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多说了。」
安娜丝塔希雅娇艳的声音传入尼可罗的耳中。
「你可是朕从小带在身边,万般疼爱的人呢!朕知道你是朕的私有物,也知道你不能离开朕。而这点你也很清楚,对吧?」
脑中传来喀的一声,肩膀同时感受到剧痛。他的手臂被扭翻过来,关节已经脱臼了。
「——唔!」
尼可罗强忍着疼痛,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这是以德克雷希特要塞内一间房间改建而成的皇帝寝室。房里只点了油灯,光线不太充足,同时飘着香精和香草的气味。就连安娜丝塔希雅也只穿着一件贴身衣物。这不是审问,也不是惩罚,不过是女帝无聊的游戏而已。尼可罗若是叫出声来,主子八成会开心地将他的腰关节一起拆掉吧。
「来吧,尼可徕,告诉朕,你为什么让那个杜克神之女和她可爱的骑士逃掉?说个能让朕听了开心的理由吧。」
安娜丝塔希雅小巧的身体坐在尼可罗身上。只要稍微扭动身子,脱臼的关节就会传来有如火烧般的痛楚。尼可罗只能压抑呼吸,思索着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最后在苦涩的感触中得到结论,还是实话实说最能让主子开心吧。
「因为嫉妒。」尼可罗呻吟着。
「喔?再说清楚一点。」安娜丝塔希雅兴緻盎然地说着。
「我不希望安娜丝塔希雅陛下把那几个可爱又漂亮的人放在身边。因为不管我以前如何,现在都只是个丑陋的蓄鬍中年男子罢了。」
安娜丝塔希雅坐在尼可罗的背上笑弯了腰。一股地狱般的剧痛直冲尼可罗的脑门,他真的觉得下一刻自己的手臂就会整个被扯下来。
「儘管放心好了,朕不会再放开你的。你要陪伴朕一直到世界的尽头。」
安娜丝塔希雅笑得肩膀抖动不已,同时凑到尼可罗的耳边这么说道。尼可罗听了也只能在孱弱的呼吸中点头。
女帝将脚从床上放下,对着寝室门外大叫。
「师团长!」
「……在。」
是艾格,他一直都在走廊上待命。尼可罗忍不住苦笑着。
(这到底是对我,还是对他的拷问呀?)
「追击队的报告呢?」
「是……托宣女王跟圣王国的两名骑士抢走军马逃掉了……」
艾格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我军派出了军犬追击,却在河川旁的森林入口处遭到敌人的攻击,被歼灭了一个中队。现在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不过托宣女王和两名骑士应该已经渡河逃到蓝德夫要塞去了……
「喔?想必那些小狗们应该是又累又饿了吧。」
「……咦?啊、是,陛下说得是。」
这名女帝接着要说的话,尼可罗早已经猜到了,因此忍不住缩起了颈子。
「把那些追击队生还者的头全部扭下来拿去喂狗吧。」
安娜丝塔希雅将瞠目结舌的艾格赶出去之后,一脚将尼可罗踹下床。尼可罗早已经趁机会把脱臼的肩膀接回,不料这时候被踢下床撞到肩膀,那股剧烈的疼痛又回来了。
「尼可徕,你会怀念那些家伙吗?」
安娜丝塔希雅举起放在枕边的火酒酒杯贴到唇边,喝了一口之后这么问。此时的她儘管背对着尼可罗,但尼可罗知道主子口中的那些家伙指的是谁。
他心想,这时候不管回答真话还是假话,杯子恐怕都会飞过来吧。
「这个……嗯,我不知道再碰到他们的时候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所以我希望一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他们了。」
「哼。」
很意外地,女帝只是冷哼了一声。一头银色长发落在身上,遮住了她的肩膀、背,还有腰。他觉得自己就好像一株长在黑暗之中,不知道阳光为何物的小车。
「那你可要好好想想,到时候碰面了要对他们说些什么才好喔!那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女人,等朕抓到就让你来砍她的头。」
如果是安娜丝塔希雅,肯定会这么做吧!尼可罗试着想像,但他实在无法想像弗兰契丝嘉被掳之后哭着求饶的画面。
「你耐心等着,我要带着全军蹂躏圣都。」
安娜丝塔希雅说完之后,一口饮尽杯中的火酒。
马车车窗外的街景耀眼得令人睁不开眼睛。
「可以把窗帘拉上吗?」米娜娃向一同坐在车厢里的人询问。这个车厢以四人对坐式来说非常宽敞,但身旁坐的是穿着简易铠甲、配着剑的吉伯特,对面则是宝拉和弗兰契丝嘉,因此米娜娃觉得非常拥挤。
「你很久没有回来了,不想看看自己的故乡吗?」
听到弗兰契丝嘉这么说,米娜娃耸了耸肩。
「我从来……没有把这里当成自己的故乡。」
她再度将目光转向窗外。
白色与灰色的石造建筑林立,景观虽美,却显现出一种冰冷的无机质感。此时的他们身处在由军乐队和大批步兵领着走在前面的凯旋队伍中,但路上却看不到几个居民的身影。大概是不知道该不该出来迎接吧?
这里是圣都。
是米娜娃离开了十年之后重返的故乡。阴郁的冬季天空显得非常冷清,喇叭和大鼓在耳边徒劳地合奏着进行曲。
米娜娃终于还是忍不住把窗帘拉上了。
「外面的光线实在太刺眼了,眼睛都觉得痛。」
「在这种阴暗的天候底下?」弗兰契丝嘉如此询问。宝拉也一脸担心地凑了过来。
「怎、怎么办?我配药时明明很谨慎呀,事后的处置方式也都是依照尼可罗的说法去做的……唉呀,要是留下了什么后遗症的话……」
那时候宝拉使用的毒药虽说是缓效性的,但终究会蔓延到全身上下的每个角落,甚至有可能因此而失明。米娜娃用手拍了拍下宝拉的肩膀。
「没事啦。我不会想吐,也没有发烧了。才三天而已就已经恢複成这样,再过个五天,这种身体上的倦怠感一定也会消失的。」
她说完瞄了一眼放在脚下的巨剑。
我还能上战场。但接下来的战场在哪里,敌人又会是谁呢?
「真是太乱来了。要是当时身体能动的话,我绝对会阻止弗兰殿下的。」
吉伯特忽然吐出了这么一句话。他的伤还没好,左手此时还绑着绷带。
「这可是弗兰想出来的作战计画呢!」
「所以才乱来呀!」
「对呀。」弗兰契丝嘉在一旁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我已经在反省了。那种程度的危险,怎么能说是最危险的作战计画呢?」
「……现在是怎样?」
「之后一定还会用到更危险的作战计画呀!」
马车中的空气彷彿忽然凝结了似的,没有人开口说话。
据说札卡立耶斯戈、圣卡立昂等等——公国联军的主要城市现在全都因为赢得胜利而热闹地欢腾着。因为联军不但不费一兵一卒便得到了哈德利雅奴斯要塞,还受圣王国政府之邀被招待到圣都。不过,弗兰契丝嘉知道这不是什么胜利。她为了令圣王国允诺能让米娜娃入城,让之前的停战协商会议整整拖了三天。安哥拉军队又开始发兵进攻了,花了三天才达成这种协议,真的是非常浪费时间的事。
(结果弗兰她——)
米娜娃望着眼前这名已经达成大半野心的女孩。
(只是暂时姑息着自己的敌人,把心思放在更强大的敌人身上而已。)
不知道她的想法是否被看透了,只见弗兰契丝嘉抬起头看着她,点了点头。
「……只要想办法向上爬就好的情况,只能到这里为止了。」
她回过头,拉开自己和宝拉身后的车窗。这是马车正面的车窗,从这里刚好可以透过车夫的肩膀看到飘扬着紫色旌旗的城堡,还有好几座宏伟的尖塔。
米娜娃环抱住自己的肩膀,低下头去。
这里确实是她的故乡。她一直抱持着不再回来,也不想回来的想法,怀抱着罪恶感将自己的妹妹丢在这里。
(结果我还是回来了。)
「蜜娜,你发现了吗?」
弗兰契丝嘉压低了音量询问。
「王配侯殿下很可能知道克里斯现在的状况喔!」
米娜娃点点头。弗兰契丝嘉和米娜娃曾经询问过格雷烈斯好几次,但格雷烈斯始终很不自然地将话题带过。由此看来,他肯定知道些什么吧?
「也许克里斯受伤了。」
宝拉用明快的声音近乎刻意地说着。
「圣、圣王国的医生一定没几个像样的。人家应该要在克里斯身边照顾他才行!」
这是她的体贴,在场所有人都听得出来。
米娜娃再度转向车窗外,目光落在远方成群的尖塔上。
(克里斯,你真的在王宫里面吗?)
(为什么你没有跟哈德利雅奴斯要塞这边联络呢?)
(你……还活着吧?)
车轮的转动声忽然变得嘈杂。此时,马车已经驶进了圣都中心铺设着石砖的道路上。摇晃的紫色旌旗,还有城堡前的弔桥、欢迎的喇叭声已经近在眼前了。
*
慌张的脚步声和铠甲摩擦的声音扰乱了宁静的内宫,在来到门前时才静止下来。
「殿下!王配侯殿下!您在吗!」
是艾比雷欧的声音。格雷烈斯蹙起眉头。他还没来得及应声,门就被扭开来了。正午的阳光粗鲁地闯进密不透风的漆黑室内。
「吵什么,这里可是内宫呀!」
「殿下,您怎么能这么悠閑地躲在自己的房里呢?我国的国军——」
艾比雷欧毫不客气地踏进房门,接着便看到书架前的地板上躺着一个人,忍不住生咽了一口气。
「我不是说了,要你不要吵吗!快把门关起来!」
格雷烈斯说完之后,将桌上的油灯拿过来。艾比雷欧在确认门已经关上并锁上后,才转头注视着躺在地板上的那个人。
要一眼辨识出这是一具尸体恐怕不是容易的事。这具尸体不仅乾涸、扭曲,而且蜡化,甚至大半的皮肤都不见了,裸露出底下的肌肉。
「这是……」
「是我的王兄。」
艾比雷欧瞪大了眼睛,目光在格雷烈斯和尸体间来回望着。
「……太王陛下?这怎么可能?」
「就是王兄没错。是我在银阴宫发现的。」
尸体的喉咙插着一把黑色短剑。这把剑在油灯的火光下闪耀着如同水面一般的光泽,是黑曜石磨出来的。
这把黑曜石匕首是历代王绅在谒见大厅地底下的银阴宫杀死托宣女王所用的兇器。
「可是殿下——」
艾比雷欧提高了嗓门说道。
「这不可能呀!因为就在我们留滞在哈德利雅奴斯要塞的这三天,北伐军已经整编出动了!而且还是太王陛下的命令呀!」
格雷烈斯点点头。他已经知道了。两人不久前才回到王宫,格雷烈斯一回来就先去了一趟银阴宫,并且在那里发现了这具尸体。他一个人将尸体搬回这里来——因此绝不可能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在艾比雷欧之前,他的『章鱼』们已经向他报告过这件不可思议的事了。
迎击安哥拉帝国军队的圣王国部队已经整编完成,也临时指派了将军出征。这都是太王陛下下达的命令。
「到底是怎么回事?太王陛下并没有军权,为什么军方会听从太王陛下的指示?我们在哈德利雅奴斯要塞时都不知道这件事,这代表我们在那里接收到的消息,全都是被人做过手脚的呀!再说——」
艾比雷欧低头看着地上的尸体。
「如果这是太王陛下的遗体,那到底是谁下的命令呢?」
格雷烈斯默默看着手中油灯的火光。
答案只有一个。虽然难以置信,但没有其他的可能了。
他披上披肩,随手抓起权杖。
「我们走吧。」
「去翡翠宫吗?那边我已经去看过了,什么人也没有。」
「我知道。」
格雷烈斯拉开一对刻有翼车轮图样的大门,经过多重摺射洒下的阳光透过门缝照进了走廊。
他走进门内,跟在身后的艾比雷欧则是站在门口不动。格雷烈斯心想,这真是明智的决定。毕竟他们即将看到的真相也许不是常人可以承受的。
这里是圣都王官的中央,由六重走廊包围的核心位置——托宣女王的寝室。室内洒下来的光芒烘托出奇幻氛围,甚至让人误有置身在中庭的错觉。这间宽敞得不像四周有围墙阻隔的房间中央有一层平缓的台阶,上头放着罩有纱帐的床台。天花板上複杂的组合玻璃天窗洒下的七彩光芒,让这张床成了寝室中的焦点。
不过,这幅耀眼的光景中却有一块黑点。一个矮小的黑色人影坐在床台边缘。格雷烈斯走上前去,爬上平缓的台阶看清楚,那是一名少年。少年漆黑的发色和眸色即便头顶上洒着虹光,颜色看来仍像夜晚般地深邃。而他腿上放着的那把拥有透明剑刃的长剑也非常醒目。
少年察觉到格雷烈斯出现,抬起了阴郁的眼眸。
目光对上的剎那,格雷烈斯只觉得有一股莫名的似曾相识与不对劲的感觉,彷彿脚下的大地变成了流沙将他吞没。
他认得这名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