欧丝毫没有瞧不起这些信徒的意思,因为朱力欧和他们一样。
他曾经深信不疑的信仰,在迪罗涅斯和格雷烈斯展现出的刻印主力面前受到了极大的挑战。因为没有比这种方式更能展现神灵的力量了。原本他以为坚强的信仰,在这种慑人的力量之前受到恐惧的心理作祟,竟如此轻易地被扭曲了。教他怎么能嘲笑百姓伏首于大教堂庄严的建筑,和大主教一身华丽的圣袍之前的模样呢?
(算了,不想这些了。)
朱力欧骑在马上,握紧手中的缰绳。
(我现在得专心执行我的任务,专心去思考该怎么杀掉克里斯托弗洛这个人。)
他望向驻扎在城镇外的营区。抱着银卵的母鸡旗帜在黑夜中飘扬,是银卵骑士团。
普林齐诺坡里并非防御性高的都市,只有大教堂外有厚厚的城墙作为屏障,外围街道则是态意地向外扩张,没有依循特定的规则。但即便如此,大教堂外围的城镇仍有抵御敌方部队进犯的作用。一年前圣王国远征队的将军就曾经这么评论过——
『如果真要为司掌傲慢的神祇命名,那这个名字一定就是普林齐诺坡里了。』
那一批远征军最后只佔领了大教堂,没有一併镇压外围的城镇。面对圣王国两万大军,当地的市民代表这么说:
『这里是受到神灵眷顾的都市,异教徒的军队不可以进来。若是你们执意要佔领这里,那就做好遭受天谴的觉悟把这座城市全烧掉吧!』
这句话当然引发了圣王国军士兵的怒火,但整个部队却仍接到了不能对城镇百姓出手的命令。这其实不是因为圣王国军的将军害怕受到天谴,而是担心把这个历史悠久的宗教都市烧了,将引发国内帕露凯信徒集团式的反抗行动。
结果这支远征军非但不能把大规模的攻城武器运进去,更只能张开到处都是漏洞的包围网,攻了几个月都打不下大教堂。
但其中最令圣王国军感到惊讶的,还是普林齐诺坡里居民的态度。当信仰的中心-大教堂遭受敌方部队威胁,联合公国军拚了命地守城时,外围城镇的百姓却丝毫不为所动。这些高唱着异教徒的军队将会遭受天谴的信徒,这时却大门深锁地将自己关在家里。
然而,在大教堂被攻陷、大主教流亡之后,这些居民竟将矛头指向联合公国军背弃了教会,说联合公国军的部队信仰不够虔诚,所以才会输给异教徒。
现在,银卵骑士团就要面对这么一个『傲慢之神』普林齐诺坡里。他们受命要夺回帕露凯宗教的圣地,而现在挡在他们面前的,就是这么一个傲慢之神——此时讨伐南方蛮族的万名大军接到札卡利亚部队来袭的消息,已经要回防了。这么一来,若是银卵骑士团不趁早打下大教堂,那么他们就要在后防空虚的情况下面对敌人的夹击了。
(妳要怎么办呢,札卡利亚的女狐狸?)
(情况比起一年前那场战役更加险恶。面对驻守在普林齐诺坡里的一万大军,妳要怎么打这场仗呢?)
朱力欧这两天一直寻找刺杀克里斯托弗洛的机会,同时也监视着银卵骑士团团长弗兰契丝嘉。这个女狐狸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似乎已经察觉发兵的消息走漏,完全不召开作战会议。
(圣王国军熟知大数堂的内部结构,现在应该已经完成部署,防止敌军进犯。这么一来,就算他们想要趁夜偷袭,肯定也行不通。)
对于银卵骑士团来说,非得将驻守的圣王国军全部赶出普林齐诺坡里,才能打赢这场仗。即使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拥有高明的谋略,这场攻城战的局势也太险恶了。
(还有那个克里斯托弗洛,妳又会怎么用他呢?)
如果朱力欧读不出银卵骑士团接下来的进兵计画,那么他就只能在大教堂里等待机会了。但若是银卵骑士团开始行动,他的目标对象肯定会有落单的时候……朱力欧用脚拍了一下马儿的侧腹,骑马离开了山丘。
※
大教堂外的城镇的入口处,有一座大型的马车停车棚。银卵骑士团部队临时驻扎在这里。这么做其实是因为当他们来到普林齐诺坡里时,市民代表就跑来告诉他们,军队绝不可以踏进城内。
「你们要是敢让我们神圣的市民身家财产受到损伤,一定会受到帕露凯诸神愤怒的天谴!」
髭鬚满面的普林齐诺坡里市长口沫横飞地对着弗兰契丝嘉说:
「普林齐诺坡里会陷落,原本就是诸侯的信仰不够坚定而招致的结果,现在我们每天都得承受这个神圣的大教堂被敌人夺去的屈辱,我才不相信你们领有大主教座下的神命呢!」
这般惹人嫌恶的说话方式,在这个马车并排的、简陋的停车棚中激起了周围一盏盏油灯不平地轻曳着。
「唉,有没有搞错?我们可是救世的军队呀。」尼可罗和几名亲卫队员一同站在弗兰契丝嘉背后,对一旁的克里斯低声发着牢骚,「还连夜赶来的耶,原以为这里的居民会大肆欢迎,还派些美女来为我们出征前斟酒,好提高我们的士气,结果呢?派个糟老头是怎样?」
市长应该没有听见尼可罗的抱怨,但他身后一个彪形大汉,似乎是志愿警察团的团长却已经站了出来,瞪了所有人一眼,「而且就这么千余人的军队是怎么回事.这样怎么打得下大教堂,不过就只是没事刺激一下这里的圣王国军而已!」
「而且听说南进的部队还要调兵回防了呢!」一名刚步入老年的肥胖男子——商会会长带着一副尖锐的嗓音插话:「像这种一看就知道没有胜算的穷酸发兵方式,反而还会带来困扰呀,拜託你们快点撤退离开吧!」
「你们别担心。明天早上,我们一定会把普林齐诺坡里从圣王国军手上夺回来,交还给帕露凯诸神,还有各位市民的手上。」弗兰契丝嘉笑容柔和地回应着。
「哼,不过就是一支千余人的部队,你们能干什么!」
「明天早上,我看给你们一万人也不够吧,妳以为有军神跟在你们身边呀!」
「与其有时间在这里吹牛,还不如早早退兵回札卡利亚去吧!」
市民代表团把想说的话说完之后便转身离去。随队的军监也开始吐露不满:
「为什么我们的行动会被王国军发现,这都是弗兰契丝嘉卿的保密工作不够!」
「我们部队本来就人数不多,竟然还走漏发兵的消息!」
「现在还吹牛说明天早上就可以打下大教堂,弗兰契丝嘉卿到底在想什么呀,这下子卿擅长的奇袭战术根本就不管用了吧!」
几个军监全都围上来指责弗兰契丝嘉的不是。
这些人全是其它公王国派来的、具有身分地位的骑士。他们的任务是要随军观察,判断是否要通知大主教领兵的大部队退兵。而他们此时对于弗兰契丝嘉的批评非常严厉。克里斯看了他们,无奈地想着,这些人不论在哪里都不是自己亲自站上前线作战,意见也未免太多了吧……他抬起头来,看到吉尔伯特站在团长身边,表情兇狠地瞪着周围的几名军监;米娜娃也紧握着手中的巨剑剑柄,肩膀气得微微颤抖。再看看周围骑士团里的几名骑士们,光从脸上的表情,也可以看出他们此时有多生气。
「我早知道会这样了。」弗兰契丝嘉倒是带着平淡的语气说,「我们的部队只有一千个人呀,只要行军过程中不被攻击那就够了。反正不能在城镇里行军的又不是只有我们,这点圣王国军也是一样呀。而且我们的部队就是擅长快速进兵转进的攻势,只要在居民起床前强行穿过城镇,我们就可以轻易地接近大教堂了。」
「呜……」
弗兰契丝嘉话回得乾脆,让几名军监愣得说不出话来。只有其中一人没有退缩,还是顶了一句:「那妳打算拿那一批从南方折回来的部队怎么办?这样不是会被两万大军前后夹击吗?」
「南进的部队迟早要回来的。我们只要在一天之内打下大教堂,然后撑到大主教座下领兵的大部队赶到就好了。」
「一天?妳做得到吗?」
「当然。」弗兰契丝嘉面带微笑地答道。但克里斯知道她的笑容底下藏着不安——若是出兵的消息早在银卵骑士团自札卡立耶斯戈搭船出港前就被发现,那么事情的严重性就非同小可厂。
「他们兵力有我们十倍,而且是守城的一方呀!」
「我都没看妳召开什么军事会议,部队不是到时候要分散作战吗?」
周围的骑士团团员们听了全都露出一副不以为然、要这些外人别管的表情——弗兰契丝嘉的确没有交代杀进城内后的行动,团长是否会下达进一步指示,也没人知道。但即便如此,这些骑士们还是对弗兰契丝嘉怀抱着十足的信赖,每人手里拿着一张平面图,领兵各自带头进击。
敌方战力是我方的十倍,再加上背后还有同样数量的大军即将赶到,现在根本没时间担忧和犹豫。而这些将士们倒是丝毫没有半分怯懦——原因无他,就是因为团长挺着胸膛,自信满满的笑容。
克里斯心想,相较于一年前他在圣王国军担任佣兵时,这次的攻城战条件更加艰巨严苛;不论时间、人手都严重不足,但此时他的胸中却有一股当时完全无法比拟的热情。
「你们不用担心。」弗兰契丝嘉对着眼前的几名军监说:「各位就在这里等着,不然跟进大教堂里,局势混乱时很危险的。」
「这真是太好——」
「不对,等一下,我们军监随军移动的目的就是要观察战况!」
是啰?谅你们也没这种胆识——忽然间,周围的士兵不知道谁丢出了这么一句话,使得昏暗的马车停车棚中接连响起一阵阵笑声。几名军监却只能红着脸,以完全没有魄力的眼神回瞪着周围的银卵骑士团团员。
弗兰契丝嘉在这个难堪的场面中,面带微笑地最后补上了最后一句:「我会让这场仗赢得漂亮,让各位在这里就可以看见胜利。所以就请各位在这等着,心里只要想着接到消息后早一步赶回去报告大主教座下就好了。」
遥望棚外的天空,大教堂几座尖塔的黑影外围已经出现浅蓝色的彩霞。天就要亮了,再过不久,足以将这片天空染成血红的激烈战事即将揭开序幕。弗兰契丝嘉率领部队主力分乘在几辆马车上,停在大教会南方大门外待命。
克里斯先从马车上下来了。他在圣王国军时曾有成功突击大教堂的经验,因此担任部队的前导工作。
「我也要去!要是城墙上对着我们放箭,只有克里斯一个人挡不下来的!」米娜娃说。
「妳的剑不适合用在潜入作战,我去。」吉尔伯特说。
「什么你去,你自己明明就只擅长攀岩而已!」
背后传来米娜娃和吉尔伯特的争执声……包含克里斯在内的潜入部队总共五十人,这是最重要的任务。虽然还需要一位亲卫队员参与这项任务,但人选到现在都没法确定。
「弗兰殿下,请您快点决定吧~~不然吉尔跟蜜娜还要继续吵下去!」宝拉说。
「嗯?这很有趣呀?亏我还想看他们再吵一会儿呢——算了,吉尔,你这么担心克里斯呀?」
「谁担心他呀?我只是想在他阵亡时收回我借他的剑而已。」
「那你现在就跟他要回来呀?不然你要借他借到什么时候?」米娜娃问。
「那家伙使剑的方法太糟糕了,要是没有够高档的武器在手上,马上就会曝尸沙场了。」
这话说得实在有点难听。但问题是,马上就要天亮了,这两人到底在吵什么呀……潜入部队的成员全都无奈地望着两名争执的亲卫队员。
「嗳,好了啦,吉尔,你就把这项任务让给蜜娜吧?人家蜜娜没有克里斯握着她的手,都快要睡不着觉了呢。」
「才、才没有这回事呢!」米娜娃赶紧叫了出来。
克里斯叹了口气,正抬头望着眼前高耸的大教堂时,空气中忽然飘来一股阴湿的气息——他感到一阵耳鸣,汗毛悚立……
(……吾主……)
耳边障来异漾的声音。
(吾等的主人……)
每到昼夜交替的时刻,死者的声音便会从异界飘来,飘到他的耳边——就像现在一样……克里斯紧握手中的长剑,屏息眺望东方渐白的天空。
(——又来了……现在竟然连黎明前都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即将开战的关係吗?)
(请呼唤吾等,主人——吾等死者之王呀……)
他发现这声音直接来自他脑中。而这般炽烈的温度,是烙印带来的吗?但为什么会听到这种声音呢……克里斯之前不管杀了多少人;烙印中的野兽不知吮噬了多少人的好运,却从没听过这种声音。
——不好……
——我身上的血开始沸腾了……
他的身体沉浸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感中。这种令他甚至觉得怀念的亢奋情绪,之前也曾经历过——那是在圣卡立昂之役中,他挥剑砍杀受到柯尼勒斯控制的同袍们,身上溅满温热鲜血的时候。
——不行,这样下去……克里斯闭起眼睛,咬着牙,试图将死者的声音嚼碎驱散。他回头向马车车棚奔去。
「克里斯稍微不注意就会一个人蛮干乱来,所以我一定要待在他身边才行!」米娜娃说。
「妳自己不也一样?」吉尔伯特说。
「如果我不用杀进去的话,我是想让你们两人都参加这次潜入作战啦……」弗兰契丝嘉说。
关于潜入部队的人选,似乎仍没法决定。这时克里斯探头进入马车车棚呼唤:「弗兰契丝嘉!」
金黄色的头髮在昏暗中轻晃了一下。
「不用另派一个亲卫队员随行了,潜入部队也不要,我一个人去!」
他的声音说完果断地收了起来。米娜娃回头看到克里斯忍不住瞪大眼睛;吉尔伯特的表情没变,但原本要说的话也吞了回去;此时正打算从马车上下来的潜入部队队员全都愣住了。而宝拉环视了周围的脸庞后,不安地回头注视着克里斯。只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为什么?」弗兰契丝嘉问道。
克里斯低着头,支吾其词地试图矇混:「我……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再说、再说我之前也是一个人去的……」
米娜娃推开吉尔伯特挤到车棚边来,「笨蛋,你要是一个人去,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之前我也是一个人,所以才办得到……因为周围只剩下尸体还有敌军了。」
米娜娃望着克里斯的眼睛,哑口无言地愣住了。
——我只要不停挥剑,将剑锋扫过的所有人都杀死,全部撕裂成碎块就好……
——这样比较轻鬆。
——所以现在……
「我又听见了……」克里斯低声说:「我又听见死者的呼唤。而且身上的烙印也蠢蠢欲动。」
米娜娃双手猛然抓住克里斯的脸,将他拉到自己面前望着他大喊:「那又怎么样!那又怎么样——为什么你要自己一个人冲进去!」
「因为——我又有不好的预感……这样下去,我会把所有人都卷进去的。」
「不行,我不同意。」克里斯望向米娜娃身后的弗兰契丝嘉——她说:「要是你一个人去,结果失败的话……」
话没说完,克里斯额前涌出一股炽烈的高温,米娜娃双瞳映出烙印青色的火光。
「——咿呀啊啊!」
马车里的宝拉忍不住高声惊叫,抱住了一旁的弗兰契丝嘉,将脸埋进她怀里;待命的骑士们也全都在哀嚎声中跳起来,露出僵硬的表情。就连吉尔伯特也瞪大眼睛,嘴唇颤抖。
米娜娃将手中巨剑举在胸前,边后退边嘟哝着:「克里斯,住手……你的烙印……」
克里斯的烙印冒出了黑烟——这是……怎么回事?这力量是……
手背烫得像在燃烧一样。他抓着手上的烙印,踉舱地不断向后退……
——这是……在散播什么吗?
他的指尖像是要将它凿穿似的扣紧额头,却阻止不了烙印燃烧着。
克里斯转过身,拚命朝着大教堂方向冲去。死人的耳语再次浮现,像是要盖过身后的骚动声般,一句句轻抚着克里斯的耳根……
(在昼夜两端的夹缝间……)
(请您打开地狱之门——呼唤……)
(呼唤吾等……)
(呼唤吾等……)
(呼唤吾等——)
※
圣王国军佔领大教堂已满一年。过去每日两次,在日出、日落时分回蕩在大钟楼四周的钟声,已然消失。然而这天,破晓的钟声却以另一种形式响彻四方——是钢铁清脆的敲击声、哀壕,还有怒孔……
「敌人真的攻过来了吗?多少人?从哪里攻过来的?」
「我军正和对方在城墙内交战!在南堂的城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