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部队休假的期间,有一种职务的人不但无法休息,工作量还会不减反增,那就是军医。
「要讲多少次你们才会记住呀!受伤的人不準喝酒,给我乖乖躺好!」
尼可罗的怒吼声响彻了营舍一楼一间宽广的医务室。
「唉哟。窗外一直传来宴会的喧闹声,要我们怎么睡得着嘛。」
其中一名伤兵慵懒地躺在床上,不满地抱怨着。
「趁着这个机会,只要我们秀出银卵骑士团的徽章,酒是可以随便喝的呢。」
「对呀。我也不过是断了一两根骨头而已。」「尼可罗,我看你也喝了不少吧?」
「我又没伤没病!你们是怎样!不想把伤养好是吗!早知道就把你们这些受伤的人扔进海里,还带回来呢!」
「有什么关係?伤口就是要用酒精消毒嘛。」
「对呀,酒对身体很好耶。为什么不能喝?」
「你们在鬼扯什么东西。酒精消毒伤口是涂在伤口上消毒用的,是以毒攻毒,喝下去有个屁用啊!要是你们喝醉了乱搞,让伤口变严重了该怎么办才好呀!」
尼可罗一边骂着,一边以飞快的动作帮伤患们包扎。他先涂上厚厚的软膏再用绷带缠得紧紧的,让这些病患动也不能动。这些人多半是烧伤。他们在陷入火海中的普林齐诺坡里和圣王国军的部队交手,也难怪要烧伤了。
「宝拉在哪啦?」「拜託,至少让宝拉来帮我们抹葯吧。」
「我才想问呢。」尼可罗忍不住吐槽道。「她大概是忙着陪团长到处应酬,忙得不可开交吧。我这边葯都不够了,还希望她能早点现身呢。」
尼可罗解开了其中几个人的绷带,伤口大多都已经治好了。他伸手指着那些伤好的士兵说道——你、你、你——你们可以喝酒了。他一说完,众人便开心地发出一阵欢呼。
「不过,尼可罗,你的葯还真是有效到让人觉得害怕呢。」
一名上了年纪旳老兵伸手摸着自己身上多处旧伤疤这么说道。另一名壮汉也点头附和。
「我之前也不是没出入过火场﹒但烧伤十天就好,这还是头一次呢。」
「但是很臭呀……」一名士兵立刻插嘴说道。
「尼可罗,你到底是用了什么葯?快点告诉我们吧。」
「还有,你到底是在哪里学到这种药膏的调製方式的?」
尼可罗听了一脸苦笑地回答:
「你们要是知道这药膏是什么东西做的,肯定会全部吓破胆吧。我看,你们还是不要知道自己身上涂的究竟是什么葯,会活得比较幸福吧。」
有好几个人听了捧腹大笑,但也有一些人则是吓得脸色发白。
等所有人的疗程都结束了,尼可罗才走出医务室。他来到中庭,在接近黄昏的天色下抬头望着天空,叹了一口气。
他忍不住要想,这个国家的科技怎么会这么落后呀。而其中的根本所在点,也许是因为这个地区的气候太过温暖宜人了。就连国境内最北端的拉坡拉几亚也没有终年冰封在雪地底下。
(以前的安哥拉人冷到没有食物,几乎没有田地可以耕作,冬天更是长得让人难以想像。)
他踩着夏天充满青草香的草地,往中央城堡方向移动。
(在那个时候,要是大家任由这种情况持续下去,不设法改善,人是死不完的。就是因为天气太冷无法出门,多数人几乎都是整天关在家里,所以才会想出各种方法来为自己和族人延命吧。)
他打从心底觉得札卡利亚真是个好国家。而他也找到了一个住起来很舒服的地方。
(不过,我到底能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呢?)
尼可罗同时也是札卡利亚公爵家的御医,因此他的房间也被安置在札卡立耶斯戈城堡的中央城堡内。石砖砌成的城堡比起建筑物外头要来得凉快许多。他沿着塔内的螺蜁阶梯往上爬到三楼,踏入走廊。他望向自己的房门边,在吉伯特的房门前看到了一个人影。
是宝拉。她扭了几次房门的门把,最后终于打算放弃而叹了一口气。
「宝拉,你在这里干什么?」
「咿呀啊!」
宝拉吓得整个人跳了起来。这小女生的动作实在是有够夸张的。
「咦?啊?那个……」
「吉尔大概不在吧。我看到他出门,而且那模样看起来也不像是到镇上走走就会回来了。」
「你、你知道呀?」
宝拉边问边向他跑来。
「你看到他胸前别了一枚蔷薇章吗?」
「有啊。」
「为什么你可以这么冷静呢?吉尔甚至没跟弗兰殿下说他要去哪里就走了!」
「他是去妓院吧?所以才会不敢跟团长说。」
「怎么可能!」
宝拉猛力往尼可罗胸口捶了一拳,但尼可罗一点也不觉得痛。
「弗兰殿下说圣王国那边来了信!而吉尔原本是圣王国骑士团的人,所以他接受召唤走了!」
这件事尼可罗早就知道了,只是他从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
「进来吧。你在这边大吵大闹,被人看见会害我被误会的。」
尼可罗边摸着宝拉的头,边打开自己房门的门锁。
踩进房门的那一刻,他就发现到不对劲了。被子堆在床上,古书一本本叠在桌上,瓶瓶罐罐散乱了一地,让人毫无立足之地。这个房间太过凌乱,因此不论是被动过什么样的手脚都很容易被隐藏住。但是尼可罗知道——
有人闯进来了。
他保持着警戒,外表则佯装出自然的态度。宝拉现在也在这里,可不能让她瞎操心。
「你坐床上吧。」
尼可罗以色眯眯的语气对宝拉说道。但宝拉早已经习惯尼可罗这种态度,根本就不理他。
只见她径自从书堆里拉出一张椅子坐在上头。
尼可罗在桌上抓起一瓶黑色的玻璃瓶,打开盖子直接灌了一口。那是安哥拉产的,几乎没有味道的火酒。这一口烫得他整颗脑袋都麻痹了。
「吉尔那家伙,对你也是什么话都没说就走啦?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宝拉低垂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膝盖上,摇了摇头。
「没有。弗兰殿下也说现在整个部队都在休假,吉尔要做什么随他去……为什么弗兰殿下会变得这么冷淡呢?」
「因为要是吉尔说了,团长就非得阻止他不可了吧。团长跟吉尔都知道这点,所以吉尔只说他要出远门,而团长也就让他离开了。」
「这……这算什么!」
「吉尔有吉尔的事情要办嘛。」
「可是,他是被圣王国的骑士团召唤出去的呀。他为什么会回应对方的召唤呢?吉尔他——他该不会……」
宝拉在脱口说出内心的牵挂时,整张脸都失去了血色。
「他该不会……要离开……银卵骑士团吧。」
尼可罗听了十分故意地仰头髮出了笑声。
「有什么好笑的。」
「那家伙不可能背叛团长的啦。」
尼可罗说着走到了宝拉面前,轻轻地拍了拍宝拉的头。接着蹲下来,让自己的视线和宝拉齐高。
「我说宝拉,你觉得像吉尔那样一天到晚板着脸,除了必要的状况以外绝不开口说话的家伙会背叛团长吗?一般来说,会背叛的都是那种看起来很随便,或者是从任何方面看来表现得一副很可靠的家伙啦。你不用担心,吉尔做不出这种事的。」
宝拉抬起头,双眼闪烁着泪光,接着又把头低下去。两只手掌无助地放在膝盖上,不知道该张开还是紧握着。
「……可是……既然如此,他想干什么可以跟我们说呀!」
「我就说他有他自己的事嘛。」
「不是只有吉尔这样。我总觉得,从普林齐诺坡里回来的这几天,每个人都变了。克里斯总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弗兰殿下也是每天晚上都勉强自己通宵达旦。」
这点尼可罗也察觉到了。事实上,在尼可罗的眼中,宝拉也是其中一个表现不太对劲的人。
(这就是战争。若是哪个人没变才真要教人觉得不安呢!)
银卵骑士团击退了多达己方三十倍的敌军,代价则是什么东西不对劲了。骑士团的团员几乎没有什么死伤,但相对的,痛楚却得由弗兰契丝嘉自己一个人承担——而她没能担下来的,这些溢出来的部分就得由周围的人帮她一起扛下来了。
「……我是军医,你是医务兵,你知道我们该做什么吧?」
宝拉听到后犹豫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我之前教过你,做好一个医务兵的三个要诀是什么?」
她咬着玫瑰色的嘴唇,接着鬆开,然后吞吞吐吐地开口说道:
「要常保健康。」
「对。要是我们生病受伤倒下去,就没人能照顾那些同胞了。」
「要常保清洁。」
「对。因为绝不可以让二次感染的情况发生在伤患的身上。」
「要笑口常开。」
尼可罗听到这里,伸出双手捧起了宝拉的脸庞。
「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因为对于那些手脚被斩断、肚子被凿出一个大洞的人来说,不管是什么灵药或是名医都帮不上忙。所以你得笑着对他们说,没关係的。就算明知是谎言也得说。」
尼可罗看着宝拉,他为了宝拉摆出一张虚伪的笑容。
他也看出宝拉试着要模仿自己,却又旋即将头垂了下去。即使如此,她在离开时的脚步声,已经远比她走进门时要来得坚强许多——而且,她没有回头。
等脚步声远去之后,尼克罗身子一摊,坐在宝拉坐热的那张椅子上,两脚自然伸展后吐了一口气。
(这种冠冕堂皇假惺惺的话我竟然也说得出口。〕
他自嘲地想着,同时伸手摸了摸坐垫下方。
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是一根麦子,麦桿斜切,就插在椅垫下方的一根椅脚上头。尼可罗将单片眼镜的镜片斜摆,好看清楚刻在麦桿上极为细小的文字。看完之后他将麦桿揉成一团,吞进了口中。这是为了不让消息走漏而採行的处置。他望向窗外,太阳已经差不多要下山了。接着他绑好鞋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会面的场所选在与札卡立耶斯戈港口相连的运河处其中一座桥边。周围灯光昏暗,又有一间间高大的仓库遮住星光。虽然白天会有许多搬运工人来来去去,但这个时间已经看不见其他人影了。
尼可罗靠在桥边的栏杆上,望着底下的河水。只见桥下一栈灯火顺着河水流了出来。
尼可罗翻过栏杆,跳往灯火处。
他踩在一艘小船的船板正中央,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船体也几乎没有因为他跳进来而出现晃动。
「拜託你不要随随便便进我的房间好吗?我不在就算了,万一我正巧带了女人在房里怎么办?」
尼可罗背对着对方提出质问,但对方没有回话。下游方向传来了警笛声。一艘货船溯流而上与他们擦身而过,船上传来了招呼声和一首古老的船歌。
接着,他们搭乘的小船终于驶进了仓库的阴影底下,周围也完全沉寂下来。
「……状况有没有什么变化?」
一个男人在尼可罗身后,以低沉的嗓音开口问道。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听见了,但尼可罗并不觉得怀念。对方使用的是安哥拉的语言。
「没有。受伤的人一堆,喝醉的人一堆。还有,我还没有结婚——喂,开玩笑的!好啦好啦。我们团长把各大公国的要人都聚集到耶帕维拉,连大主教也找去了,下个月就要举办胜利庆典。」
「目的呢?」
「还不清楚。我想她大概是想在整个公国联军面前,向大主教要求什么许可权之类的吧。总之,我还没有听到消息。不过,她大概有跟吉伯特说过什么吧。」
「那个黑蔷薇骑士?那你为什么不找那男人问个清楚?」
「他出去了啦。去了伊梅漠,短时间内大概不会回来了。」
「不是你怠慢渎职吗?」
「这我无法否认哪。」
「这个札卡利亚公爵家的千金实在太危险了,我们得探讨将她抹煞掉的可行性。」
尼可罗小心不让自己生咽了一口气的反应被对方发现。他握紧了拳头。
「这么做还太早吧?那个王配侯路裘斯不是自己揽上了南征将军的职务吗?那家伙既阴险,执念又重,肯定要不了多久就会杀过来的。让两边来一场厮杀,同归于尽不是比较好的做法吗?」
「职务之外的消息你倒是很灵通嘛。」
「比起什么都不知道来得好吧。再说,这也不是跟我全然没有关係啊。」
「耶帕维拉的庆典你也会陪同出席吧?」
「那当然。」
「你最好趁现在学好拉坡拉几亚的腔调。」
尼可罗差点冲动地回过头去。拉坡拉几亚?那可是圣王国内最北边的公王国,去那里干什么?
「现在虽然还不确定。不过如果耶帕维拉将有一场战事,那你就会在名义上战死在那里,然后改调往拉坡拉几亚。」
尼可罗听得手中忍不住冒出冷汗。
「……为什么?」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原因。不过,你有办法潜入拉坡拉几亚吧?」
「如果能像之前帮我拿到红蔷薇章的时候一样,连家系图什么的都帮我準备好的话,那当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