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着躺在石台上的希尔维雅身上,化做冰冷的利刃折磨着她的身子。
(不对,这不是月光。)
(而是在无数的镜子折射之下,零星透进地底的阳光。)
希尔维雅吸了一口气试着扭动身子,但是却无法动弹。
(又是这个梦。)
(这里是王宫地底下的银阴宫。)
身为托宣女王,希尔维雅预见未来的能力很弱,唯独这个预言总是不断地出现在她的梦里。果胎托宣——意即女王产子,之后被某个男子所杀的梦。
(这次……又会是谁?)
她感觉到一阵清澈的脚步声正缓缓地朝自己靠近。
(跟之前一样,又是克里斯吗?)
(我不想再看到这样令人难受的托宣预言。我不想看到包围着姊姊跟克里斯的这个命运……)
(——还是父王?)
希尔维雅和米娜娃的父亲——太王提贝烈斯·尼洛斯,近来不知为何经常出现在这个托宣预言的梦中——在银阴宫将希尔维雅杀死的梦。这一毫无疑问是果胎托宣。手持黑曜石匕首的提贝烈斯,笑容宛如一个少年般年轻而充满生气。希尔维雅无法判别这样的梦是否是小时候的记忆在梦中苏醒。
脚步声在身边停了下来,一道黑影出现在仰躺着的希尔维雅的眼角余光中。这人赤裸着上身,腰上还缠着黑衣。
(是父王吗?)
对方引颈窥探着希尔维雅的脸庞,令她几乎叫出声来。然而,嘴唇和咽喉却不听使唤。
这个人她不认识。
希尔维雅并非看不见他的脸庞。那是一张年轻少年的脸庞。五官虽端正,却只能从他脸上得到一种虚无的感受。无论表情或呼吸都不像是活着的人。就像从深邃寒冷的黑暗中出现,再模拟成人形的空壳,手握着黑曜石匕首出现在希尔维雅面前。
(是谁?)
(这人到底是谁?)
(这样的预言又代表了什么意义呢?)
希尔维雅的意识在恐惧中挣扎着。不听使唤的身躯发出了剧烈的痉挛。
"……是谁?"
虚无般的少年望着希尔维雅的脸庞开口说道。
"我……是谁?"
舌头在他的齿间扭动。
"我的……名字……名字、名字……"
他举起左手勒住希尔维雅的脖子。急遽冰冷的手掌贴上希尔维雅的皮肤,引起痉挛。接着,少年高高举起了右手。反握的黑色刀身沐浴在银阴宫虚假的月光下,映照出一抹不祥的光芒。
(是谁?你到底是谁?)
(这样的预言究竟是——)
被掐住脖子的希尔维雅不断扭动挣扎着,她想看清楚那名少年的脸庞,想透过那双空洞的眼眸窥探对方的心灵。
"你知道吗!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的声音像强酸一样烧灼着希尔维雅的脸颊和胸膛。
"我的名字!不见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还是——"
少年扎下匕首。一股剧痛刺穿了希尔维雅的心窝。炙热的鲜血自肺部涌向咽喉。但她仍然直视着那名少年,想听清楚他说的话。
"还是我本来就没有名字!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对方的刀尖持续翻搅着希尔维雅的心脏。疼痛变成飞散的火花,空气转为炽热,终至白化。同时,意识也被拖行拉扯着——
"——维雅陛下!希尔维雅陛下!"
希尔维雅在沉痛的叫唤声中,被拉回到了现实。她睁开双眼,在软绵绵的黑暗中看到一抹银色的光芒。那不是在银阴宫中,有如针尖一般锐利的光芒。而是更温柔,更淡雅的黎明之光。
(银色的头髮……)
她下意识地朝着光芒伸出手,用指头将光芒梳开,她认得这头银质的髮丝。
"……朱力欧!"
她回过神来,想要撑起仰躺着的身躯,一阵痛楚马上在她疲惫的身躯中蔓延开来。
但她还是伸手绕过朱力欧的颈子,将他拉到自己的面前。
(太好了,朱力欧就在我的身边。)
(没什么好害怕的,因为有朱力欧陪着我。)
"希尔维雅陛下,不要勉强自己。您的身体现在应该还相当疲惫才对。"
朱力欧抓着希尔维雅的肩膀让她躺下。她再度躺回到飘散着阳光气息的柔软触感中,这才发觉,她其实是躺在稻草堆上。
(这里是……)
记忆像是由伤口渗入一般,在她的脑中复甦——对了,这里是马车的拖车上。
她慢慢转动脖子,环顾四周。天色很暗,只有朱力欧的脸部轮廓还勉强可以看见。这大概是黎明前的时刻吧。
"您没事吧,希尔维雅陛下?您刚刚一直在说梦话呢。"
朱力欧小声询问。希尔维雅想要回答他,却忽然猛咳了起来。
"您觉得冷吗?会不会是因为发烧而引起喉咙痛呀……刚刚微臣好不容易才弄到了一点山羊奶,煮沸之后已经过了一段时间,恐怕都冷了——"
"不、不,我没事。谢谢你,朱力欧。"
希尔维雅勉强咽下由叶子盛装的山羊奶。她从前天开始就只有喝水,没吃过东西,却不可思议地不觉得饿。疲惫感彷彿一层油脂,毫无遗漏地涂满了全身上下每个角落,让她无论在面对寒冷、漆黑的环境,或是不时抽痛的感受时都没有太深刻的体认。
"这里是哪里?后面都没有追兵吗?"
她擦了擦嘴,询问朱力欧。
"这里是罗马里欧郡……塔雷米雅湖的东岸。"
希尔维雅猛然坐起身子。
"那——那我们已经快要抵达圣都了是吗!"
"是、是的。"
朱力欧面露複杂的表情点了点头。就在此时,身后的树林忽然传出窸窣声。朱力欧左手抱住希尔维雅,右手拔出细身剑,一双眼眸释放出凝重的杀气。
"希尔维雅陛下、朱力欧,我回来了!"
漆黑森林的那头,传来一个稚嫩的嗓音。朱力欧放下心的同时才惊觉自己的失礼,于是赶紧放开希尔维雅。
"对、对不起。"他红着脸道歉。希尔维雅也一脸羞怯地低下头。一个娇小的人影趋近,是梅克留斯。
"太好了,希尔维雅陛下,您醒过来了呀?您之前像在做恶梦一样,不断地发出梦呓呢。"
"嗯、嗯……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梅尔殿下,我们可以离开森林到湖边去了吗?"朱力欧压低了音量询问。
"不行,岸边聚集了大量的营火火光。是安哥拉的大军。我们现在只能下山,绕一大圈回去了。"
梅克留斯应该是去侦察了吧。希尔维雅不禁觉得感佩。梅克留斯此时看起来既坚强又可靠,在王宫时那稚嫩而任性的形象彷彿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希尔维雅回想这几天的经历,其实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是情势严苛的逃亡行动。
朱力欧前来搭救,让他们得以逃离安哥拉帝国佔领下的德克雷希特要塞,已经不知道是几天前的事了。他们本来打算躲进蓝德夫要塞,抵达时才发现该要塞也已经落入敌军的手中。对方应该是想截断希尔维雅等人的退路,因而发动猛攻打下了该处要塞吧。
他们和好不容易生还的圣王国军残存部队会合,为了躲避追兵,放弃了直接通往圣都的路径,选择从东南方的伊梅汉绕道而行。这座要塞都市设有圣王国的骑士检定机构,剑审院的总院。他们希望能得到这般破格的强大军事力量协助。令人错愕的是,剑审院竟然拒绝收容他们。
"剑审院是独立于圣王族的机构,没有非得协助圣王国女王的义务。"
徒有形式的条文,竟然被他们拿来当作藉口。不只是如此,他们竟然还想将希尔维雅等人出卖给来自北方的安哥拉帝国追兵。
在逃离伊梅汉时,希尔维雅等人几乎失去了身边所有圣王国的骑士。他们全都为了掩护女王陛下逃跑而自愿牺牲殿后。希尔维雅只要一想到这点,胸口便一阵纠结。
(我说什么都得回到圣都。)
(已经有好几千人为了将我从安哥拉帝国军队手中营救出来而丧生了。)
沉重的重担几乎将她压垮,但是她无法停下脚步。无论如何,一定要即刻返回圣都才行。
(姊姊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抵达圣都了?)
(弗兰契丝嘉的军队是否击溃圣王国的大军了呢?)
不论圣王国与公国联军的胜败如何,现在应该要团结起来对抗安哥拉帝国的侵略才是。为此,她非得回到女王的宝座不可。
(呜呜……可是,那个梦……)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梦呢?出现在我梦里的人是克里斯吗?)
(他已经来到圣都了吗?)
(他会杀了我……还是姊姊呢?)
希尔维雅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赶紧以双手绕过胸膛掐紧自己的上臂。
"您觉得冷吗,希尔维雅陛下?"
朱力欧的声音将希尔维雅的思绪拉回到黎明前寒冷的氛围中。
"我想趁着黎明时分,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之前下山。现在不能搭乘马车,只能骑马了。"
"嗯、嗯,没关係。我们走吧。"
希尔维雅从马车的拖车上下来,拍掉了夹杂在裹伤布料间的稻草。朱力欧将马车藏入了森林中。两头马匹在昏暗的光线下轻轻地发出了嘶鸣。
"希尔维雅陛下……您又做了什么可怕的预知梦吗?"
朱力欧低声询问。随即便察觉到自己的轻率,因而懊悔地咬起了下唇。
托宣女王的预知梦全是跟自身的死亡有关,因此只有恶梦。希尔维雅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摇了摇头。
"没有。只是像平常那种,模糊不清的预知梦而已。"
她不想将自己也没弄懂的托宣预言告诉朱力欧。毕竟这可能会导致他在回到圣都的当下,就脱口说出要杀死提贝烈斯或是克里斯这样的话来。
(我想早点回去。然后早点结束这场战争。)
(我想回到和朱力欧一起安稳生活的日子。)
梅克留斯拉了拉希尔维雅的衣角。
"希尔维雅陛下,您要跟我同乘一匹马喔。"
"咦?喔、嗯,我知道了。"
"虽然我知道您想跟朱力欧坐同一匹马。"
"你、你、你这孩子在胡说什么东西啦!"
希尔维雅羞得连耳根子都红了,赶紧开口盖住梅克留斯的声音。
"人家也想要希尔维雅陛下的抱抱。朱力欧一个人霸佔陛下实在太狡猾了。"
"嗯,梅尔殿下,希尔维雅陛下就麻烦你啰。我们现在必须平均分配马匹身上的重量。"
朱力欧边说边笑着,同时抓住了马鞍。
"毕竟希尔维雅陛下跟梅尔殿下两个人的体重加起来,还没有我来得重——"
就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踩踏落叶的脚步声。梅克留斯和朱力欧同时回过头,并伸手抓住了剑柄。
"希尔维雅陛下,快点站到马匹旁边!"
朱力欧尖声呼喊着。树林中亦透出零星的火把亮光,笔直朝着这头靠近。火光照出了顶着厚毛皮的铠甲。是安哥拉士兵。
他们口操异于圣王国的语言,一句句充满威吓的叫唤声穿过昏暗的空间逼近。希尔维雅知道自己已经无处可躲藏。对方砍断了树枝,火把的光芒朝她直扑而来。一个个壮硕的人影在火光中浮现。
一道金光闪过——是梅克留斯压低了身子冲进树丛中。
接着剑刃因火光而闪耀。
"——呃啊!"
"呜——!"
几声苦闷的呻吟夹杂着金属碰撞声响起。梅克留斯的长剑快得令人目不暇给,在昏暗的树丛中有如电光般频频闪耀,撂倒了一个又一个的人影。阵阵血腥味随风飘来。
在希尔维雅心中种下深刻恐惧情绪的并非安哥拉士兵,而是梅克留斯。这个孩子方才还吐出了稚龄孩童的任性言论,现在却处在杀戮旋风的中心处。甚至连冲进去的那一刻都没有丝毫犹豫。
"希尔维雅陛下,快趴下!"
随着朱力欧这声呼喊,希尔维雅肩膀被抓住连人一起倒在地上。下一秒,顶上便划过一道撕裂空气的声音,一把箭矢刺进身后的树榦。朱力欧随即也冲进了树丛中。
"嘎啊啊——"
"呜哇——"
细身剑一次次穿过安哥拉士兵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