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日子——
虽然除了笑声之外,也有烦恼、焦虑和愤怒,但在那段日子,不论做什么,都是认真而全力以赴的。
我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持续下去,这种想法,算是罪恶吗?
祈祷着幸福的梦境不要结束,难道也是一种错误?
我一直感到不安。
我害怕从梦境中醒来。
是谁决定,现实比谎言更有价值?
如果有人告诉我,将来会有比此时此刻更有价值的时刻,那才是谎言吧?
彆强迫我面对时间!
今晚或许即将成为永恆的夜晚。
所以我……我希望能够一直持续这幸福的状态,所以……
义之,你能够原谅这样的我吗?
*
「石井是个俗人,所以对于『以灵魂拍摄照片』的说法,也只能赋予肤浅的解释方式。」
汤泽一直凝视着底下成群的植物,宛若俯瞰人类世界的天神般。
「要和那种程度的男人『沟通心灵』,应该很简单吧?你曾经一度被他夺走灵魂——也就是心灵的力量——但又重新取回,这也算是某种『心灵沟通』吧?不过啊……」
汤泽皱起眉头,又继续说:
「那家伙的程度不过如此,拍出来的作品才会停留在外行人的水準。既然拿相机吸收了灵魂,至少也应该能够看到对方心中的想法吧?」
——看到对方心中的想法?
「这么说,你知道米多的秘密?」
「没错,这女孩的心灵,是我看过最特殊的。」
汤泽以修长的手指覆盖住黑色四方形的相机,彷佛在暗示米多的秘密就隐藏在其中。
「虽然她也可能是强烈的妄想症患者,但即使如此,仍旧很有趣。」
瘦削的汤泽将他薄薄的手掌放在米多头上,米多则彷彿被抽空灵魂一般,面无表情,一双空洞的眼睛似乎没有看到任何东西。
「所以我大概知道,你们拚命收集的剧本会拼凑成什么样的故事,也知道每个角色会迎接什么样的结局。」
汤泽淡淡地继续说下去,彷佛只是在履行某种义务。
「首先,艾莉丝在追查医院秘密的过程中被抓走,成为恐怖手术的牺牲品,灵子会和她所等候的情人重逢,但是她为了将那个男人一同带到阴间,指使艾莉丝杀死他;纯平为了拯救自己的情人小直而潜入医院,但却惨遭永田杀害,而永田最后也会死在艾莉丝手上;小直事实上一直被利用为生产複製人的代理孕母,面对如此凄惨的结局放声大笑;太田始终被排除在外,心中感到气愤,放火烧了手术室,想要让大家同归于尽。」
……太过分了。
如果义之是『太田』,的确会想要放火烧了一切。
但是……
——「不对」。
义之听到米多的双唇间透露出细微的震动,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这么说。
没错,米多那么喜爱的故事——米多、义之和所有人那么努力收集的故事——不可能会有如此凄惨的结局。
「你别胡说!」
……但是,义之为什么无法看着汤泽的眼睛这么说?
「这是我透过相机接触她的灵魂——也就是心灵的碎片——直接得到的一手资讯。如果说这是谎言,那么这女孩的心中就全是虚伪的谎言了——当然,这样的模特儿也挺有趣的。」
汤泽补充了一句,接着又继续说下去:
「不过,也不能完全这么说——收集剧本时必须和持有剧本碎片的人沟通心灵——这项规则确实存在。所以说,你们所做的事情并不算完全没有意义。」
「我们做的事情有没有意义,不需要你来评断!」
义之听到对方怜悯的口吻,不禁怒火冲天。
汤泽耸了耸肩。
「说得也是,不过你说的『我们『如果也包含这个女孩,那就大错特错了。」
「为什么?这种事情凭什么由你来决定?」
「这不是由我决定的,而是事实。」
这时义之突然想起小时候的往事:父亲告诉他家里养的狗已经来日不多,义之哭着指责父亲太过分了,但父亲却只是淡淡地告诉他,狗生病不是任何人的责任,而是事实。汤泽此刻的口吻正和当时的父亲非常相像。
「……为什么这是事实?」
「话题终于绕一圈回来了!我刚刚不是说过,你被这女孩骗了?」
「……」
「如果你不喜欢『被骗』这种说法,那么也可以说,她打从一开始就故意漏掉最重要的事实没有告诉你,而你却没有发觉——不过这种说法稍嫌冗长了一点。」
「什么……?」
「这女孩不是告诉你,剧本被人破坏,如果不收集所有碎片,自己就会消失,故事也会被人遗忘?而你也答应她,要协助她收集剧本碎片;但是,你却从来没有问她,剧本到底是被『谁』破坏的。」
——被谁……?
「没错吧?追根究底,就是因为有人破坏了剧本,才会演变成现在的局面;那么依照常理来说,应该先揪出这家伙,让这家伙来为这一切负责才对。」
「……」
义之很痛恨这种大人的思考模式,他当初根本没有閑工夫去探究这种问题——他必须立刻找齣剧本碎片,才能避免米多消失;这个女孩看上去弱不禁风,甚至没办法让其他人记住自己,只能依赖义之,还称讚过他的料理很好吃,为他取的名字而高兴,和他一起乘坐脚踏车——除此之外,还需要多追究什么呢?
「你难道从来没有感到怀疑吗?一般来说,要不是脑筋不正常或是獃子,通常不会做出没有目的或毫无利益可得的坏事,但却常会有人故意将自己做的坏事推到别人头上,逃避追究并且伪装成受害者的姿态,藉此赢得他人的同情和协助。」
不要说了!可是……
「也就是说……」
「不对。」
米多发出颤抖的声音,义之很想跑上前,从汤泽身边夺回米多,但他的双脚却无法动弹。
「不是这样的,义之。」
「别再骗我了!」
米多的声音在义之耳中听起来像是在辩解,他不禁脱口而出,连自己都觉得语气过分冰冷。
「是你自己破坏了剧本!」
「……」
米多黑白分明的眼中立刻涌出了泪水。先前看到米多流泪的时候,义之曾经感到相当惊慌,但现在他的心情却格外冷静。
义之并不是为了米多破坏剧本而生气,而是因为她一直瞒着自己而震惊——原来米多并不如他所想像地信任并依赖自己。
更重要的是,他一直没有发觉这一点,还獃獃地陪她忙了一个暑假,义之为自己的愚蠢和单纯而愤怒,甚至连快乐的暑假似乎都变质为可耻、悲惨、让他想要儘快忘却的夏天。汤泽再度耸耸肩说:
「事情就是这样,你明白了吧?这女孩根本就不值得你为她操心。即使你没有顺利收集剧本,她大概也不在乎让自己消失吧?不过这也是情有可原的,面对这么凄惨的故事,不管她是精灵或管理员,都会觉得干不下去吧。」
义之和米多都不说话。
「如果让这女孩当我的模特儿,把她的灵魂吸收殆尽……不,即使放着不管,她大概也会很快就消失吧?在这之前,不知道能够拍到几张照片;在她消失之后,也不知道照片是否能够保留下来……不论如何,这都会是很有趣的实验。」
汤泽将相机朝向米多。
「很好,像这样忧愁的表情也很棒,或许比笑脸更好……哇!」
这时米多突然跳向汤泽,宛若一只豁出一切展开反击的小猫,以全身的重量压倒汤泽。汤泽向后倒退几步,左手放在细细的扶手上,右手的相机则逼近到米多眼前。米多以双手夺取相机,朝着汤泽的脸孔猛打闪光灯,「喀喳、喀喳」地连续拍摄了好几张照片。
「哇!住、住手……你……」
汤泽以手遮住脸孔,软弱无力地在原地倒下,米多则上前跨坐在汤泽身上。
「广美医生好像真的很讨厌我嘛!」
「唔唔……」
喀喳、喀喳。
闪光灯虽然有时没闪,但米多仍毫不间断地继续从汤泽上方拍照。
「所以,我故意让广美医生的剧本在中途结束。」
「唔……」
义之不了解米多在说什么,却看得出汤泽变得越来越衰弱了。
「呼。」米多吁了一口气,离开了汤泽身上,汤泽虚脱地躺在只有肩膀宽度的走道上,双脚往两侧垂下。
米多拿起相机,和独眼的黑色脸庞相对,朝着它说:「你跟我是同类吧?反正追根究底,应该是上一任持有者的执着和慾望,造成了你卑劣的性格。」
相机自然没有说话。
「多亏了你,让我尝了好大的苦头,很抱歉,我不打算原谅你!」
米多高高举起相机,从天花板的高度直接丢下去。
「啊啊啊啊……我、我的相机,我的才华……」
汤泽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相机从旁边往下坠落,口中发出无力的喊声;一滴眼泪从右眼滑落,彷佛是在追逐相机。
黑色四方体的机器穿过茂密的植物,不知掉落在何处。温室的地面相当潮湿,相机想必是埋在柔软的土里,甚至有可能掉进水中。不论如何,如此精密的仪器一旦从这个高度掉下去,绝对不可能安然无事。
这时汤泽仍旧横躺在走道上,半张着眼睛失去了意识。
米多俯视着汤泽,说:「当他醒过来,大概不会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这种地方的。相机不仅吸收了他的灵魂,也抽取了他的记忆;这个人和刚刚那位石井先生,大概都是受到附在相机上的魔力操控。」
「……是吗?」
「嗯,大概吧。」
米多看着义之点点头。
「这世界上,还有很多像我这样暧昧不明的存在,觊觎着人类心灵中舒适的栖息场所,一有机会就想要趁虚而入——譬如宫村的幽灵也是一样的。」
「……」
「还有,汤泽大概是从自己手中『广美医生』的剧本里得知剧情的。在故事当中,也有一幕是广美医生向主角发表长篇大论揭露事实——包括医院进行着什么样的手术,以及为什么每到满月的夜晚,就会有女孩子从医院消失……」
「刚刚这家伙好像也说过,这是为了促进複製人成长,进行的脑部手术之类的……?」
「嗯。」
这时义之脑中浮现出未曾读过的广美与永田之间的对话。
广美医生现在几点?差不多应该开始了吧?
永田医生广美医生……
广美医生我知道那些护士都直呼我的名字,不过,没想到连你也跟她们一样。
剧本后半段。另一幕场景——
永田医生……说得也是。我知道了。这次取得的标本似乎很不错,广美医生。
广美医生嗯,我想也是。
永田医生希望这回能够成功。
广美医生……
从对话来看,表面上的主凶(?)虽然是广美,但事实上却似乎是永田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利用了他。话说回来,义之没想到广美医生竟然是男的,他原本以为广美这个名字应该是个女医生。
白色的书不在他手边,不过这一来,广美医生和永田医生的剧本应该都算是收集完毕了吧?姑且不论永田——广美的剧本几乎可以说是米多强横夺取的……不过也可能是义之和石井、汤泽两入之间拥有共通的负面情感,才能顺利取回剧本;或者也可能是这两种情况相加的结果,只是义之自己也无从得知正确答案。
「不过,这故事果然挺可怕的。」
「……汤泽刚刚说的结局,其实还有后续的发展。」
「什么样的发展?」
「你还想知道?」
这时米多首度看着义之,让义之感到心中一阵刺痛——平时米多看着义之时,总是不明就里显出格外雀跃的样子,即使是悲伤或困惑的时候,也会很直接地流露出情感,然而此刻她看着义之的眼神却没有任何錶情,只有混浊的白眼球透露出疲倦的神态。
「很抱歉造成你的困扰,义之。」
米多弯下瘦削的身躯,鞠了一个躬。
「汤泽说的话虽然不完全正确,但还是有部分是事实。我拜託你帮我收集碎片,但其实破坏故事的也是我自己。我并不打算骗你,但是也没有告诉你实话,真的很对不起。」
义之感到悲伤,心情也更沉重了。
「……为什么?」
米多抬起头,以飘忽不定的眼神看着义之,问:「你不知道吗?」
听到她这么说,义之也无言以对;他觉得自己似乎明白,却又说不出口。
米多小小的嘴唇微微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