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契丝嘉站在大教堂的城墙上——刚好就位于正门上方,眺望着普林齐诺坡里城镇被火焰吞噬的惨状。在一段距离外倒塌的攻城塔也在燃烧着,照亮了自警团团员杀红了眼的空洞眼神。现在已经没有敌军在攻击城墙。只剩弗兰契丝嘉一个人还站在城墙上。
(没想到自警团的团员也加入了攻击部队……是谁的指示呢?)
(如果是尼可罗的话,应该会阻止他们才对。)
(那么,会是宝拉吗?)
(也许……我在她心里留下的伤痕,远比想像中要来得深刻。)
至于她为何会这么想,是因为如果换作是自己也会这么做。在一片火海中,自警团团员奋不顾身地和圣王国军厮杀着。弗兰契丝嘉即便远在城墙上,都能感受到他们胸中那股强烈的恨意。
这是可以减少银卵骑士团损伤,既残酷而又有效的一招计谋。
城墙上的石板地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弗兰契丝嘉抬起头来等着聆听战况。
「北方的攻城塔,还有聚集在该处的敌方兵力已经全部歼灭掉了。」
吉伯特刻意压低音量,在炽热的风中丝毫不见颤抖。
「我只留下三名哨兵,其余人员全都调去防守城门了。」
「辛苦你了。」弗兰契丝嘉觉得自己的声音听来反而还比较疲惫。
多亏有自警团团员加入战场,弗兰契丝嘉才得以将吉伯特调去防守城门。然而,此刻的她并没有因为骑士团的损害减轻而觉得高兴。因为这不是什么胜利,这点她比谁都要清楚。
(我只是将自己必须承担的败仗,转嫁为这个城镇居民的损害而已。)
「你也去防守城门吧。」弗兰契丝嘉说话时并没有看着吉伯特。
「不,我要留下来保护弗兰殿下。」
「我还以为只有你会永远乖乖听从我的命令呢。」
「放走蜜娜还有那名俘虏的人是我。」
弗兰契丝嘉听到这句话,忍不住低下头。其实她早就料到了。
「我们家的亲卫队儘是一群不知分寸的家伙呢。」
她对着脚下的石板地叹了口气。
「那么,我必须惩罚你了。」
她抬起头,目光扫向火海的彼端。一旦黎明降临,从城镇逃出的圣王国军肯定也会折回主军营地,重振旗鼓。
到时候,仍持续延烧的城镇只能成就一时的防御效果。
「我要你一直待在这里,好好看着我接下来怎么做。」
「是的。」
吉伯特的回答,在弗兰契丝嘉胸口激起一波冰冷的涟漪后,逐渐扩散开来。
(不知道……克里斯跟蜜娜现在怎么样了?)
(不对,我不能去想这个。)
弗兰契丝嘉告诉自己,她必须压抑一切没有建设性的担忧。因为她甚至连百姓痛失家园的心情都没有顾虑到。
(不管他们现在是否平安,我该做的事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绝不能分心去顾虑他们的安危。)
(所以,现在我必须把门关上。)
夹杂着烧焦味的风,吹乱了一头金色长髮,烧灼着她的脸庞。但是,她的胸口却宛如吞入了水银般地冰冷。
她双手撑在城墙的围墙上,对着下方正门外的广场高声大喊:
「撤退!所有人员全部撤退!」
*
天就要亮了。乾燥的泥地上留着马车往返的深刻轮痕。车痕延伸到缓坡的丘陵地上,展开了一片清澄的天空。
米娜娃握着手中的缰绳,在丘陵顶端的一块平地上猛然勒马停步。隔着一把巨剑坐在她身后的克里斯吓了一跳,差点没摔下马。
「怎么了吗?」
克里斯窥探着米娜娃回过头来的阴郁表情,但米娜娃什么也没说。于是克里斯循着她的视线,转头朝来时路望去。
黎明的天空彷彿一面脏污的镜子,在南方的天际涂上了一抹腥红。熊熊燃烧的普林齐诺坡里市镇,离这里已经非常遥远了。
「……他……他也许会被处以极刑呀。」
米娜娃喃喃说道。这句话让克里斯想起了朱力欧那头银白色的髮丝和清澈的蓝眼睛。
当时,圣王国的主军阵营陷入了浑沌的漩涡中——胡乱敲打的战锣、呼喊长官的声音、马儿的嘶鸣,还有铠甲碰撞的金属声此起彼落。
在一阵混乱中,朱力欧望着迪罗涅斯的尸体,淡淡地说着:
「请您快点逃吧。现在如果要马,应该很轻易就可以抢到。I
「那、那你呢——你怎么办?」
米娜娃拖着手中的巨剑朝朱力欧走近。
「我是圣王国军的骑士,当然得留在这里。」
隔着一具尸体的克里斯因为疲惫而跪坐在地上。他在混乱的呼吸中听到朱力欧的决定,愣了一下后立刻抬起头来。
朱力欧背后的米娜娃眼眶泛泪,声音也颤抖着。
「可是、可是!」
「我怀抱着信念而来,结果却背弃了自己的任务,最后还杀了迪罗涅斯将军。我要回到圣都,接受蔷薇章评议会的制裁。」
「你白痴呀!这么做可是会被杀的!你、你还有希尔维雅——」
听到这个名字,朱力欧猛然回过头。
「我就是为了要回到希尔维雅陛下的身边,才选择这么做的。」
他的脸上仍沾着鲜血、泥沙,还有煤灰。但克里斯却被那头美丽的银髮迷惑,不自觉地看呆了。
「我也有我的战场,不可以再逃避了。」
朱力欧转头面向克里斯。剎那间,两人视线交会,但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接着,失去剑的白蔷薇骑士迈开脚步,很快就消失在喧嚣的夜色中。
他带来的剑——那把剑刃宛如冰晶一般的长剑,是吉伯特托他交给克里斯的。这把剑已经交到了克里斯的手上。
此时,剑刃就插在地上的一滩血泊中。
一滩——由克里斯父亲的尸首淌出来的血泊中。
克里斯紧握着手中的剑柄,想要将长剑从血泊中抽出,无奈双臂却完全使不出力气。现在的他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先前驱策他行动的意志,在迪罗涅斯断气的那一瞬间就消失无蹤了。他整个人深陷在无边的无力感之中。
——我只是在破坏。
——我只是破坏了钉住野兽的一只钢钉而已。
他试着这么说服自己,却怎么也压抑不住四肢的颤抖。
一阵踏过血水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有人抓住了他的手,将他从血泊中拉起。柔顺的红髮轻触着克里斯的脸颊。他一抬起头,便看见一双泛着泪水的黑色眼眸。
「……米娜娃。」
「抓紧喔。」
米娜娃边说着,边拭去睫毛上的泪珠。她右手握着巨剑,另一手以克里斯的腋下为支点将他撑了起来。
一阵嘈杂的军靴足音传来。有人大声呼喊着他们的主帅,还有聚集的长枪兵发出的噪音。
克里斯再也撑不下去了,冰冷的夜风撕扯着他的脸颊和颈部。他倚偎在米娜娃身上,让米娜娃扛着跑了出去。她手中的巨剑狂舞着,遮住了克里斯的视线,捲起阵阵腥风血雨,吹袭着克里斯。每当米娜娃手中的巨剑咆哮,铠甲、长枪和士兵们的身体就会被斩成碎块,在空中四散飞舞。混乱之中,米娜娃不断地向前奔跑,挥剑砍劈,然后——
天亮了。
他们从圣王国军中抢到了这匹马,马匹承载着两人的重量和一把巨剑,彻夜宾士到这里,已经气喘吁吁了。
即使如此,他们还是不能停下来休息。米娜娃也知道这点。她踹了一下马腹,背对着还沉浸在夜色中,却艳红得像是黎明时分的普林齐诺坡里继续飞奔了出去。
——朱力欧,你一定要活下去。
——我对他吐出的,一直都是我以自我为中心的想法。
——我想好好跟他再对话一次。
「大家都是笨蛋。」
克里斯坐在米娜娃身后,听见了这句低语。
「每个人都死要面子,总是丢下重要的东西,自己一个人跑出去。朱力欧也是……你也是。」
环抱在米娜娃腰际的手臂忽然被她狠狠掐了一下。
「……对不起。」
「既然知道要道歉,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掐着克里斯手臂的力道变得更用力了。但除了道歉之外,他也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因此,他只是默默听着马蹄声被他们抛在身后还来不及迎接黎明的夜空中,愈来愈远。
其实米娜娃也一样。
所以,克里斯没有问米娜娃为什么会跑到敌营里头。
有时候,就是不得不丢下身边重要的事物离去——就只是这样而已。因此,即便所有誓言将来都可能化为令人哀伤的谎言,打仗的人仍会许下承诺——我一定会回来的。
克里斯从背后抱紧了米娜娃,任凭冷风中飞扬的红髮搔弄着他的鼻头。确认他曾经许下的诺言,这次并没有食言。
*
距离港都伊雷•戴尔•葛雷寇西南数十公里处,联合公国军的主军扎营在一个小村落旁。
这天早上,大主教座前来了两名先锋部队使者。
他们是札卡利亚骑士团的士兵。两人身上满是伤痕,其中那名女孩背着一把巨剑,她就是在战场上立下响亮名号的——
部队里的将领们闻之色变。这两个人真的是札卡利亚军的人吗?他们来这里做什么?军监呢?札卡利亚军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普林齐诺坡里那头窜起的阵阵黑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接着,听到报告指出,大教堂成功打下来了,而城镇此时正陷入一片火海中,让军事会议中的每个人脸上浮现出一个又一个的惊叹号。
当日傍晚,人数超过五万名的联合公国军高唱着女战神蓓萝娜的凯旋歌,开始缓缓朝着普林齐诺坡里进兵。
*
长长的走廊上,在靠近天花板的高度,每隔一段间距就有一个雕成飞龙像的烛台。这些烛台都点了火,但整个空间仍显得昏暗,就连墙上挂毯的颜色都看不清楚。
这里是圣都王宫中央区一个有些不可思议的场所。即便是盛夏,太阳下山之后仍让人觉得寒冷。彷彿静谧的氛围和石砖排列的方式,将夏日高温都吸收掉了。
在这片宁静中,一阵脚步声成了整个环境唯一的破坏者。王配侯格雷烈斯最近养成了不带侍从出来走动的习惯。这是由于令他想破头也无法解释的事情忽然暴增的缘故。
他在走廊左手边的一扇门前停了下来。时值深夜,仍有两名护卫手持长枪镇守在这扇门的两侧。他们看到格雷烈斯后,不慌不忙地对他恭敬地行了个礼。
这是一间耸立着高大石柱的议事厅。他走进去之后,看到中央的桌子旁坐着一个细长的人影。那个人此时也站了起来。是王配侯路裘斯。他将文件资料扔在桌上后,缓缓地举手对格雷烈斯打了个招呼。
格雷烈斯回礼之后,走到桌子的另一头。
「找到迪罗涅斯的尸体了吗?」
路裘斯很突兀地开口问道。格雷烈斯则是摇了摇头。
「这可能跟整个部队陷入混乱也有关係。不过,我看他八成是化成灰消失了。就跟柯尼勒斯一样。」
「那么……」路裘斯一脸苦闷的表情。「杀死他的,果然是野兽之子吗?」
「应该是吧……朱力欧一直说,这件事是他乾的。虽然兵士里面好像也有人证实了这个说法。可是——」
两名王配侯不约而同地把手放在自己的额项上。
受到神灵祝福的人根本不是一般人能杀得了的。
「这些报告中提到,迪罗涅斯光是空手就杀掉了好几个因为心智被淘空而陷入混乱的士丘。」
路裘斯用下巴指了指桌上散乱的资料。
「朱力欧说迪罗涅斯是他杀的,其实有一部分是真的。」,
格雷烈斯将资料整理一下,站到了旁边。
「如果他杀的是迪罗涅斯身为人的部分——那是有可能的。」
「然后,他就整个人发狂失去控制了吗?」
「嗯。」
路裘斯瞪着点头回应的格雷烈斯,用鼻子深深呼了一口气。
「你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格雷烈斯卿。现在的情况是野兽亲手杀掉了拥有刻印之人,而且是第二个人了。天堂的钢钉已经被摧毁了两根呀。」
「我知道。」
格雷烈斯压低了嗓子回答。
「这头野兽原本除了饑渴的慾望之外,什么力量也没有。柯尼勒斯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没有将他给杀了。而现在——不知道这家伙已经取回多少实力了?」
「除了杀掉他,没有其他办法。野兽之子现在在哪里?普林齐诺坡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