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听说水母死掉的话会在水里溶解消失耶。」
当理惠这么告诉我的时候,我不知为何感到非常地哀伤。即便如此,我却无法将那个心情完整转化为言语。
我哀伤莫名。可是,我总觉得光凭哀伤两字并不足以适当地形容。感觉就像还少了某种决定性的重要关键一样。
我心想,会不会是哀伤这个字眼原本就丧失了我最想表达的意思呢?儘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自己会这么认为。
可是我没办法清楚交代我最想表达的是什么,总而言之我只能说不是那个。所谓的那个,指的就是哀伤这两个字。
当我一听到理惠说的那句话,我便回忆起当初第一次听见人鱼公主这个故事时,我不知怎么忍无可忍地油然生起一股难以原谅这件事的心情。
不能原谅、不会原谅的感觉和哀伤十分近似。
好比做了一个怀念的梦,可是等到张开眼睛醒来,却想不起自己做了什么梦一样。就是那样子的感觉。明明我为了失去了什么而感到后悔,可是却又因为自己回想不出来而感到放心。大概就是那种感觉的哀伤吧。
我哀伤得想利用言语表达点感想,偏偏说不出个所以然,可是我却又因此十分安心,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吃惊。那个心情就好比早上照镜子时,发现镜子里出现的女生不是自己一样,当那个女生朝自己露出窃笑时,我忍不住就快吐了。要比喻的话就是类似这样的心情。
包含这样的原因,我感到莫名哀伤。
但哀伤这个字眼在意思上果然还是有偏差存在,缺少太多要素来适当反应我的心情,儘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该说些什么来表达,不过到头来,我依然说不出半点东西来。
所以我想,我应该是真的很哀伤才是。
我做了个梦。我做梦。我持续做梦。一个关于理惠的梦。
不知道理惠为什么笑容满面。她注视着我,用那个时候的笑容看着我。总觉得感觉就像那一类的诅咒似的。理惠不知开口说了些什么,但是我却听不到她说的内容。我听不见理惠的声音,理惠她依然笑着。
这是一场不断重複的怀念恶梦。好几次。好几次。理惠对我进行肢体接触,我也用手指在理惠身上游移。滑过她的脸颊,滑过她的嘴唇,滑过她的后颈……
每晚、每晚,我都被理惠的梦纠缠不清。
对我来说,这真的好痛苦。
2
下雨了。我和理惠都没有带伞。事情变成了这样。
六月温湿的雨水在窗外静静地流过,我们在满布尘埃的文艺社社办眺望着那个景色,校园也听不见棒球社和足球社的吆喝声。就算打开电灯,光线还是一样昏暗得不可思议,气氛显得十分沉静。
位于C栋三楼的文艺社社办空间极其狭小,而且杂乱不堪。一一毕业的学长姐们的私人物品就这么丢在这里没有带走,然后也没有人把它们拿去扔掉,使得社办被杂物给塞爆了。置物柜的门再也关不牢,贴在墙壁上的偶像海报也被太阳晒得褪色。
那些东西彷彿遭人遗忘了存在似的,静悄悄地堆在那里。
社办里只有我和理惠两人。文艺社本就势单力薄,所以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状况。我一如既往摊开书本在阅读。
听到「喀啦喀啦」的声响后,我抬头一看,理惠正在打开窗户。雨水的味道顿时流贯了整个房间。
理惠的黑色长髮轻缓地摇曳了起来。每一根都是那么地细緻,看起来就有如精细地缝製上去的平滑丝绢一样。
理惠先是伸了个懒腰,接着回过身子。制服的裙子随之飘摇,胸口上的缎带上下弹跳了一回。她的刘海剪齐到刚好可以看见眉毛的高度,脸颊轮廓圆润,大大的眼睛泛着笑意,睫毛纤长。
「吶,小绿。」理惠的嘴唇编织出了我的名字。她的嘴有点偏大。一旦她露出笑容,嘴看起来就更大了,可是理惠依然能让它笑得很可爱。
「雨一直下不停呢。」
理惠说道,脸上仍旧挂着笑容。会叫我「小绿」的只有理惠一人,我不知为什么对此感到开心。
仔细回想,理惠好像向来都是笑脸迎人。
理惠是可以立刻跟任何人混熟的那种类型的女孩。我想,那个原因大概是出在她的笑容吧。她不会让人产生警戒心,唯有理惠身旁的空气总是令人感觉明亮又温暖。她擅于聆听人家说话,不会自以为是地乱出意见。自始至终脸上都挂着微笑,也不会插嘴打断人家的话。
理惠没有母亲,她和父亲以及兄长三人一起生活。理惠的母亲好像是在她年幼的时候离家出走的样子。她家里的状况其实我不是很清楚,我有约略听说理惠的母亲跟外面的男人偷情的事。但也仅止听过而已,我并没有去确认。想说跑去问她这件事应该不太好,因此有所顾虑。不过理惠的哥哥倒是性情温柔且文静的人,我还记得他每次遇到我,总是腼腆地露出微笑。
我只有回答理惠「是呀」两个字。我将视线从书本上移开看着理惠的脚底。
在她的室内鞋上,有用五颜六色的麦克笔画成的花纹图案,鞋底的绿色看起来就像叶子一般。小腿套了双深蓝色的膝上袜,若将视线稍微往上提,可以看见从短裙底下伸出的白皙大腿。
「你在看哪里呀?」理惠露出有些调皮的眼神说道。
我支支吾吾讲不出所以然。
理惠是三班,而我是四班的,因此体育课我们都是一起上的。不过我个人很不擅长运动,理惠对于运动倒是一把罩。游泳是她拿手的项目,我还记得理惠的蝶式游得很漂亮。
理惠拿起了放在橱柜上的马克杯。杯子上头印刷了知名的小熊卡通人物的马克杯是理惠的,我的则是浅蓝色的。
「喝玫瑰果茶好吗?」
「嗯,谢谢。」
理惠将电热水瓶的热水注入马克杯,第一次先倒到窗外,接着再放进茶包,重新注入热水。热水倒进杯子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袅袅的热气随之飘起。
理惠在椅子上坐下,用手拄着脸颊看我。
「都没有人来呢。」理惠说道。不过这里门可罗雀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毕竟在现今这个时代,文艺社早就退出流行了。
我只是暧昧地答了一声「嗯」。大家都别来最好,我如此心想。只要我跟理惠两个人在就够了。
「你现在在看什么呀?」
理惠探头过来想看我手上的书的封面。不过我习惯为书加上封套,所以她应该看不见封面吧。
我告诉她一个前阵子才刚拿下小型文学奖的女作家名字,不过理惠好像没有听说过。毕竟理惠不是那么喜欢看书的人。
「好漂亮……」
理惠这样说着,用白凈的手指抚摸我书本的封套。食指的圆滑指腹在光滑的封套上下来回游移。
我告诉她这封套是我自己做的。
「我妈常去一家红茶店光顾,在那边消费的话店家会用漂亮的包装纸帮客人包装罐子。我就把那个包装纸拿来折成封套了。」
「是喔。」
理惠嘟起丰厚的嘴唇说:「还不错嘛。」接着从冒着热气的马克杯拿出茶包,将杯子送上我的面前。
「来,请喝。」
「谢谢。」
我为那本看了老半天也没有看进任何一行字的书籍夹上书籤,接下了杯子。我闻到一股扑鼻的甘甜芳香,不过入口之后,茶味并没有我想像中甘甜,反倒是酸味比较强烈。我撕开了三包条状砂糖。
「呜哇。小绿还是一样喜欢吃甜的。」
「又没有关係。」
我将三包砂糖一口气倒进马克杯的红色液体里。不加这么多,那就不好喝了。而且加三包已经算是有所节制的了。
「奇怪的是,小绿你这个人从外表看来,感觉就是不怎么喜欢吃甜的说。」
「我的外表是什么感觉?」
「就类似冰山美人那样吧?」
理惠说完便轻声笑了出来。
我啜饮理惠泡给我喝的玫瑰果茶。温度有点烫,所以我只能一点一点慢慢地喝。我爱吃甜的又很怕烫,别说什么冰山美人了,根本是个小孩子。
窗户维持在理惠打开的时候的样子,雨声哗啦哗啦地响着。窗外同时传来了雨滴落到金属上弹起来的清脆音效,以及打在叶子上时哔哔波波的柔和声响。
隐约可以听见远方响起的吹奏乐社的演奏。
我俩默默不语地倾听着那个旋律。我感到有点尴尬,视线在教室里飘移不定。理惠脸上一直挂着和蔼的微笑,同时一边注视着我。
「怎样?」
我这话语气也太沖了些。明明我本来也不想这样的。
「你说话的方式会不会太冷漠了点啊?」
理惠如此说道。
「……因为我是冰山美人嘛。」
我试着开个小玩笑缓和气氛。理惠笑了出来。
我和理惠不同,实际上我不擅于跟人交谈还有挤出笑脸。我才不是冰山美人,只是怕生而已。人际关係是我很棘手的一环。
理惠的态度并没有她口头上所表示的那么耿耿于怀,还是老样子笑盈盈地凝视着我。
「好希望你再对我温柔一点喔。」
理惠把脸贴上前,做了一个由下往上盯着我看的动作。湿润的嘴唇映照在我的眼眸之中,她的双唇被玫瑰果茶沾湿了。我羞涩地别开了视线。在张贴于墙壁上的海报里,某个不知名的偶像正露出灿笑。
「……雨一直下不停呢。」
这回换我说出这句台词。这句话并不带任何意义。
「小绿你不回家吗?」
「……我忘记带伞了。」
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地下个没完没了。
「那理惠你呢?」
其实理惠不是文艺社的社员,所以就算来到文艺社的社办也不怎么看书。没错,理惠并不是什么读书爱好者。儘管如此,她照样每天来文艺社报到。文艺社社办永远只有我和理惠两人而已。
我也不会刻意去做什么文章创作。我虽然喜欢看书,可是写小说实在考倒我了。不管我再怎么费心修饰文字,都会和我想表达的东西产生偏离。要把脑子里想的内容转化为正确的文字其实并不简单。
所以说,搞不好我正在藉由读书来寻找可以彻底传达我的心情的文字也说不定。
「那我也一样忘记带伞了。」
理惠如此回答道。我的身影映照在理惠水润的眼眸子上。
我含了一口玫瑰果茶。水温已经没有那么烫了,所以我能轻鬆地吞下喉咙。
理惠的右手出其不意地伸入了我的头髮。我吓得差点失手摔落杯子。理惠一脸微笑地用手帮我梳头,顺势抚摸我的后颈。我起了鸡皮疙瘩,理惠的手有点冰冰的。
「那本书的内容在说什么?」
理惠一边摸我的头髮,一边说道。
「……在讲一个因为非常重要的人死去、导致变得失魂落魄的女人重新打起精神的过程。」
大致上就是这样的内容。
「有趣吗?」
理惠继续带着微笑说道。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原本想回答她「倒也还好」。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脑海浮现了一段诗句。
当挚爱的人死去之时……
我唯有一死了之。
当挚爱的人死去之时……
除了死别无他法。
3
「这是中原中也的《春日狂想》。」
男子指着我说道。他的食指上戴着一只很大颗的骷髅头戒指,戒指发出了亮晶晶的光芒。男子有使用髮蜡将一头黑髮抓得高高的,黑色上衣,黑色牛仔裤,黑色鞋子,全部都是黑漆漆的。就连皮肤也是略偏黑色。
「喂,你有听到吗?时下的小女生竟然在读中原中也的作品耶。」
这回他朝着坐在隔壁的少女说道。由于他那口气就像找到什么世纪大发现一样,感觉有点可笑。他煞有介事地摊开双手,似乎是在表现他的惊讶。「时下的小女生」这个说法也很好笑。
看来「时下的小女生」似乎都不看中原中也写的东西。毕竟连寺山修司和宫泽贤治的作品都不会去碰了,所以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天晓得。」
那个不管怎么打量应该就是所谓的「时下的小女生」的少女兴趣缺缺地如此嘟嚷道。
少女用手撑住脸颊望着他方。大剌剌地展现出不耐烦的态度。就「时下的小女生」而言,她的用字遣词感觉比较老气。不是一般女孩子的说话方式。
可是,她的外表真的很引人注目。
淡薄的发色。刘海虽然只到眉毛附近的高度,但唯有左侧留得比较长并扎成了麻花辫。少女也同样做黑色的打扮,黑色的连身洋装,黑色的漆皮圆头鞋。黑色的膝上袜。
这就是所谓的哥特萝莉吗?不过她的风格并不会铺张华丽。真要分类的话,比较近似丧服,看起来简单朴素。和那个男子不同,她的肤色白皙到有如雪花般。如果笑起来应该会很可爱吧,只不过她一直摆着一张臭脸。
男子小题大作地露出「怎么可能没听说过」的表情叹了一口气。桌子上揉成一团的吸管包装袋借着那一声「唉」的叹息,一瞬间飘浮了起来。
「中原中也是三十岁就英年早逝的诗人啊。」
不知为何,我脑袋浮现出了「死(shi)人」这个字。(日文的诗人与死人同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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撑完考试和辅导课,暑假终于在上一个礼拜五正式报到了。
大学校园早已宛若一座空城。我在图书馆查了一下报告的东西,然后阅读先前还没看完的书来打发时间。在超市买了三明治躲在阴影底下填饱肚子,之后由于没有其它特别的要务,所以我便早早回到宿舍去。
灼烧肌肤的毒辣太阳。有如轮廓分明的棉花糖的云朵在蓝天飘浮。唧唧作响的夏蝉。我走下坡面,穿过正门。停车在路旁的车子底下有一滩积水。就在我无意识地斜睨那个画面、前往斑马路的途中……
「相马日向同学?」
突然有人叫了我的名字。
我回头一看,有一对男女正注视着我。顶着盛夏的大太阳,两人都做浑身黑压压、感觉很闷热的打扮。但不可思议的是,两人并不会因此和周围显得格格不入,反而感觉就像是要融入建筑物的阴影之中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