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年六班的教室。
班上显得吵吵闹闹的,吵得快要把屋顶掀掉了。
大泽老师把椅子放在窗旁坐着。大泽老师已经是个老爷爷级的老师,有大半的头髮变得花白。眉毛很长而且往下垂,所以看起来很像狗。是一个脾气温和的老师,也不太会干涉学生的问题。
带着初夏香味的熏风从敞开的窗户徐徐地吹进教室。
预告夏天到来的蝉声大合唱缓缓地传播。
黑板上写着【议题】两个字。
白色的粉笔发出「喀吱喀吱」的声响渐渐缩短。
手握粉笔的人,是安住真澄(Azumi Masumi)——澄澄。
一头柔顺飘逸的长髮现在是绑在左侧,后颈上微微地浮现出一片汗水。上半身穿的并非校指定的制服,而是淡粉红色的POLO衫,白色的膝上袜十分耀眼夺目。因为澄澄是稍微挺直身子由黑板上面开始书写,因此姿势显得有些不安定。
坐在前排的男生髮出「哦哦~」的鬼叫在起鬨。
澄澄用手压住裙子转头回望。即使睁大眼睛怒瞪,也因为她天生长得温柔秀气的缘故,感觉一点也不吓人。圆滚滚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松鼠一样。
澄澄作势要拿粉笔丢人。不过那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不会真的把粉笔丢出去。
澄澄放下粉笔,回到了讲桌的前面。
在【议题】两字旁边,写有【文化祭的展齣节目】一文。
文化祭执行委员共有两人,一是担任班级委员的澄澄,另一人则是名叫相原的男生。不过相原是班上男生开玩笑拱出来的,然后其它人又跟着起鬨表示赞成而已,所以一点都不可靠。相原是那种很容易得意忘形的人,严格说来是那种会带头把工作抛在脑后玩得不亦乐乎的类型。
所以在班会处理班上事务是澄澄一个人的工作。
碰,澄澄用力拍打讲桌,环视教室。然后露出了微笑。
「那么我们现在开始讨论文化祭的展齣节目。文化祭虽然是暑假结束之后才要举办,不过暑假期间就必须开始準备了,所以不趁早决定的话后面就有吃不完的苦头。大家果断地决定吧。首先以多数决的方式,从展览、话剧、茶餐厅这三者中选出一个!」
「咦?这么突然?」
相原说道。
「先决定好一个大方向,之后再具体决定要做什么。之前我就有说过了吧?」
「有吗?」
「你都没听?」
「有听有听。」
澄澄先是为搭档相原弔儿郎当态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环视了班上一圈。有几个同学正在窃笑相原没用的模样。
澄澄像是要让声音在教室迴响般拉开嗓子嚷嚷,音量大到几乎要从教室敞开的门传到隔壁班去了。
「那么我们速战速决,每人限举一次手喔。首先是赞成展览的人——一、二、三,喂,相原同学你在摸什么鱼?帮忙在黑板上写正字呀。」
「好啦、好啦。」
澄澄即使面对这群形同一盘散沙的同学,仍在短时间内一一条列出决定事项。就算让一群温温吞吞的人温温吞吞地思考,最后也是生不出任何结论来,所以倒不如逼他们马上下决定。澄澄採取的就是这种手段。
不过这种方式容易被人看不顺眼,所以必须做得很有诀窍。同样的事,交给不懂技巧的人做就是行不通。有的人表达方式不好还会踩到人家的地雷。
关于这一点,澄澄就十分受到班上同学的推崇。她有人望,说话也不会惹人反感,澄澄做为班上的领导人,表现得可圈可点,不仅受到有点不良少女味道的女生的礼让,就连感觉和那一类不良少女无缘的乖乖牌女生也都很依赖她。
相原在「展览」、「话剧」、「茶餐厅」的下方逐一写下「正」字以及未完成的笔划。正义的「正」,正确答案的「正」。
就这样,由大家一同导出的「正确」答案是「话剧」。四个「正」外加一横的汉字「一」,合计是二十一票。因为班上有三十九人,所以在这个时间点已经达成过半数了,也无须继续投票下去。
班上同时掀起「哎唷~」和「爽啊!」两股分别表示不满和欢呼的声浪。
「好了!」
澄澄「啪」的一声拍了一下手开口说道。
「既然已经过半数那就这么决定了。二年六班要表演话剧。」
还有一些人在发出不满的嘘声。反正不管结果决定是话剧也好展览也好还是茶餐厅也罢,免不了都会有人不满的吧。应该说,不管哪一个都没有特别想做。
澄澄以不输给嘘声的声音乾脆利落地发言:
「请投票给展览和茶餐厅的同学不要觉得遗憾,换个心情吧。话剧的好处在于演完一次就收工了。话剧和展览还有茶餐厅不一样,不会有时间浪费在排队等待上、以致于没办法逛其它班级之类的情况发生。準备虽然需要大费周章,但这一点不管做哪个节目都是一样的。」
「嗯,话由安住同学口中说出来就是充满说服力哪。简直就像老师一样。」
大泽老师感慨万千地表示,全班哄堂大笑。
澄澄双手插腰,有那么一点臭屁地表示:
「其实我比较希望这话是由老师来说。我们班真的是一盘散沙耶。」
这一举手投足也很像澄澄的作风。
「不,与其由我来说,不如由安住同学发言还比较有影响力。你有让班上团结起来的力量呢,安住同学将来目标当老师也是不错的选择喔!」
大泽老师将那一对很像狗的眉毛垂得比平时更低,堆起满脸的皱纹露出笑容。
「我不这么认为喔,我觉得澄澄一定会是贤妻良母。啊,还是我乾脆娶回家算了?」
相原开了一个玩笑,教室内又被爆笑声席捲。
澄澄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那么,下回针对具体的节目进行讨论,这就真的没办法在今天做决定了,到时大家提出一几个提案来思考吧。另外,也要决定编剧、导演、舞台指导和小道具、大道具、照明、音响、服饰,当然还有演员啰。不过这个环节大致决定一下就可以了,反正一人身兼多职。有谁想要一表意见吗?」
澄澄扫视教室一圈。
这时。
「我。」
难得有人在这样的场面举手了。是小松渚。虽说是举手,倒也不是笔直、明确地把手举高,而是类似低调地轻轻挥手的形式。她的头髮不怎么长,左右两边各绑了一条短短的麻花辫。初中的时候戴的是眼镜,现在却改戴隐形眼镜了。
「图书馆收藏了不少有关话剧的书籍,要不要先参考那些再来决定呢?」
渚提议道。虽然和澄澄相较之下声音显得微弱许多,不过渚还是尽量让班上的所有同学都能听到。
「说得也是。总不能跟其它班级的话剧撞戏吧,这个环节必须去做调整才行,渚,Nice。」
「我好歹是图书委员啦!」
澄澄的话令渚轻声笑了出来。
「这样子好了,放学后去图书馆看看吧。我、渚、相原……」
「我也要?」
「那当然啊。另外再徵招其它志愿者。这个阶段先参加的话,自己的意见也比较容易通过喔?」
几个原本就希望参加话剧的同学报名参加,最后决定由十个人放学后一起前去图书馆。
有人为了兼顾社团活动,到时有可能无法参加话剧的练习,所以自愿负责照明和音响的工作,手艺社的女同学则顺理成章地报名加入了服饰小组。
事情以澄澄为中心陆续拍板定案。澄澄很善于诱导大家拿出干劲。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文化祭麻烦死了」才是大家真正的心声。
可是之所以有办法慢慢地将活动引领往快乐的方向,全都是因为这个班级的中心有澄澄在的关係。
令人忧郁的学校例行活动渐渐地变得有趣了。大家都有一种好像有人在帮忙拉自己一把的感觉,或者说被人往上推的优越感。同时,也感觉自己好像在拉其它人一把、将其它人往上推似的。一旦开始有这样的感觉,便能打从心底感到快乐。
所以大家的脸上都挂起了笑容。
然而,我并没有参与其中。
2
某天早上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面目全非的丑陋虫只——这是法兰兹·卡夫卡所写的小说内容。那是一部描述主角从恶梦醒来后,发现自己仍身陷在另一场恶梦的故事。
我的境遇也跟这部故事很像。我碰到的情况是早上一觉醒来后,别人变成了「我」。这故事真让人笑不出来。
野田增美(Noda Masumi)。那才是她的本名,绰号是「小增」。
可是现在大家都叫她「澄澄」。那是安住真澄的昵称,我的名字。
正确而言,那应该算是前「我的名字」吧。换句话说,我是前「澄澄」。
我的名字被那个位居在班级中心的女孩给抢走了。
我和小增是小学时代就认识的朋友。
小增说来算是那种个性比较安静、会被男生捉弄的类型的女生。至于我,则是毫不犹豫将那一类男生统统踢跑的女生。
小增她不敢将「住手」两个字说出口,老是面露困扰的表情手足无措。有时是铅笔盒被男生偷去当棒球丢来丢去,有时是被迫揽下别人的扫地工作。
「你们还不快给我住手!」
这是我必说的台词。只不过,在说出这句台词前,先赏那些臭男生一个飞踢也是我向来的习惯。
我并非只特别保护小增。我自己也有察觉到,我十分憧憬正义小超人,锄强扶弱,就是这么单纯。
只会等人来保护的女孩太落伍了。持续沉睡好几百年等待王子现身的公主的故事我一点都不觉得有趣。
我想当的是将王子搂在怀里打倒恶龙的那种公主。
然后,怀着与众不同想法的我碰上了一桩决定性的事件。
那是我小学三年级时发生的事。小增做的暑假作业的存钱筒被整个压扁了。那是暑假工艺课的作业,完成品会被拿去装饰在教室的后面。小增所做的存钱筒,是一个看起来很像糖果屋、颜色花俏得有点奇怪又摇摇欲坠的存钱筒。老实说製作得并不是很精巧。
可是,看到扁成一团的存钱筒,小增忍不住一张脸皱巴巴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当我目击到这画面的瞬间,我理智断线了。
犯人是谁我老早心里有数,就是平时那群臭男生。他们正在教室前面露出一副「这次真的搞得太过火了耶」的嘴脸,也不懂得要道歉,只是一直看着哭个不停的小增。如果只是对喜欢的女生动手动脚之类的,那睁只眼闭只眼倒也无所谓,问题是程度并非如此单纯。
我将那群家伙揍得鼻青脸肿。我是真的把他们揍到鼻青脸肿,这可不是说笑的。先是用脚踢他们,然后动手揍到哭出来为止。
这样的举动当然造成了轩然大波,甚至演变到我的父母被找来学校的严重事态,不过我们两个后来也因为这个契机,友情大大地加温了。
「那个,安住同学。」
等我被骂得狗血淋头回到教室时,发现小增一直在苦候着我。那时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我一打开教室的门,她便猛然抬起头。虽然她没有哭哭啼啼,倒还是一脸泪水随时有可能溃堤的模样。然后小增开口跟我说话了:
「那个……安住同学,谢谢你。」
「算了算了,也没啥大不了的。」
我有气无力地挥挥手,随口回应道。爸妈正在校门口等我,我这趟只是折回来拿搁在我位子上的书包而已。我背起书包,书包里头发出了「叩隆」的声响。接着我转头重新面对小增。
「话说回来,你改口叫我澄澄(Masumi)啦。大家还不都这么叫我。」
「嗯……可是我也叫增美(Masumi)。」
「啊,对哦。那……就叫你小增(Massun)啰。」
这是我灵机一动想出来的简单小名。
「小增?」
「对,从今天起野田同学就是小增。可以接受吧?小增。」
小增低下头,两只脚忸忸怩怩地蹭来蹭去,然后露出了微笑。
「嗯,小增这名字好。」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美好回忆吧。
虽然字的写法不同,但同样都是叫做「Masumi」,这个巧合也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从此之后,我不论什么时候都会支持小增,而小增也同样永远站在我这一边。
当小增心情失落的时候我会安慰她,当我无精打採的时候小增则会温柔地鼓励我,我们成了知心的好伙伴。
那个时候的小增算是体弱多病,在活动的隔天必然会感到身体不舒服。
于是我偷偷溜进卧病在床的小增的家里,陪她聊了一整天。小增家是只有爸爸的单亲家庭,所以如果爸爸去上班了,小增自己一个人留在家里想必会很寂寞吧。想当然尔,我是逃课去找她的。
逃课的事情后来被我爸妈揭穿,他们大发雷霆地骂了我一顿,不过那个时候站出来为我说话的,也是小增。我爸妈对个性正经又稳重的小增没啥抵抗力,每当她一用泫然欲泣的声音说出「拜託不要责备澄澄」这句话,问题往往都会不了了之。我常说小增的话语拥有不可思议的魔力。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以男生也自惭形秽的胆大包天为个人卖点的我,有一次因为撒野过了头,导致脚踝骨折了。肇因是我在玩捉迷藏从高处跳下来时着地失败。
医生说我是剥离性骨折。拄着拐杖上学有数不清的不便,尤其碰上下雨天时我连伞也没办法撑。
这时对我伸出援手的,果然还是小增。
脚打上石膏后,就连洗澡也成了困难重重的任务。我在石膏上包了一层塑料袋,然后把脚伸到外头洗澡。没办法洗得很痛快。听到我的抱怨,小增甚至曾跑来跟我一起洗澡。那是令人有些小鹿乱撞的经验,小增拥有一副比我还要有女孩子味的好身材。
「小增,我可以摸你的胸部吗?」
「啥?咦?咦咦?」
先是尖叫了一阵子,然后面红耳赤地把嘴巴沉入浴缸里噗噜噗噜吹出气泡、露出羞答答模样的小增是那么地可爱。
我们彼此相互扶持。
如果要用简单的一句话带过,那就是我和小增是知心好友。
后来我们俩升上了初中。
初中跟过去是截然不同的环境。不单只有过去的朋友,还有来自其它学校的学生,形成了一个更庞大的集团。
不但到学校的距离变远,最令我不满的,就是制服的裙子太碍事了。穿上那裙子,我就没办法施展大动作的踢技了。里面的内裤会被人家看光光。明明我在小学一向都是不穿裙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