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依稀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因而从黑色的泥泞中抬起头来。身上的骨肉理应都被侵蚀剥去,却他依旧感受到阵阵的剧痛。视线所及一片漆黑。但其实是因为他没有睁开眼睛。许久之后,他才察觉到了这一点。
他勉强掀开眼帘。朦胧的视线中,带着细沙的风正搔刮着他的脸庞,他不知道眼前这一切到底是现实,还是他被烙印之力吞噬后看见的幻影。
因为米娜娃就蹲在他的身边。她拄着手中的巨剑,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这时候,在他狭窄的视野中,有个高大壮硕的人影正从米娜娃的背后靠近。克里斯想要出声警告她。
——快逃!米娜娃快逃!
无奈却发不出声音。只有野兽般的嘶鸣声撕扯着喉咙,令他隐隐作痛。米娜娃身后的壮汉缓缓举起手中的巨剑,克里斯目睹他手上烙印泛出青光的那一瞬间,身上再次窜齣剧痛,翻搅着他的身躯。地底下的泥泞中伸出了数百只触手,直接缠上他的骨头,扭曲拉扯着,想要将他拖进那片泥泞的深处。
——米娜娃!
儘管克里斯觉得她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还是奋力想要对她提出警告。快逃!绝不能靠近他!克里斯看得出来,米娜娃四肢正在痉挛着,完全无法动弹。他扭动着身体想要爬向米娜娃,却无法顺利地变换方向。嘴角溢出了带有野兽腥臭味的唾液,沿着脸庞流下,他什么也不能做——
一把巨剑向下劈来,这时候一道银光乍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包覆着克里斯的黑暗中凿出一道裂痕。
——那是……
守住了米娜娃的长剑剑身宛如一柱冰晶。那是克里斯之前所持的长剑。象徵着某个约定的长剑。
——为什么这个人会有……
一阵困惑撼动了克里斯眼前的黑暗。保护了米娜娃的这名少年将对手的剑给拨了回去,同时起身。一头银白髮丝流泻而下,覆在他苍白的额头上。
克里斯再度试着挤出声音,却被地底下滚烫翻腾的黑暗卷回去,拖进了黑色的泥泞中。
「朱力欧……?」
耳边传来米娜娃满是讶异与疑惑的声音。朱力欧定睛凝视着迪罗涅斯,拨开对方的剑锋,站直了身子。
「为什么你可以活动。」
迪罗涅斯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一双毒蛇般的眼眸打量着朱力欧的脸庞。朱力欧的视野带着浅浅的红色,应该是睫毛沾到血水的关係吧。
在黑色恐惧的侵袭下,为什么能够做出反抗,还可以自由活动身体?关于这点,朱力欧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他只是在紧缩的四肢肌肉涌入一鼓力量的同时,反射性地拔剑冲上来保护米娜娃罢了。
「你为什么可以活动!」
迪罗涅斯粗壮的腿狠狠踹在朱力欧的肚子上。一阵钝痛贯穿朱力欧的身体,将他震飞,翻了一圈后才头部着地摔到地上。他抬起头来,看到米娜娃浑身是血地拄着剑屈膝撑在地上。这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身上沾染的鲜血其实是—
(是米娜娃陛下的血?)
朱力欧举起吉伯特借给他的长剑摆开架式,将剑尖对準了迪罗涅斯。
(这家伙!竟敢伤害米娜娃陛下!)
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东西羁绊着他的双脚。他蹬了一下地面,缩短了双方的距离,同时举着剑,用尽浑身力气朝着迪罗涅斯脸上劈下去。迪罗涅斯虽然勉强举剑挡下,但朱力欧的剑锋已经在他的额头上划开一道浅浅的伤口。
「死喽啰。」
迪罗涅斯在咆哮声中祭出一记侧劈。朱力欧低头避开后,跳起来反击。令人惊讶的是,迪罗涅斯的厚刃剑已经加上了身体和剑身的重量,再度朝他直劈下来。朱力欧正面挡下这一记重击,宛如冰晶般的剑身仍完好无缺。他翻了一圈抵销掉剑身接下来的力道,在拉开距离的同时站起身来。
(这是什么臂力!在侧劈的动作下竟然能硬转成纵砍?)
朱力欧的身体震颤着。迪罗涅斯壮硕的身躯晃了一下,转眼问就冲到他的面前。比破城槌更兇悍的砍劈从左右两侧交互攻击。朱力欧举着那把细身长剑拚死抵抗,然后退开。
(这就是战场上锻鍊出来的,近乎贪婪的强悍实力吗!)
(即便拥有与生俱来的烙印之力,依旧毫不懈怠地继续锻炼白己……这是打仗的人才有的强悍意志。)
(现在的我——赢不了他。)
「朱力欧!」
米娜娃的呼唤由身后传来。朱力欧这才发现米娜娃正奋力朝着他爬过来。
「……米娜娃陛下,快点带着克里斯托弗洛逃走!」
他直视着迪罗涅斯,对米娜娃大喊了一声。紧接着,原本纵向劈下来的厚刃剑却在瞬间偏向,剑身重重地打在朱力欧的右肩上。他在一阵剧痛中双脚离地,整个人飞到半空中后又掉落地面。
「呜!」
强烈的撞击力道让朱力欧的眼球差点被挤出来。满口都是铁鏽味的他在地上翻了一圈,耳边似乎听见什么东西蒸发的声音。随后他靠着平衡感站了起来,只觉得全身莫名地轻盈。
疼痛——消失了。
朱力欧低头看着身上被扯破的衣服,皮肤上面还沾着鲜血。
这不是他的血。是之前米娜娃被划破的伤口溅出来的血。至于为什么可以如此断定,是因为他虽然遭受迪罗涅斯的重剑痛击,但肩膀与胸口却没有留下伤痕。而且他身上染着鲜血的部位,红色的面积正一点一滴地慢慢减少中。
「为什么你还站得起来!」
迪罗涅斯双眼圆睁,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确信自己已经砍伤朱力欧了。
(是米娜娃陛下的血——)
(是吗?原来是这么回事!)
驱散霍勃斯之力的,便是米娜娃的鲜血。而且还不只是这样。朱力欧拼凑着过去的记忆,整理出一个骇人的假设——纱帐底下那个有着宛如少年般声音的太王,米娜娃做的梦,永保年轻的内宫总司,榭萝妮希卡,托宣女王的预言。
杜克神……一个还没有诞生的神祇,司掌命运,同时代表着终末时刻的神祇。
(如果我猜得没有错,那么米娜娃陛下……米娜娃陛下她——)
朱力欧紧咬牙关,抛开脑中的思绪。现在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迪罗涅斯已经举起手中的厚刃剑,小心翼翼地朝他靠近。
(我得赌一赌。)
(为了活下去。)
(为了活着回去,我得拼一次看看!)
他将手中的长剑换到还沾着米娜娃鲜血的左手,同时侧身将剑顶了出去。在看到迪罗涅斯手中巨剑出现动静的那一剎那,他蹬了一下地面扑向对手。迪罗涅斯挥剑朝朱力欧持剑的左手肩胛处猛力一砍。剑身嵌进了朱力欧的上臂,划开皮肉,劈断骨头,再划破骨头另一侧的皮肉飞出去。被切断的手臂弹起来掠过朱力欧的鼻头,他看着自己的手臂,觉得这一刻时间的流逝变得极为缓慢。
迪罗涅斯确信自己劈断对手的手臂,脸上的表情因喜悦而扭曲。
左手的知觉在疼痛中逐渐消失。但是,朱力欧仍驱策着缠在剑柄上的手指不要鬆开长剑。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咆哮着跃向空中,同时扭动着身子——
用握着长剑的左手奋力一挥!
惊愕之中,迪罗涅斯的脸、咽喉、胸口和胸甲,直至侧腹部被朱力欧使劲全身力气挥出的冰刃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
朱力欧摔倒在地上,满嘴沙子地翻滚了两圈。他将长剑拄在地上撑起了身子,抬头看见迪罗涅斯仍伫在原地,从额头往下延伸的那道伤口正喷出鲜血。
「……为什么……我明明、砍断了你的手呀。」
耳边传来鲜血飞溅的声音,以及迪罗涅斯不可置信的嘟哝声。他咬紧牙关忍住全身的疼痛,用右手按住了左臂。
从切断面上,冒出了米娜娃的鲜血。
其实就连决定奋力一搏的朱力欧自己也不敢置信。他再也撑不住地跪坐在地上。但是,被斩断的左手已经完好如初地接回身上。
他的左手臂在被斩断的同时——又接回去了。
迪罗涅斯壮硕的身躯在狂喷的血瀑中砰然倒地。被划破的胸甲滚落地上。红黑色的鲜血淌成一片血泊。
朱力欧的意识逐渐消失。身上的精力从耳朵、眼角,一点一滴地往外流。
(不行,我还不能倒下。)
他拄着冰柱般的长剑,爬向抱起了克里斯的米娜娃身边。
「米娜娃陛下,克里斯托弗洛怎么样了?」
「我、我不知道。可是,可是他——」
米娜娃带着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摸着克里斯的脸颊和脖子。
唔。朱力欧忽然察觉到原本充斥在周遭的、霍勃斯的力量已经消失了。
(对呀,我把迪罗涅斯给杀了。)
(我杀死他了。)
席捲全身的疼痛让朱力欧忍不住皱起眉头,但他还是勉强爬到他们两人的身边。克里斯的身躯仍然不断痉挛着,双眼也无法聚焦。除此之外,身体更出现了异常的变化。他的牙齿变成犬类的利牙撑开了双唇,皮肤有如蜥蜴般地坚硬,耳朵也变尖了,形状看来就像是鱼鳍一样。
「克里斯、克里斯!」
米娜娃声声呼唤着克里斯,不过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耳朵——再这样下去,他绝对不可能听见我的呼唤的。)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皮肤上的黑色斑纹活动已经静止。然而,他这副模样也已经不像是人类。甚至比起他在大教堂正门前和圣王国军交战时还要诡异。
(能让他恢複原状吗?)
忽然间,嘈杂的人声、脚步声,还有铠甲摩擦声一拥而上,将朱力欧他们团团团住。一抬头,只见夜空中浮现一道道火炬,正包围这顶坍塌的帐棚。
「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喂、喂!将军倒在哪里!」「这怎么可能?」
「那、那个人是谁——喂!她不是俘虏吗?」「是这个人把将军做掉的吗?可恶的死神!」
米娜娃猛然抬起头,带着充满敌意的眼神扫过四周,同时伸手拿自己的巨剑。铿锵、铿锵……军靴踩在地上的声音逐渐由四方逼近。朱力欧从地上站起来,小声而果决地对米娜娃说道:
「我负责绊住他们,请米娜娃陛下照顾好克里斯托弗洛——」
就在这时候,澄澈的夜色中忽然涌起一阵铁屑般的黑雾。
第一个对黑雾有反应的人是克里斯。他的痉挛变得更加剧烈,身上的水蛭又开始侵蚀他的身体,他的喉咙发出了宛如野兽般的咆哮。
「克——克里斯?」米娜娃的呼喊被周围士兵们抽搐的哀嚎声给淹没了。
「咿、咿咿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钻进来了!钻、钻钻进来了——呜呀啊啊啊啊啊!」
「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好冷——不要、不要碰我!」
瞬间散布开来的恐慌宛如一锅滚烫的沸水,朱力欧一脸错愕地回过头。只见地表忽然隆起了一团黑影,遮蔽了他的视线。那团壮硕的漆黑身躯,远比夜色还要深邃。不过,两只手背、额头,三幅烙印却散发着耀眼的白光。他身上已经不是人类的皮肤,而是像克里斯一样覆盖着黑色斑纹。双眼绽放出的光芒比起身上的烙印毫不逊色,令人忍不住毛骨悚然。
朱力欧彷彿跌进了绝望的深渊,他抬头看着眼前的异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个之前还是迪罗涅斯的异形猛然发出一声足以撼动天地的咆哮。
*
普林齐诺坡里大教堂的东南方有一扇小型城门。这扇城门此时正向着陷入火海的城镇慢慢地打开来。原本应该会从这里杀进来的圣王国军,目前受到火舌吞噬,阵式已经完全溃散不说,还四处逃窜着。
「我们要沿着水路往正门外的广场移动,先捣毁敌方的攻城塔,再击溃他们的攻击部队。各位都準备好了吗?」尼可罗骑在马上回头询问骑兵队。
「医生,比起在受伤的人身上划刀,你比较适合上战场呢。」一名老兵这么揶揄他。
「少啰唆。哪有部队要求军医跟医务兵一起上前线打仗的?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骑士团?我都快要说不出话来了。要是你们哪个人受伤,看我理不理你。」
尼可罗说完,转头看着身后领着骑兵队的指挥官。
那人骑着一匹小型的灰马,铁青着脸凝视着城墙外的大火——她是宝拉。
(也难怪了。)
(虽然这种事情是不该瞒她啦……不过,团长这么做实在是太残忍了。)
尼可罗回过头,将心思转回燃烧着熊熊大火的战场上。现在的他,只能想着这场战争。火是他放的,因此他得更有效地利用这场大火,杀尽那些在火舌中逃窜的圣王国士兵。
他举起手,同时踢了一下马腹。
「出发了!」
马儿跨步将他的身影拉进了燃烧着火焰的黑夜中。数以百计的马蹄声也从后方跟了上来。
宝拉眼神涣散地望着前阵出兵的景象。右手握着弗兰契丝嘉交给她的指挥杖,左手握着缰绳,双手垂在身体的两侧。城门将火海中的城镇框成了一幅画。画中随处可见四处逃窜的人影。迎面吹来的风夹杂着火花,刺痛了她的脸颊。身后骑兵队数百人的目光全集中在她身上。
观察尼可罗率领的前阵动向与圣王国重振旗鼓的情况,然后再看準时机带队加以击溃,便是宝拉此行的任务。
「好大的火势。」「沿着水路移动应该还挺得住吧?」「敌人也会这么想吧。」
身后传来骑兵队骑士们的对话。
「圣王国军那边到底在想什么?他们不是有部队在城镇里头吗?」「我看他们是想把城烧了,好把我们全部引出来吧?」「这些火搞不好是他们的火枪车烧出来的。」
实拉低下头,紧咬着下唇。连自己人都要骗,这就是弗兰契丝嘉。宝拉早就知道她是这种人。
(可是、可是……)
如果是在平常时候,银卵骑士团的指挥杖交到宝拉的手中,会让她觉得很骄傲。但此时在炙热的空气中,贴在掌心的指挥杖既冰冷又沉重。她感觉到有烟灰黏在自己的脸颊上。是因为自己已经忍不住掉下泪水的关係吗?
(我到底该怎么办?)
(现在的我,带着这样的迷惘,还可以高举着这幅军旗站在战场上吗?)
就在这时候,背后忽然传来斥喝声。
「拜託你们不要出来好吗!外头可是战场呀!」「你们想被烧死吗!」「你们真以为光靠这种临时拼凑出来的工具可以打仗吗?」
宝拉擦去脸上的泪水,回过头去。
她看到身着破烂防具的市民们手持武器,从中庭广场、大教堂两侧的弧形通道蜂拥而至。是自警团的团员。而领头的,就是那名身材高大壮硕的团长。
「拜託,这是我们的城镇!我、我们不能只让你们帮忙打仗!」
「再这么躲下去,我们都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加入自警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