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如夜色般漆黑的头髮被风吹动,他独自走在到处都是颓垣残瓦的城镇中。胡乱缠在身上的黑衣与紫色斗篷彷彿随时都会被撕裂般,在强风中拍打着。胸前的翡翠扣环是只有太王提贝烈斯才能佩戴的东西。系在腰带上的长剑,其剑身宛如冰柱一般映出了灰濛濛的天空。
额头和双手手背上不成形的青光朦胧且飘忽。
圣都东北方的卡莫雷洛住宅区是最早遭到安哥拉冰象蹂躏的区域,不仅建物几乎看不出原本的形貌,而且也完全没有任何人活动的迹象。到处都是因火舌而扬起的黑烟。来不及运走的粮草都像这样被公国联军放火烧掉了。太王看着眼前的景象,心想在这样的风势助长下,火势迟早会把这一带全部烧光。
战钹和号角声仍然持续作响。瓦砾问还可以看见翻动的深红色安哥拉军旗。地鸣逐渐远去。乌云遮蔽了天空,大举拉低了温度。
他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倾听冷风呼啸着。
耳边仍传来声声呼唤——
这是呼唤我的声音——
但我却听不清楚是用什么名字呼唤我。
太王踩过化成白色瓦砾堆的建物继续前进——
我的名字……——
我是在哪里遗忘的?是在……哪里遗忘的?
遭到冰象无情蹂躏的石砖道上终于出现了一扇门。左右两侧的门柱断在中间部位,门板则是被弹开来。屋顶的围墙化成碎石块坍落在门柱旁高高堆起。
他在门边看到三个人倒在地上。
一个将头髮分开绑在左右两侧的红髮少女,身上还背着一名金髮男孩。另一名银髮骑士则像是要保护他们一样覆盖在两人的身上。三人身上都沾满了鲜血和泥巴。
"希尔维雅!"
即便呼喊女王的名字,她也只是颈子微微发出颤抖没有其他反应。显然已经晕过去了。
由此看来,她恐怕是一个人背着那个男孩,又将肩膀借给银髮骑士,拖着他走了一段相当长的距离。而她的体力也已经到达极限了。
"朱力欧!"
听到呼唤,银髮骑士的脑袋晃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来。
朱力欧额头缠的布上,沾染的血渍已经凝固成黑色血块,紧贴在头上。他的脸色看来十分苍白,如花瓣一样的双唇此时透着病恹恹的紫色。
茫然的蓝色眼眸总算找到了焦点,聚焦在太王的脸上。错愕让朱力欧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但一股气哽在喉咙里让他无法出声。
"怎么了?朱力欧。"
太王捧起那名白蔷薇骑士的脸庞,凝视着他。
"你忘记在你身上播了意识《种子》的主人了吗?"
朱力欧那双发紫的嘴不停喃喃着无意义的字句,最后,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丝嘶哑的声音:
"……提贝烈斯……陛下?……可、可是……"
没错。太王在脑海中不断地重複着。对,我是提贝烈斯·尼洛斯!然而,他也非常清楚,事实并非如此。朱力欧,你心里那份不确定感,我也感受到了。
我有我的名字。
你身上有我的意识《种子》,应该已经帮我找回我的名字了对吧?
他取下朱力欧额头上的布巾,用舌头舔舐着其下的伤口。朱力欧微微挣扎着。他在舌尖的血腥味中探索着。
"……啊、啊啊……呜呜……"
朱力欧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
太王抽回了舌头——
这里也没有——
我呼唤了所有我撒下的意识《种子》,将我的渴望分给他们。但还是没能找到。
他舔舐嘴唇,品尝着舌尖那股温润的绝望。
"……你在干什么?"
朱力欧唉了一声——
算了——
在我即将到手的永恆王国之中,慢慢地回想就好了——
因为我已经在这里找到我的希尔维雅了。
太王推开朱力欧,将手伸到希尔维雅的背脊和膝盖后方将她抱起。朱力欧屏息地在瓦砾堆上挣扎着。
"等、等一下!"
太王无视于朱力欧的叫唤,逕自转身离开。怀里的希尔维雅轻盈柔软、既冰冷又纤弱,彷彿随时都会消逝一般。
"你要去哪!快点放开希尔维雅陛下!"
耳边传来唰……唰……唰……的声音。只见朱力欧用唯一能动的左手攀着地面爬行——
朱力欧,你真完美——
不论是坚强的意志或是纯粹的心灵,都美得无以复加——
但这是我的妻子,她是属于我的……
朱力欧的声音被他远远抛在后头,化成了拍打在意识表面的雨滴,直至无法听见为止。此时,只剩下怀里希尔维雅那若有似无的重量逐渐变得真实。
太王突然在道路的正中央停下了脚步。他感受到沉静且冰冷的微小粒子落上他的鼻尖,随即便消逝无蹤。
他抬头仰望着昏暗的天空。
灰濛濛的天空中洒下点点璀璨的白光,落到他的脸颊、眼睑、唇瓣上,然后融化消逝。
"……雪……"
*
下雪了。
白色的雪花压着他垂下头。虫鸟收起了歌声,屏息躲在草丛中仰望着阴暗的天空。雪花片片落在草茎上,将一株株植物染成了白色。慢慢的,整片草原开始有如白银一般闪闪发光。
安娜丝塔希雅望着霭霭白雪堆积在地上,和天空厚实的云层融成一体,觉得这幅景色似乎涵盖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她卷在皮草中嗤嗤笑出声来。
"……下雪了。没想到这么南端的地方居然也会下雪呢,尼可徕。"
虽然出声呼唤,但身后却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他总算是睡着了呀?安娜丝塔希雅心想这么想着。
安娜丝塔希雅伸直双腿,靠在一块巨大的冰象颅骨上,将那当成她的王座。这块颅骨已经半埋进雪里,成堆不知道是锁骨还是肋骨的遗骸直立着指向天空,包围着这位安哥拉女帝。
(这是朕最后的城堡吗?)
(这样也不坏嘛。)
她再次一个人嗤笑着。
即便仰头望去,不论天空或是彼方的草原都只看得见微微的青光,大概是因为额头上的伊诺,摩勒塔刻印使然吧。
(一切都要在这场雪中结束了吗?)
她望着嘴里呼出的白烟飘离自己面前,这么想着。
(莫非这就是末世女神和创世之兽邂逅,造成时间之潮冻结的结果?)
嘴角忍不住又扬起了笑意。
(果真如此也不错。)
(那么朕就连这一切也一起吞没,让生命继续流转好了。)
她掬起堆积在白骨上的雪,因为身体的温度已经降到了低点,所以她几乎感觉不到雪的触感和温度。紫黑色相间的衣裳摊在雪堆中,逐渐被白雪给淹没。钢质头冠底下的银色长发早已经和白雪同化了。
(已经……没有必要继续进军了吧。)
(伊诺·摩勒塔的气息迟早鄐要掩盖整片大地。)
(这是朕的王座,朕的帝国。)
(就让朕在超越所有星辰被吞噬殆尽的时刻,目睹一切发展的方向吧——)
安娜丝塔希雅扬起日光。
在一片纯白色的世界中,有个人影忽然踩过雪地里的花草走近。她蹙起眉头。
(是谁?)
(所有生命都应该在伊诺摩勒塔的命运纺车之下流转才对,为什么——)
(为什么有人可以在伊诺·摩勒塔的王国中移动?)
她将右手上的刻印贴向额头,视野上缘的青光变得更加耀眼了。耳边传来花草在雪地下迸出的声音。新芽在白雪和冰冻的空气中萌生。安娜丝塔希雅让生命流转的速度加快。冰象的颅骨在她手边乾燥,风化。鸟群白雪地飞起,留下一根根的羽毛,带着歌声朝乌云密布的天空遨翔。她望着逐步走近的人影,这时对方终于因为力气全失而倒地。
她分辨出那是紧紧相依的两个人身影。
在他们倒地的地方淌出了鲜血,逐渐向外扩散。
(……血?)
安娜丝塔希雅一脸姱讶。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
(他们应该是衰老而死的呀。根本不可能流血——)
她倒抽了一口气。只见那对身影搀扶着彼此,从雪地里站了起来。这是安娜丝塔希雅两百年来首次感到不寒而慄。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可以在伊诺·摩勒塔的领域中站起来!)
被血水染红的雪块自两人的肩上滑落。儘管踉跄,仍一步一步朝着安娜丝塔希雅的王座靠近。安娜丝塔希雅屏息凝视着两人。
女子留着一头宛如凝结的蜂蜜般的金色长髮。身上穿着华贵的装饰铠甲,脖子上挂着一把琉璃短剑;另一人则是身材高挑,身着黑衣的男子。身上穿着只防护了重要部位的简易铠甲,手上拖着一把被血染红的长剑。
两人的身上全都沾染着鲜血。
(他们为什么……还能继续走动?)
(所有人都应该在生命流转的掌控之中呀……为什么?)
安娜丝塔希雅忽然注意到。
女子的额头上焕放着青光。因为大雪遮蔽致使那道青光变成朦胧的光球,无法辨识具体的形象。
两人踩过雪地的声音传入安娜丝塔希雅的耳中。
他们已经来到举剑可以触及的範围内。那名女子抬起头,睥睨着王座前的安娜丝塔希雅,开口说道:
"能拜见您的尊容真是倍感荣幸呀,陛下。"
冰冷的嗓音透过飞舞的雪片传来。
"是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吗?"
安娜丝塔希雅眯着眼睛询问。弗兰契丝嘉举手贴到胸前,对着这名女帝行了最敬礼。
"朕似乎不是第一次见到你。"
"我也这么觉得。"
两人的言词在呼出的白色气息中融进纷飞的大雪,消逝在空气中。
"你是亲自来猎取朕的首级的是吗?"
"是的,因为您的帝国和我的王国在这里相互冲突了。"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可以走到这里?)
安娜丝塔希雅没将问题说出口,而是举起右手将两道青色的火光重叠在一起。虫鸣和鸟叫在痛苦与欢愉中高歌。冰象骸骨下方的土地再次长出了新芽。
就在这时候,弗兰契丝嘉身边的骑士手上闪出了剑光。
然而,剑尖划破的并非安娜丝塔希雅的身躯,而是弗兰契丝嘉的首级。弗兰契丝嘉的咽喉被长剑刺穿,洒出了鲜血,上身后仰屈膝跪地,然后倒下。安娜丝塔希雅瞪大眼睛,屏息目睹这幅不可思议的景象。那名骑士随后从主子的颈项中拔出长剑,刺穿自己的心脏。黑色身躯也跟着在雪地中倒下。那把剑由前身向后贯穿了他的身躯,沾染着鲜血直指向天际。
(这是在干什么?)
安娜丝塔希雅将颤抖的右手放在唇边,轻触着嘴唇试着制止唇瓣的痉挛。两人淌出的鲜血淹没白雪,流到安娜丝塔希雅的脚边。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要杀——)
额头上的刻印疼痛不已。两幅刻印正在产生共鸣。弗兰契丝嘉摊在雪地上的手背此时焕放出青光。
安娜丝塔希雅终于能够判读这幅刻印的图像了。
(蓓罗娜……)
(驰骋在战场的天空,收集死者魂魄,率领着死者——)
她在错愕中倒抽了一口气,发不出声音。
率先从雪地中起身的是那名黑衣骑士。他拔出贯穿自身的长剑,插入地面撑起了上身。皮肤开始浮现出令人忌惮的紫黑色相间斑纹,两侧眼窝中焕放着青光。
弗兰契丝嘉拉着骑士的手臂,也从地上站起来。身上同样爬满了象徵死亡的异色斑纹,两眼绽放着异样的火光。额头上那幅刻印的光芒遮蔽了安娜丝塔希雅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