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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唰——啪唰——啪唰——啪唰——啪唰——啪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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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雪覆盖的山中,一名旅人模样的年轻僧侣正步行于山腹之间。
传入耳中的,只有自己脚踩着积雪的声音,其它什么也听不见。
求道自从离开京都已经过了三个月的时间,马上就要四月了,藏王这儿却没有丝毫春天的气息,更别提现在是拂晓时分。冷到呼出的气息就在眼前化作白烟消逝而去。
黑色僧衣上,色彩鲜艳的碎布轻盈地随风舞动着。这是数十名村姑、艺妓甚至良家妇女,为祈求这名男子旅途平安,扯破了自己的和服衣袖为他缝上的。其造型,看起来就像是用千代纸拼凑成的蓑虫巢。
以这副模样走在市内,每个人都会回过头来,悄声在他背后指指点点。老实说,真的蛮丢脸的。但是,一思及那些女子们寄托在这碎衣布上的心意,他实在无法随便脱下。
求道从未拒绝任何收到的东西、交託的事务,无论什么都会一肩扛起。所以,缠绕着他的事也日渐增多。这是优点也是缺点。虽然他也有自觉,但总觉得自己这毛病是无可救药了。
也由于这优柔寡断的性格,求道的脚步显得如漫步般悠閑自得。不过,穿着雪鞋的脚即使积雪掩埋了膝盖还能持续前进。在这般恶劣的天候条件下,还能以这等不寻常的速度行进,只能归功于他惊人的体力吧!
求道出现在这杳无人烟的场所,自然有其理由。他接获线报,受命必须消灭的十二只鬼的其中一只,就潜伏在这附近的村落中。
「呜喔~冷死了……」
仰望山林的求道,眼里看到的是连绵在那和缓斜坡上的无数雾淞,形成有如异形姿态的白色巨人军团。求道开始思索……要是这些雾淞真的全化为白色巨人一起朝他展开袭击,那该怎么办?这名男子就是爱穷操心,总会想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发生的严重事态,还有经常提心弔胆的怪癖。
——一千只巨人啊……这数量可不好对付~
那么,还是先逃到刚才经过的山沟附近好了。然后,接下来该怎么办呢?跑到下游去,把敌人引进山沟。然后从上游瞬间放水!!……应该不太可能。啊~要是雪崩的话应该有办法?嗯——要引起雪崩?朝那个斜坡大叫就行了吧!不过,就凭俺一人的音量够吗?也不能现在就试它一试……嗯~这可伤脑筋啦!
……他如此认真地烦恼着,此时,雪地上突然响起为数众多的怪声。朝声音的方向望去,不知是否当地的猎人在进行捕猎,他看到十几名男子手里拿着弓或长枪,在白色巨人之间致力追击某种猎物。
——喂喂,虽然不知道你们追的是什么大家伙,但是随便这么太吼大叫,可真的会引起雪崩啊……这点小事总该比俺还清楚才是。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哪根筋不对啦……
求道想到这儿顿时恍然大悟。
啊啊,原来如此。你们是被鬼附身啦。那么,猎物也不会是狐狸或鹿之类的动物吧?
求道凝眸望向男子们追击的目标。
——有了!!啊~啊,真糟糕……果然是个女人。
在雾淞之间,眼光霎时捕捉到一名年轻女子的身影。恐怕是差点被侵犯时逃出来的吧,衣衫不整,上半身几乎完全赤裸。虽然拼了命地逃跑,脚步却不听使唤,看起来上气不接下气。
被男子们逮到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一定要赶上啊!!
心中大声吶喊着,求道在雪地上奔跑了起来。
他的双腿拚命向前奔去。但女子和猎人们的位置在山林的斜坡上,虽说看起来不算陡,但在雪地的斜坡上,即便是一百米的距离也似乎变得相当遥远。
在雾淞的山林之间死命窜逃的女子,和追赶着她的猎人一同若隐若现。宛如小小的兔子和一群狰狞的猎犬。与他们之间的距离,也明显地逐渐缩短。
从近处看,雾淞的确像白色的巨人,是比普通男子还高一个头的求道身高之数倍。它也挡住了视野,让求道数度寻找不到女子的蹤迹。
——可恶,在哪里啊……跑哪儿去了!?
焦急不已的求道,耳边响起阵阵惨叫。那是从女子口中发出的叫声吗?他不得而知。只不过求道明白,这不是出自恐惧而向他人寻求协助的声音,这早已超越了那个阶段,那是濒临死亡者在绝望中发出的痛苦哀号。
他加紧了脚步往惨叫的方向跑去,攀爬上大型的雪块之后,视野开阔了不少。
或许也由于方位的关係,这一侧的斜坡处处看得见岩石,雪也较少。
在这斜坡上终于得以见到些许晨曦,正映照着几个长形的人影。
男子们宾士着,似乎还在追赶那名女性……也就是说,女子还平安无事。
「好!」求道发出声音鼓足气势,再度朝幽深的雪地迈出脚步。
但,就在下一刻,出乎意料的光景令求道愕然呆立在现场。
发出惨叫声的是男子们,他们正发疯似的死命逃窜。
「喂,骗人的吧……」
从男子后方跳跃出现的,是方才还忙着逃跑的半裸女子。不知为何现在却死追着猎人。
奇怪的是,在求道眼中那就像只巨大的兔子。
看起来像长耳朵的,是一对耸立于头部左右两侧的太刀。不知原本藏在哪里。女子两手各握一把约有孩子般高度的刀,将其扛在肩上。
两把太刀相当长,重量也想必不轻,但那女子的脚步却令人难以想像地轻盈,一味朝奔逃的男子们的肩头跳往另一个肩头移动。
女子边跳跃着,将原本扛在肩上的两把刀在半空中劈斩而下。蓝白色的闪光瞬间一扫而过。
一阵惨叫声,接着首级飞起,最后鲜血飞溅。在斩杀的对象还没倒下之前,就踹向他的肩头,女子再度一跃而起。跳跃!!跳跃!!跳跃!!
虽说遭鬼附身,男子们的外貌仍跟普通的人类没什么两样;但却宛如拿柴刀劈柴、以锄头耕地般,女子只是默默地一路斩杀,不带丝毫的犹豫及慈悲。
「喂!住手——!!」求道看不下去地放声大叫。
或许是听见了他的叫声,女子冷不防停下了脚步,满面鲜血地回过头来。但,那也只在短短一瞬间。女子面无表情,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再度展开无情的杀戮。
方才还一片静谧的雪地不断回蕩着男子们的哀号声。
求道拼了命地朝女子直奔而去。他边跑边想着:
——得阻止她才行!!不能再让那女人继续这样杀人了。
为什么突然会有这种想法,求道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他早已看过好多、好多、好多、好多次,更多被鬼依附的人,以更为残忍的手段遭到杀害。
「别把它们想作人类。即便是一瞬间,只要心存犹豫就会被干掉。所以什么也别想,只管下手吧!」
这也是听师父讲过好多、好多、好多、好多次的话……
但是,那个女子,有些不对劲。他这么觉得。
没有错,俺看见了。那女子,边斩着鬼边哭泣着。
因俺的叫喊声回过头来时,被溅起的鲜血染红的双颊上,留有几道泪痕。
——真的吗?俺真的没看错吗……?
那名女子再怎么看都是以「斩鬼」为职之人,而且技巧熟练。
一开始的死命逃跑,大概也是作战计画之一。她必定是打算将它们引到没有遮蔽物、积雪量较少的斜坡上一起收拾掉,才让那群猎人追着跑的。
如此狡猾的家伙会哭泣吗?
不——俺确实看见了。那家伙哭了……似乎……有这种感觉……
——啊啊,可恶!真搞不懂!总之先阻止她,其它的之后再说。
求道混乱不已地抓着头,边迅速跑上了雪地的斜坡。
结果还是没能赶上。
晨曦所映照的,是一片染成鲜红的雪地,而散落其上的,是男子们还冒着热气的残骸。求道所能做的,就只有对那些遗骸双手合十,将其仍圆睁的双眼合上。
求道望向那名女子。她背对着太阳,茫然伫立在雪地中。
弓起背来,两手向前无力垂落,低着头,彷若幽灵。
她似乎比从远方看到的还要来得瘦小。要不是现在全身是血,实在无法想像这女子竟然一个人瞬间残杀了身强力壮的数名男性。
「喂、喂,你还好吧?」
求道缓缓接近那名女子,战战兢兢地问道。话才刚说出口,他才突然发现:
造成这般惨况的罪魁祸首,无疑就是眼前这名女子。对着有如死神化身般的她,没道理问什么「你还好吧?」我真是蠢到不行。不过……
「喂,你还好吗!?」
从求道口中再度说出的,还是同样一句话。
女子像是现在才注意到他似的,将脸转了过来。
然后,不知是怎么回事,她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就这样慢慢向前倒了下去。
「喂、喂!!」
求道连忙奔上前去,总算在女子倒于雪地之前抱住了她。
「喂,你振作点!!怎么了!?」
由于求道的大声叫喊,女子微微睁开了眼睛。
「从三天前就什么也没吃了……肚子好饿……而且好冷……」
女子用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完,然后完全昏迷了过去。
——咦!?喂、饶了我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女人。
求道再度望向沉睡在自己怀中的女子,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
她的身形娇小而纤瘦,或者该说几乎没有多余的赘肉。
年约十六、十七岁,至多跟自己一样是十八岁。估计大概是这样吧!
视线从她纤细的颈部转向肩膀,求道的目光停留在她的右上臂。那里有个螃蟹的刺青;隐约可见的小巧胸脯上有两只猫;背上似乎还画了个巨大的人面蜘蛛。
——难道,你就是虚空坊所说的夜鸟子?
覆盖于全身的奇妙式神刺青,以及蓝白色光芒的两把太刀。那就是髭切与膝丸吗?不,鬼切与蜘蛛切。这妖魅般的名号,感觉更为适合它们。
求道环视周遭,但却没看到任何类似的武器。
——哎呀呀?你把那对刀给扔到哪儿去了?
要是被雪给埋住,就得到春天才能找着啰,这下可伤脑筋了……
「哎,真拿你没办法。」
求道脱下自己的法衣,包住了夜鸟子的身体,轻易将她抱了起来。
——啊~啊,俺这下似乎又惹了件麻烦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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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道一再叹着气,在雪地中慢步而去。
传入耳中的,就只有自己脚踩着积雪的声音,其它什么也听不见。
—2—
夜鸟子睡得十分香甜。
从逃出京城后,她从没有一天能安稳入眠。大概是赖政派来的追兵吧,不管是就寝中、用餐中、入浴中、甚至连如厕中,都无所顾忌地朝她攻击。不过,那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她根本不可能输给那些蹩脚武士们。
基本上,要对她出其不意地展开突袭,普通的人类是办不到的。她知道只要有杀气靠近,式神们就会兴奋不已。是急着想出来吧,肌肤会宛如被灼烧般地阵阵刺痛。
问题是,式神们这个反应并非出于畏惧敌方……而是相反。
它们十分期盼见到人类的鲜血。对猎物接近感到万分雀跃,而欢欣鼓噪着,所以才难以处理。
要抑制式神的力量,控制到不杀害他人可是意外地麻烦。有次一个不小心在旅馆睡迷糊了,别说是追兵,就连无辜的其它人都被卷了进来。幸好她突然清醒过来,马上设法阻止它们;要是晚了一步,就不知又有几人要命丧黄泉了。
式神宿于体内,几乎随时随地都是这样子。要毫无忧虑地安心入睡,在她有生之年,大概是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只不过,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式神们像是睡着般安静无声。难道是因为吾饿过了头,连式神们也筋疲力竭了吗?
哼,这怎么可能。要是真是那样,那些家伙也会先吃了孱弱无力的吾吧,
——嗯?
那么,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里是哪里!?
吾还活着吗!?
夜鸟子忽地睁开了双眼。
漆黑圆木的大梁横在眼前,后方则是木板屋顶的内侧。
她似乎是仰卧在某处的小屋中睡着了。这里是哪儿?真温暖啊……夜鸟子被再度闭上眼睛的慾望所惑。
即使睁开眼睛,方才的舒适感也丝毫未变。但是,夜鸟子仍感到不安。因为她在雪山被受鬼依附的男子们穷追不捨,从途中便失去了记忆。
——你还好吧?
在即将失去意识之前,好像听到有人这样问她。
不,怎么可能呢……对身上全是恐怖刺青,还沾满鲜血的女子,怎可能有人还说得出这种温柔的话语。自己一定是在作梦。
那,将吾带到这里来的又是何人?
好香的味道……这么说来,从三天前就什么也没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