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知所措的距離感

我不小心说了大话。

……人类的行动究竟有几分理论依据？

情急之下不小心做出莫名其妙的事，事后回想起来，就连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会那么做——像这种一点道理也没有的行动，其实也不少吧？

人类不是理性与逻辑的生物，而是感情与混乱的生物。这种行动或许无法用深层心理的潜意识之类的理论加以说明，不过这种事本人根本无从得知，因此只能称之为混乱。

……总之，经过这种无法说明的混乱之后，我成了学园里唯一的文艺社社员。

主要活动目的，是透过自己创作的文学作品，赋予那些像猴子一样笨的学生知性……连我都觉得自己简直是胡说八道。这就好比拿竹枪迎战※王者基多拉一样疯狂。我是不是睡糊涂了？（译注：号称哥吉拉系列最强的反派怪兽。）

儘管是自己的行动，我却一点也想不透。

说到想不透，完全变了一个人的权田原凛子也同样教人想不透……学校有太保我还可以理解，这很平常；但学校里面有黑道流氓是怎么回事呢？这不是莫名其妙吗！

一切的一切都教人想不透……可是，既然我已经失去来到这所学园最初的理由，自然也没有其他事好做。所以，隔天放学后，我乖乖地到文艺社社办报到。

阴错阳差，开始和流氓共度放学后的时光。

我来到社办的瞬间，「老师！辛苦你了！」流氓们立刻毕恭毕敬地迎接我，弄得我战战兢兢。恐怕是权田原凛子交代他们不可以怠慢。不过受到流氓的礼遇反而恐怖。

他们为我準备的书桌，是打着『爱媛柑橘』品牌的牢靠瓦楞纸箱。总之，我试着在上麵摊开稿纸，反正我也没其他事可做。

真要说起来，何谓文学？

这名词非常抽象。平常虽然若无其事地挂在嘴边，不过冷静想想才发现我根本不懂这个词的意思。这是一个如果要我解释，绝对会令我非常困扰的辞彙。

儘管口口声声说着文学，然而接下来我该写什么才好？

右手握着的钢笔益发沉重。

改变笨蛋的文学——我不加思索就这么宣言。但这是个大难题，我一点头绪也没有，根本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在无法专心的我背后，有两个穿着像是从古早黑道电影里跳出来的和服配上脚下一双*雪驮的流氓正在交谈。事到如今，我还是要再次强调一件可怕的事，就是文艺社跟权田原组共用一间教室。我战战兢兢地竖起耳朵偷听背后的对话。（译注：一种草履。）

「妈的，前阵子被太保打伤的地方一直隐隐作痛！」

「下次就给他三倍奉还，这种时候三倍是一定要的。」

「我算一下，我的伤有三个……所以三个的三倍就是三个三个，所以是一、二、三……算了，老子才不讲三倍这种小家子气的话！看老子怎么把他剁成葱花鲔鱼泥！」

「不愧是大哥！不知道什么叫限度！」

多么骇人的对话！我恐惧得有如刚出生的小马般颤抖。之前，我一直没发觉，流氓似乎一直跟太保进行激烈的抗争。

两大暴力集团将学园一分为二。

而其中一方的核心人物就是女老大权田原凛子……

「大哥、大哥，大事发生了！」

突然有个流氓大惊失色地冲进文艺社社办。

「怎么了！有人砸场吗？」

「不是啦，是我把小千的新歌『揪☆揪星空后台』带来了！」

「什么！快放来听！」

一群流氓按下CD手提音响的开关，随着偶像的歌声起舞。

「小千果然是最棒的！心头揪☆啊！」

「啊啊……有揪揪☆的感觉！」

以一群流氓揪揪☆起舞为背景，我再度颤抖了。

如果对方是太保的话，我就能毫不犹豫地尽情吐槽了！

偶像的歌声夹杂着流氓骇人粗鄙的声音……这么教人无法专心的执笔环境应该不多见吧！这是什么组合啊？

我一点也不懂流氓的生态……

话说〈砸场〉似乎是直接上门火拚的意思，这是流氓业界用语。

这天在社办不见权田原凛子的身影。她现在是不是也在学园某处率领着一批流氓和太保火拚呢……一旦这样恣意想像，内心立刻吹起寒风。愈清楚儿时玩伴的改变就愈觉得落寞。

「还顺利吗，老师？」

突然有别的声音叫住我，不是那群跳舞的流氓。

我转头一看，是个装扮骇人的女生。会来这闻社办的人肯定都很骇人，不过她的情况跟流氓不一样。

映人眼帘的是纯白的立领学生服。她披着那件衣摆长得要命的学生服，穿着裤管极宽的裤子——她的服装就是暴走族穿的那种特攻服。一手拿着有如修学旅行纪念品的木刀，浑身散发出跟流氓不同种类的浓浓危险气息。特攻服上不知为何綉着『勉学上等』这种莫名其妙的字样，脖子挂着某种御守。

「我的名字叫清水铃音，特技是快速更衣。」

我也没问，她就主动报上名来了。她的秀髮笔直乌黑，是五官分明的冷艳美女。但目光锐利无比，是危险人物的眼神。那双三白眼兇恶地盯着我看。

「我来当你的责任编辑。」

「责任编辑？」我不由得尖声怪叫。

只见那个叫什么清水的单手拿着木刀耸耸庸。

「权那家伙啊——说什么『老师的执笔作业虽然走的路子不一样，但目的跟咱们相同。既然这样，权田原组自然得助他一臂之力才说得过去』之类的话——然后权就说，作家无论如何都要有一个责任编辑陪伴。」

她口中的权，大概是指权田原的权。她居然直呼流氓老大凛子的名讳，看来她不是泛泛之辈。

从她的服装来推断，她八成是人称LADIES的太妹一员。

「因为顾虑到如果是流氓跟进跟出，你可能会静不下心来，所以就要我来做。我是看在好姐妹拜託的份上才来的。真会给我找麻烦耶——」

她单手挥舞着木刀这么说。

「你、你不要挥舞那种东西啦！那样更静不下心来！」

「哦呀，抱歉。」

我的确是怕流氓怕得静不下心来，但换成LADIES又有什么差别？

「权还说想尽量找个脑筋正常一点的家伙来当，也不想想我明明也是笨蛋一族，真会给我找麻烦耶——真拿她没辙哦——」

她胸前的御守晃入眼帘，上面写着〈学业成就〉。

「你是心不甘情不愿被逼的吗？我也没拜託你来就是了。」

流氓也好、LADIES也罢，没有反而更好。

「你要心怀感激呀——我是因为权对我有恩，才没办法拒绝她的请求的——」

我脑中闪过〈帮倒忙〉一词，不过没说出口。

算了，反正我现在也一筹莫展，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不管怎样，我正希望状况有所变化。

既然她自称责任编辑，肯定会设法改善这个停滞的状况。

「话说——责任编辑该做些什么？」

「居然问我！」

我滑跤了。就因为我有所期待，以致于没有吐槽反而滑跤了。

「嗄？你这家伙竟敢对笨蛋有所期待，我扁你喔！想也知道我怎么可能会晓得——」

被她那双由不得开玩笑的三白眼狠狠一瞪，我维持滑跤的姿势黯然倒退。有够恐怖，比流氓还恐怖。

要说哪里恐怖，就是眼神非常危险。那绝对是已经杀过好几个人的家伙的眼神。

这种人竟然是我的责任编辑！

这样我岂不是怕得连吐槽都不敢了吗？我的存在价值何在……

「你是作家，好歹知道编辑要做些什么不是吗，嗄——？」

被她一威吓，我连连摇头。我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成为作家了。

编辑——从小说家的散文经常耳闻这群人的存在，却不知道他们实际都做些什么。但是在清水同学可怕的眼神催促下，我不得不勉强挤出像样的答案。

「……催稿吧，还有就是支援作家之类的。」

「好，这工作我接了！」

她突然转变态度，爽朗地回应，彷彿受雇担任保镖一样挥舞着木刀。我立刻伏在地上磕头，冷汗直流。这表示要是我敢拖稿就準备等死了吗？事情不妙了，状况变得更加危险了。明明是文艺社团活动，我却感受到生死危机。

「要是有任何困扰，就告诉我这个责任编辑吧！」

她明明连自己要做什么都不晓得，却说得很可靠的样子。

要我向这所学园的笨蛋求救，我的偏差值就要哭了。

但是，我现在就已经有困扰了，那是从昨天就浮现在脑海里的疑问。

「我问你，流氓是什么？」

面对我突如其来的发问，她浮现了彷彿被问到哲学问题般的表情。

「所谓的流氓……不就是任侠团体吗？权是这么说的。」

「任侠团体？不是暴力团体吗？」

「少啰唆——！去查字典！」

被责任编辑怒骂，作家我颤抖如小马。不过意外能干的责任编辑不知道从哪掏出了广辞苑，砸在我宝贝的书桌上。

「啊啊！『爱媛柑橘』的纸箱！」

应该说你是从哪掏出广辞苑的？难道你随身携带吗？

是武器吗？算了，怎样都无所谓。总之，我翻开广辞苑——

任侠——富有扶弱抑强、为义不惜性命的精神。

我查了她指定的单字，出现的词跟世间一般对流氓的印象差距颇大。我当场摆出「太可疑了」的表情。

「也就是弱者的救星？这样简直就是正义使者嘛！流氓给人的印象，反而是以多欺少压榨弱小，连屁股毛都不放过。」

虽然天知道屁股毛是要拿来做什么的，但被拔的那一方可是痛苦不堪耶。

「权不一样——那家伙确实奉行任侠之道。」

我不以为然，这种话谁相信。毕竟我们重逢时，她正在聚赌。赌博明明是法律禁止的恶行，用常识想想吧！

「那个权田原凛子今天去哪了？我好像没看到她。」

「你要找权那家伙的话，今天是摆摊的日子喔。权田原每周一、三、五摆摊是最近这所学园的名产。现在由小喽啰三人组负责留守。」

「摆摊？」

「就是所谓的流动摊贩啦——」

我记得在某本小说读过，所谓的〈流动摊贩〉，就是趁祭典或节庆时，到人潮聚集的地方摆摊做生意。

「那不就是敲竹杠赚钱了？真没良心。」

「……才不是咧——你对流氓抱持太多偏见了。我刚才不就说了，权是流氓，更是任侠吗——」

清水同学一副受不了我的样子耸耸肩。不过她明明是LADIES，却特别挺流氓。我不知怎地认真地抗辩起来——

「因为任侠说穿了是自欺欺人，是流氓用来合理化自己行为的障眼法。现实世界的流氓君临黑社会、压榨善良店家、贩卖毒品、恐吓、搞黑金政治、一时冲动就剁人家的小指，不就是这样一帮人吗！这不是偏见，是常识。」

我用世间常识当作自己的武器，自信满满地挺起胸膛。她懒洋洋地反驳我：

「不是跟你说了权不一样吗？就算其他所有流氓都这样，只有权这群流氓不一样啦！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总之内涵不一样。常识算什么……对老师来说，流氓、太保、班长这些头衔真的那么重要哦？」

「头衔当然重要！」

这瞬间．我彷彿开启了奇怪的开关般猛然站起来。

我的举动吓得她表情一愣。

「要在社会上活下去，有没有头衔大有影响！不管是应徵工作或租房子，就连加入寿险都要看头衔！社会只靠头衔看人的情况，远超出年轻人的想像！社会系统哪有余裕看人的内涵！要是一度落魄失去头衔，到时候不管实力如何，就等着一路往下掉到社会最底层！要知道〈社会人〉的定义就是〈被公司僱用的人〉！没有头衔的人不算是社会人！可恶，这是什么世界！」

我忍不住眼角发热。

为什么满脑子都是这么血淋淋的具体例子？我一介高中生明明没有这种经验……好像被某人的怨念附身了。

没错，头衔很重要。一直扮演高材生平步青云的我深知头衔的助益。所谓的格差社会就是头衔社会。

清水同学歪着头。

「少跟我这种笨蛋讲这些有的没的——我揍你喔！」

「是你自己先问我的！」

我不自觉用纸扇敲她的头。

一时激动不小心吐槽以后，才发觉不妙。

完了！太保被纸扇敲头会高兴，但她就不见得了。为了生命安全起见，我本来必须忍住吐槽才对。

果不其然，她的表情扭曲成凄厉的笑容——爬虫类发现毫无防备的猎物时的笑容……看来她果然是不可以吐槽的人种。眼眸深处隐约透露出「我要宰了你喔~」的感情……这是什么笑容？超恐怖的。

脸上挂着狂气笑容的她将会举起木刀劈向我的头吧！我惨不忍睹地裂开的头将会在仍是一片空白的稿纸上开出鲜艳的红花，成为我的作品……

就在我恣意发挥想像力的瞬间——

「呜呀啊啊啊啊啊！」走廊传来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