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胸前口袋抽出一块布擦拭眼镜的同时,惣真更加眯起精明的眼睛。
「不过还真让人惊讶啊,你居然察觉得到我的气息。你那正在外漏脑浆,也稍微学会怎么关紧啦。」
「你的嘴还是一样贱。再说,你不是故意的吗?」
「你指什么?」
「咦,不是吗?」
「所以我问你指什么啊。早就知道你的口语能力不佳,但你至少要说出主语跟目的语吧。」
「啊——是,是,我知道了。对不起,不好意思。」
阳菜子硬是打断即将开始的烦人说教,惣真便用彷佛要把人的心脏挖出来般的视线看她。她差点颤抖起来,若非此处是大使馆,也许就要被严加拷问了。不过此时更先感受到的是自己独力察觉他气息所带来的喜悦。这种感觉,在村子里日夜修行时也从来没有体验过。也许是因为她跟大河内对峙过,敏感度在无意识间磨得更加精準了。
她撑住差点放鬆微笑的脸颊,挺直背部。
这次再见到惣真,是自松叶商事那件事睽违至今。身为幕后黑手的惣真为了利用阳菜子,在睽违七年后藉机接近她。现在他虽然一脸偶然,但谁知道实情是怎样呢?
不过阳菜子的迟疑似乎都被惣真看透,他轻哼一声:
「我没閑到会这么频繁地跟你接触,手上的棋子又不是不够用。」
「手上的棋子?你以为其他人全都是会为你而动的道具吗?」
「别想歪了,我自己也只是一颗棋子。忍者本来就是这样,你连这点都忘了吗?好不容易关紧了,最重要的容器本身却一堆洞,那可真无言了。」
「……既然这样,棋子就要有棋子样,何不试着更顺从谦虚点?」
「棋子也有分种类啊。优秀的人才成为指挥官,站在小喽啰之上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可你上次不就栽在这小喽啰的手上。」
「就是因为错把偶然的运气当成实力,小喽啰才会白白送死。你才是老样子,一点也没搞懂事物的道理。」
远远看来,两个人只是沉默地在欣赏摆设。嘴唇不动,只靠轻启的缝隙,用几乎等同呼吸的声量进行交谈。同在村子里时,他们偶尔会像这样分组接受训练。就算阳菜子是个逃忍——捨弃村里的前忍者,就算他们之间的实力是天差地远,这点应对还是易如反掌。
然而,惣真似乎感到腻了,他骨碌地转动眼睛,冷冷地俯视阳菜子。
「正好你也在,把在那边陪笑的少根筋第二代带过来,介绍给我认识。」
「啊?为什么?你找他做什么?不是很讨厌他吗?」
「我的行动不会因个人喜好而有所不同,跟只为情绪而活的你不一样。」
「……这是在拜託人时该有的态度吗?」
「我不是在拜託你。我是叫你做介绍。」
「我为什么就非得要听从这种高压式的命令?我跟穗乃不一样,不是你的手下。」
「你动用忍术的事经过我的个人判断压了下来,没有报告首领。你懂这是什么意思吧?」
阳菜子忍不住扬起视线去瞪那张沉着的侧脸。
她的确曾因为没有任何动静或制裁而感到不可思议,然而——
「你之后不是还得意忘形地又动用了忍术。」
「为什么会知道……!何况那明明是穗乃她!」
「藉口就留到在首领面前说吧。」
惣真从胸口拿出智慧型手机,画面映照出的显然是使用了变装术的阳菜子。为什么会有这张照片!她没办法大声提出抗议,只好默默地缄口不语。
不用说,肯定是穗乃香向他报告的。不对,她仔细回想,在此之前该追究的是当时确实是因为穗乃香的怂恿。「我也想再看到小阳的变装术,只有小惣看到太狡猾了。我也借了你很多装备啊——」她说了一堆,不给阳菜子拒绝的机会……
——你们是串通好的啊!可恶!
即使是阳菜子这种程度,说不定哪天会有用得上的时候,所以才放她一条生路吧。无论何时,阳菜子都被惣真玩弄于股掌中。
「明白了,就动作快点。我的一秒比你的一小时还贵重。」
「最……」
讨厌你——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照这情况,她再说出这句话,只会愈被当成笨蛋。只能让无从压抑的屈辱往肚子里累积。
望过去,和泉泽那边似乎刚好告一段落。野方汽车的大人物视线左右游移,寻找新的飮料。
「……和泉泽,现在方便吗?」
阳菜子乘隙将和泉泽拉到惣真的面前。
「这位是在外交部工作的向坂先生。是我以前的旧识,我提到你时,他说想跟你打个招呼。」
「初次见面,我是向坂。久仰你的大名。」
「我是和泉泽……呃?久仰?望月,你在外会聊到我啊?」
「怎么可能,你是笨蛋吗?」
看到眼角明显弯起的和泉泽,阳菜子彻底表现出自己厌恶,矢口否认。但是当她警觉到惣真挂着淡淡的笑脸看着他们两人时,又赶快把脸别开。光是那张毫无情绪的脸进入视野範围内,就让她不寒而慄。惣真维持嘴角的笑容,将名片递给和泉泽。
「经产省里有跟我同梯的人,而IME致力的氢能源开发又是国家事业的一环,刚成立的研究开发团队也备受瞩目哦。谁都知道将是
下一任社长的你非常热心于开发。」
「啊,原来如此,是因为这样啊。」
——原来如此,是因为这样啊。
看着两人彬彬有礼地交换名片,阳菜子在心中用完全不同的声调把和泉泽的话重新呢喃了一遍。想将开发事业纳入手中的松叶商事并非完全打消了併购的念头。火苗仍在附近闷烧着。也许还在打什么鬼主意。阳菜子悄悄地加强警戒心。
「刚才你跟野方先生的谈话应该也是跟我方有关的事情吧。给你添麻烦了。」
「啊,不……这种事当然就是互相了,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还另外有事想改天跟你商量,届时会再跟你联络,麻烦你多多指教。」
「好,当然。虽然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但到时候请务必通知我。」
相对于惣真那态度强硬的笑容,和泉泽的嘴角勾得有些不自然。目前阳菜子无从明白他们这段对话的含意,但已盘算好待会儿要试探看看。虽说对方是那个惣真,就算阳菜子问他,开口也只会说些无足轻重的话吧。
就在对话告一段落时,大厅稍微有点动静。似乎是大使到场了。看看时间,正是七点零三分,派对是时候该开始了。
「方便的话,请把空杯交给我吧,请享用新的飮料。」
趁着和泉泽分神注意服务生的那瞬间,惣真的唇凑近阳菜子的耳边,用刚才的方式低声对她说:
「留意姓刘的男人。」
「咦?」
「……不过,你的长相跟那时候不一样,我看是没问题啦。」
「等等,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姓……」
「让各位贵宾久等了,大使已经莅临会场,接下来将进行举杯致词,请各位往前方移动。」
随着广播,大厅的视线不约而同地移往中间的麦克风架,惣真便乘隙华丽地转身离开。
丝毫不给予拉住他的余地,再次隐去气息的惣真穿过人群的缝隙,就这么消失了。
举杯致词一结束,一名年轻男子便朝和泉泽走近。
「我姓刘。这次请多多关照。」
年纪再怎么多估,应该也是三十四、五岁。
惣真究竟要她小心这男人的什么呢?阳菜子一面交换名片,一面不着痕迹地观察对方。
「这位是我的同事。很不好意思,我身边几乎没有交情深厚的女性,因此就请她陪我前来。」
「真客气。和泉泽先生应该很有异性缘才对。」
「很遗憾,事实并非如此。不过,刘先生的日文真的很流畅呢。」
「也许你已经听说过了,我的母亲是日本人,大学也是在日本就读。日本的技术能力傲视全世界,有很多我们该学习的地方。」
浅浅微笑的这位刘姓男子,他的五官并不明显,比起中国人,更像是韩剧中会出现的脸。双眼稍微离得有点远,给人冰冷的印象。比例过大的黑眼珠加深了他的怪异感。整体给人一股难以捉摸的感觉,唯独眼神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初次见面。我姓刘,来自上海科学技术研究所。日本国内设有一个小小的支部,我在那担任部长。」
「我是资源开发课的望月。和泉泽以前也是同一个部门,因为这个缘分,我才有机会与他一同参加。」
「阳菜子小姐,这样念对吗?很可爱的名字呢。」
「谢谢。」
「请问望月这个姓在日本很常见吗?」
「嗯,应该不算少。比和泉泽常见多了。这名字让你联想到什么吗?」
「啊,是因为我大学时代的恩师也姓望月。我记得他是在西边出生,所以才猜想你们会不会有什么关係。」
「我来自香川,说西边也算是西边。你的恩师是哪个县呢?」
「嗯——是哪里呢?不过,并不是香川。」
流畅虽流畅,却被文法困住的说话方式。这是学日文的外国人惯有的特徵。看不出来有什么做作或奇怪的地方,但阳菜子发现刘的眼神深处隐藏着探究的光芒。而且他对阳菜子出生地感兴趣的这点也令人在意。
八百葛这个村子并非存在于香川,真正的地点是岐阜的深山里。
但知道内情的人,一听到岐阜的望月家便会立刻知道她的真实身分。现在这个时代要彻底隐藏真实身分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即使是外人,只要稍微弄点程序,就能轻易拿到户籍誊本。因此八百葛的忍者世世代代都会儘可能到远方生产。阳菜子的户籍地也应该还是在香川。虽然不清楚刘是否相信阳菜子的话,但他事后再去调查也不会构成问题,这方面的伪装工作她们做得滴水不漏。
惣真是为了躲避这个姓刘的人才先离开吗?
阳菜子自从来到东京之后,就把脸的类型改成跟在村子里时不一样。不只化妆或髮型,连五官的印象、体型等,所有地方都从头改造过好成为另一个人。当初认识阳菜子的人现在再遇到她,恐怕也不会发现竟是同一个人。她的拟态完美到让人觉得在离开村子后她仍被容许悠哉度日,八成也是归功于这卓越的变装术。抛开所有伪装,以原本的样子走在外头时,也许就连惣真都不会发现那人是阳菜子。
然而,身为男性的惣真就没办法改变到这种程度。顶多是戴副粗框眼镜,改变一下髮型。
——换句话说。
刘认识还在村子时—菜子和惣真。可是究竟是何时?在什么地方?
「对了,和泉泽先生,我下周想去贵公司参观,不知道你何时方便?」
「参观……吗?意思是要去我们的研究室吗?」
「当然,今后可能就要常去那里受你们关照了,我想先跟大家打声招呼。」
「的确,也许有需要筹备一下这种场合……不过,研究室还没做好可以迎接客人的準备。要不要等事情正式有了着落后再说呢?」
「为什么呢?我只是稍微露个面而已,三分钟就结束了。」
「我们这个部门也才刚重整过,员工也还没熟悉环境呢。等一切都稳定下来之后,会不会对彼此比较好呢?也不好造成对他们无益的紧张吧。」
「原来如此,这么说也有道理。既然这样就没办法了。那么我可以去你们的员工餐厅打扰吗?」
「……啊?」
言谈举止看似温和,语气却不容人拒绝,和泉泽完全屈居下风。再加上话题突然改变,他一时被攻了个措手不及。即使他有心防範,但还是彻底成了这次讨价还价的俎上鱼肉。
「我非常憧憬日本工餐厅,听说服务品质不输给一般餐厅。真是了不起。」
「不……那只有特别的企业才是这样,我们公司的很普通哦。跟一般学生餐厅没两样,我也没有那么……」
「学生餐厅!真好,好怀念!很久没吃了,好想吃吃看!」
「是哦……」
——你憧憬的不是跟餐厅同样水準的服务吗?
说的话根本就彻底矛盾,和泉泽却没有发现。连珠炮似的话让他无暇去发现。不,就算髮现了,刘也不会给他反驳的机会。
「星期二怎么样?我刚好有事要到IME附近。不打招呼,只是一般的午餐应该没问题吧?十二点怎么样?」
「呃……可是……」
「一个小时就够了。真的只是一起吃个午饭。我还想跟你再多聊一些,也想了解更多贵公司的事。」
「……我知道了。只有一个小时的话……」
「好吧!我很期待!」
——笨蛋。
阳菜子轻声叹气以免被他们发现。
追根究柢,和泉泽本来就不适合谈判。从他们还待在同一个部门时就知道了,连第一年的新人都清楚。
将自助式的中国菜都吃过一轮后,阳菜子他们早早就告辞会场。离结束虽然还有一个小时,但跟刘交谈过后,就没有其他要事了。与其杵在没有熟人的会场中虚度时间,不如找个地方稍微再喝一杯后回家。
「今天真的谢谢你,你救了我啊。」
「没什么,我只是去吃饭而已。」
不愧是道地的中国菜,每道菜都很好吃。调味虽然简单,油与调味料的滋味均匀地渗入食材中,让每道菜的味道层次更深。其实她很想再多吃一轮,可是毕竟还是得看状况。像阳菜子这种外型痩弱的女生,食量如果太大,恐怕只会招来他人多余的注意力。
「所以呢?你要跟刘先生的研究所合作吗?」
「其实还没有正式决定,不过这件事的确正在洽谈。」
他兴趣缺缺。这点从刚才他与刘交谈时的态度,以及现在的苦笑就可以看得出来。
当和泉泽有事隐瞒,特别不是什么好事时,会比平常笑得更开朗。但由于他没办法彻底隐藏心中想法,所以嘴角会浮现出微微的愁苦。若在以前,她不会发现那悠哉笑脸下隐藏的真正心意——不,就算髮现了,也只会视而不见。因为她早就决定要极力不让自己捲入麻烦之中。
「……有人给你压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