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西南方有一座宽阔的马场,与一间四层楼高的军舍『钢铁宫』,不仅听得到数千名士兵的齐声吶喊,还有急促的马蹄声。
王配侯格雷烈斯很少来这种地方,因此忍不住站在高高的空中迴廊上眺望部队练兵。他也知道自己忽然停下来,对于前面两个为他领路的士兵,还有跟在身后的随从都是一种麻烦。
(特地把我叫到这种地方来,为什么我还得準时赴约呀。)
能让对方等多久,就让他等多久吧——他心里这么想着。自从优秀的柯尼勒斯将军身故后,大公家在军方的发言权似乎也失去了以往的影响力。趁这个机会让士兵们仔细看看他这个王配侯的身影,让他们知道三大公家仍在注意军方的动向,其实也不坏。
「大公殿下,下官失礼了……」负责领路的士兵面有难色地回过头来。「可能要请大公殿下儘早和艾比雷欧将军碰面,因为将军演习的行程排得很满。」
格雷烈斯心想,这是对统领整个圣王国的王配侯说的话吗?但终究没说出口。
(艾比雷欧——整个圣王国中,只有他一个人敢把王配侯招出去。就连榭萝妮希卡都还知道要有个分寸呢。)
对格雷烈斯来说,神官团就好比圣王族身上的寄生虫。相较之下,军方几个部门还比较值得他信赖。说起来,这次事件其实是大公家的错,所以艾比雷欧将军找他来时,他不得不答应。
此时,他已经穿过长长的空中迴廊,走进一栋爬满了藤蔓的老旧城堡二楼。耳边传来了钢铁碰撞后迸出火花的尖锐声响。
大厅墙上挂满了象徵圣王族的旗帜和万军旗。在墙壁前每隔一定的距离,都有一名年轻骑士稍息就定位。
在他们的视线交会处——大厅中央,也有好几名持剑的骑士。他们并未穿戴铠甲,而是一身轻装制服。儘管袖口和裤管全被刀刃划破,却没有渗出血来,实在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
这当中,只有一个人的衣服是完好无损的。他背对着格雷烈斯,是个肌肉结实的高个子。他也穿着一身轻装制服,从肩上的刺绣可以看出他官拜将军。五名子持长剑、呼吸急促的年轻骑士一齐朝着这名将军围了上去。
「注意左手!你们的步伐全都乱掉了!不要让对手察觉到你们的呼吸!十字矩阵都不成样子了!攻击的步调不整齐!那边那个!不要发獃!」
这名将军在一连串咆哮声中,以手上那把长剑完美地化解掉了分别来自五个方向的攻击。
他不只挡下了对手的刀刃,更以闪电般的速度出剑划破几名骑士动作没有到位的衣料。
一会儿之后,几名骑士所有的攻势全都被将军挡下,一个接一个倒在被汗水浸湿的石板地上。将军脸不红气不喘地收剑回鞘。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请将军也教教我们剑术。」「不是还有时间吗?」
原本站在墙边的年轻骑士一起围上前去。
「今天有客人,就先解散吧。我大概晚上才会回来了。」
「那我们在将军回来之前先进行个别训练。」「我们会在这里等将军回来。」
格雷烈斯心想,这家伙还满受欢迎的嘛。柯尼勒斯担任统帅时期,从未见过这种景象。
艾比雷欧将军拨开了骑士们,走到格雷烈斯面前。那张如狮子般兇猛的脸上,连一滴汗也没有。左胸前的白蔷薇章,则是让格雷烈斯想起了朱力欧。
当然,因为今天他们碰面,有一部分也是为了朱力欧这位年轻的白蔷薇骑士。
「殿下,抱歉,让您久等了。]
他来到格雷烈斯面前,深深地行了个军人的最敬礼。
「托你的福,我今天也看到一些有趣的景象。到了这把年纪,都快忘记战场上是什么味道了。」
「殿下嘴里是这么说﹒对于军务倒是挺积极的。这教负责统领整个圣王国军的将军怎么看得下去呢?所以再怎么失礼,还是得请格雷烈斯殿下跑这一趟了。」
将军抬起头来,吐出一句辛辣的调侃。格雷烈斯忍不住皱着眉头。
「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好了,快把其他人支开吧,我们到你的办公室去。」
艾比雷欧在十年前,以三十五岁的年轻之姿就坐上了将军的位置。他打破了大公成为王配侯的同时,也会一起得到将军职衔的惯例,是最年轻就当上将军的人。除此之外,在派阀斗争严重的圣王国军里,艾比雷欧的晋陞竟意外地没有遭到派阀的排挤。首先,当然是因为他拥有白蔷薇章。在剑审院中,关于白蔷薇章的一等审查,据说就连赔上七条命也不容易通过。其次,足以令艾比雷欧晋陞的功勛,还是在北方国境拚死抵御了安哥拉进犯的战绩。除此之外,最重要的一点是,圣王国的内乱愈来愈难以收拾,因此军方急需年轻的新血作为国军的动力。
他就任六年之后,成就已经超越了几名老将军,被正式授予大将军旗。而这一切也都是理所当然地就发生了。
「堂堂一个大将军,随随便便就离开圣都,成何体统?」
格雷烈斯来到将军办公室后,隔着一张办公桌对艾比雷欧训斥起来。
「安哥拉目前正值洪水期,根本没空来骚忧我国的国境。有什么事情交给北卫将军处理不就好了?」
「正因为安哥拉处于洪水期,北卫军才要藉着这个机会重新整顿。北卫军有太多年轻佣兵,作战能力低落,根本称不上是海军。而且北卫军必须面对很多其他部队不需要面对的问题,比如流冰。这对于那些从未到过圣都以北的将军来说,根本没办法处理。」
「好啦好啦,是我无知,算我错可以了吧。」
格雷烈斯原本打算藉由艾比雷欧丢下圣都不管的事实,挫挫对方的锐气,藉此缓和他对大公这边决策上的批判。不过对方却振振有词地驳斥,让他很快就投降了。
「格雷烈斯殿下,我首先要问的是,您为什么独断将迪罗涅斯升为将军?」
「没办法。再怎么说,他也是暂时代理大公的身分,不能让他只是区区的千人队长。再说,我有权决定由谁来继承柯尼勒斯在军方留下的空缺。」
「但是,军事会议的召集权是在我这个大将军身上。」
格雷烈斯就是知道这点,才使了点小手段绕过艾比雷欧,召开贵族院会议直接做了决定。毕竟等艾比雷欧从北方回来,时间上实在是拖太久了。再说,格雷烈斯也早就预料到他会反对这个决议。
「这点姑且不论,你们竟然还将南征军交到迪罗涅斯卿的手中。我知道您盘算着将他调去普林齐诺坡里可以让他和札卡利亚军来个玉石俱焚,不过这么做实在是太危险了。」
格雷烈斯忍不住在心里苦笑着。艾比雷欧这种既正直又能摸透别人心机的表现,正是朱力欧所欠缺的。
「我是抱持这个想法任命他为南征将军的没错。不过,这个位子其实是他自己主动要求的。」
「是他自己主动要求的?为什么?如果他想教导万人部队什么叫掠夺,直接攻打东方那几个诸侯国不就好了吗?」
「谁知道他在想什么。」格雷烈斯一脸事不关己地撒了个谎。不过,他心里也很清楚,艾比雷欧大概很快就可以自己查出原因了吧。
「总之,我打算将迪罗涅斯卿降格为南征军将军的副官。在极南军返抵普林齐诺坡里之后,由极南军的司令•克斯塔克勒塔卿接任南征将军。有关这部分已经通过军议会决议,只要陛下认可就可以派遣敕使宣令了。」
格雷烈斯听到之后忍不住愣了一下。
「……你还真有效率。可是,过去从没有大公甘心屈就副官的位子。迪罗涅斯应该不会乖乖接下这道命令吧。」
「迪罗涅斯卿只是代理大公的职务吧?这种情况本来就是特例,他不能拿来当作不接受命令的藉口。再说,由他过去的经历来看,还是让他当个副官比较妥当。」
格雷烈斯忍不住发出讚歎。确实,受到神灵祝福的王配侯,过去从没有在选出继任者之前就过世的。因此,迪罗涅斯算是第一个以代理身分坐上大公位子的人。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艾比雷欧也实在太没有分寸了,开口开口都没有把大公家的尊严当一回事。
「还有一点,就是关于朱力欧•杰米尼亚尼的事。」
来了——格雷烈斯早料到他接下来会提起这件事。
朱力欧原本直属于艾比雷欧麾下。他的工作是代理王宫剑术指导的工作,负责训练以禁军为首的圣王国核心部队。
「让朱力欧转任为女王陛下的守护骑士,这点我是同意没错。不过,我听说他现在被指派特殊任务前往普林齐诺坡里,这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说虽如此,但是他成为女王陛下的守护骑士之后,就是王宫的人了。这么一来,他的人事调度职权就移转到女王陛下以及太王陛下的手中。接下来,王宫这边要怎么安排他的工作就不是你可以过问的了。」
艾比雷欧一脸气愤。
「这只是您的诡辩。殿下,我调查过了。朱力欧打从一开始就是被安排到太王陛下那里去,之后根本就没有调任工作的记录。这么一来,殿下您就违背我们之间的约定了。」
格雷烈斯听了露出苦闷的表情,没有吭声。
确实,朱力欧如果要正式成为女王陛下身边的守护骑士,得先经过希尔维雅的许可。但这么做实在太麻烦了,所以他才会安排朱力欧担任太王提贝烈斯手下的直属骑士。没想到朱力欧竟然会接下暗杀任务,动身到普林齐诺坡里去,这点则是大出格雷烈斯的意料之外。不过他存着方便的心理,本来就打算在需要的时候交付朱力欧一些特殊任务。
「我要去谒见太王陛下,请太王陛下为这件事给军方一个交代。」
「不行,翡翠宫不是打仗的人可以去的地方。一
「是太王陛下先介入我们打仗的人的领域,私自扰乱军方的作业。」
「艾比雷欧,你这话可说过头了!」
大将军坦率地低头表示歉意。但在这场议论中,遭受挫败的却是格雷烈斯。因为他除了指责对方无礼之外,没有其他反驳的余地。
「总之,我要朱力欧儘快回到王宫剑术指导的位子上,愈快愈好。」
「……为什么要这么赶?」
「因为老师要回来了。」
格雷烈斯听了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你是说那个女人吗?她之前到底去哪儿了?」
「我之前在雅柏雷希特港口遇到老师。她说她去了安哥拉,近期内打算回圣都一趟。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才赶回圣都的。」
格雷烈斯忍不住发出了惊叹。那位王宫剑术指导要回来了?
「我们实在不该让她坐上这个位子的。」艾比雷欧面有难色地说着。「虽然希望她可以退位,但我可不想拿我的大将军职位作赌注。而且,说实话,我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打得过她。」
「难道朱力欧就打得赢她吗?」
「也许有那么一丝丝希望吧。」
「真是令人生气的规矩。为什么非得用剑术比个高下,赢了才能取代位子呢?又不是哪个蛮族的继承规定。」
「对我们打仗的人来说就是这么回事。虽然宫廷剑术指导一职的许可权已经架空了,但规矩应该是不能改了。」
宫廷剑术指导这个职位的承继规定,是打从建国之初就一直因循下来的。而且非常独特,连大将军也没有任免的权利,而是由军神来决定的——换句话说,只有用剑打倒现任宫廷剑术指导者才能接下这个位子。
(为什么那个女人就不能干脆一点,死在荒郊野外呢?)
格雷烈斯实在无法想像有谁可以用剑打败她。甚至觉得就算艾比雷欧和朱力欧两个人联手也办不到。但是,让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在王宫里面走动,肯定会乱了王宫的风纪吧。
「话说回来……或许也没办法如你的意了。」
格雷烈斯脱口说出他所认知的实际情况。普林齐诺坡里大教会被攻陷,驻军全灭的消息已经回传圣都来了。虽然还不知道朱力欧是不是已经跟大教会的驻军会合,但可能性很大。
「我一定得把这个人要回来。不只是为了让他担任继任的王宫剑术指导,同时也是为了女王陛下。就算要直接找太王陛下谈判,我也一定要带他回来。」
格雷烈斯冷哼了一声。
「为了帮女工陛下找一个年纪相近的说话对象吗?无聊。」
「陛下不是不愿意透露梦中的托宣吗?」
艾比雷欧提出将朱力欧放在希尔维雅身边,间接问出托宣预言的手段,格雷烈斯早就已经用过,现在故计重施应该也没什么效果了。希尔维雅大概不会再靠近朱力欧了吧?
「最重要的果胎托宣,我已经用朱力欧问出来了,以后不见得还需要朱力欧——」
「可是,我听说陛下昨天又梦到新的托宣预言呢。」
格雷烈斯瞪大了双眼。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他一直认为艾比雷欧身为一个宾士在战场上的人可说是非常机敏,没想到就连最新消息都让他先一步打探到了。
「怎么可能?你从哪里听来的?I
「我从神官团那边听到的。」
格雷烈斯将忍不住气得发抖的拳头藏到了身后。
「我看陛下这次是说什么都不打算让大公家知道这件事了。」
(但他却愿意告诉神官团?是什么样的内容令陛下不想让大公家知道?)
「不过,在没有圣巡的情况下,竟然出现这么频繁的托宣预言,可以说是异常现象。所以,还请殿下体谅我所提出的要求。」
「我知道!快、快告诉我那个托宣预言的内容吧。」
「如果有太王陛下的召见,我会在翡翠宫说明的。」
「喔?你是想拿这个当作筹码来跟我交易吗?」格雷烈斯气到声音都颤抖了。「说起来,你不过是要召回一个部下,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你以为你这么做是在跟谁对立——」
「不只是这件事情。」
艾比雷欧毫不客气地打断格雷烈斯还没说完的话。而他接下来说出口的话,更是让格雷烈斯深深体认到自己太小看这位将军了。
「我想,如果请殿下替我把以下的话转告给太王陛下知道,陛下肯定会积极地考虑让我晋见的事吧——您就说,尤莉雅先女王陛下的丧礼。」
格雷烈斯听到后难掩内心的惊讶。而他忍不住屏息的声音对方想必也听见了。为什么?为什么艾比雷欧会在此时提到这个名字——尤莉雅先女王,也就是米娜娃和希尔维雅的母亲。
「……你说……先女王陛下的……丧礼?」
「是,请殿下代为转达。就告诉太王陛下——太王陛下跟内宫总司在秘密丧礼中做了什么,艾比雷欧全都知道了。」
*
在勉强挤出来的呻吟声中,米娜娃悠悠转醒。她想起身却使不出力气。胸口传来异常的心跳,让她觉得非常不舒服。
「克里斯……克里斯!」
米娜娃挣扎着呼唤克里斯的名字,还有他那双冰冷、不怎么可靠,却总能吃掉她恶梦的手。
「米娜娃陛下,请您冷静点,先试着深呼吸一下!」
原本朦胧摇晃的景物开始聚焦,米娜娃看到两张脸在黑暗中逐渐合而为一,宛如暗夜中的迷濛月光。
是朱力欧。不过为什么……米娜娃的记忆残留着恶梦中的恐惧感。为什么我和朱力欧会睡在同一张床上?
「你为什么会——」
米娜娃想举起手,接着感觉到不对劲。她转过头,发现自己的左手和朱力欧的右手被一条短绳绑在一起。这种捆绑方式是她特地拜託吉伯特绑的,不能挣脱的绑法。
因为他们不能去追克里斯。朱力欧不行——米娜娃自己也不能追出去。
然而,米娜娃此时心里仍然有股冲动,想抓起自己惯用的巨剑奔出教会,杀进在北边展开布阵的迪罗涅斯军的阵营里头。
床旁的地板上铺着一张毯子,宝拉正躺在上头髮出微微的呼吸声。其他的三个人则是不见蹤影。
克里斯走了。
米娜娃深呼吸着,肋骨内侧的剧烈悸动这才终于缓和了下来。
「米娜娃陛下,请问您平常都是……跟克里斯托弗洛睡在同一张床上吗?」
朱力欧的问题,让米娜娃的耳根子发烫。她呼唤克里斯的声音被对方听到了吗?
「你、你……你说什么,怎么可能!」她一脚将朱力欧踹下床。「他、他——你知道的嘛。我是要他吃掉我身上的死兆,然后——然后我的、我的预知梦也会一併消失,就不会痛了嘛。所以偶尔——真的只是偶尔喔——才会在梦中不小心叫了他、他的……名字。」
「对、对不起。」
朱力欧缩着头,躲在床底下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