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秋意渐浓,教室的空位渐渐多了起来。
上课出席是唯一的规定——就算是太保,所有学生都遵从番长的命令,上课尽量出席。
再说没有人希望毕不了业。他们笨归笨,好歹理解这所学园是接纳自己〈最后的收容园地〉。
空位属于那些熬不过弱肉强食的落败者。他们是流氓保护不到的一般学生,或是一再打输失去归属的弱势太保。弱者屡次遭受暴力欺压,渐渐从学园消失。
我不由得想起地狱校长的话——『无法从这所学园毕业的家伙不配当人。这个格差社会是不会準备任何地方给那种垃圾活下去的。对,就连动物园也不会为你们準备牢笼。』
地狱校长和番长都呼吁学生出席上课——可是弱者却上不了课。上课缺席就意谓着毕业无望,空位是弱者绝望的代表。
人们说这已经比往年好了。权田原组成立于今年春天,就在凛子入学的同时;在这之前,这所学园完全没有保护弱势学生的制度。
因此,一般学生的人数随着年级递增而减少。
流氓人数随着年级而增加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同时,随着秋意渐深,权田原组的成员人数也暴增。我转学进来时是二十人,还不到一个月,就增加为将近五十人。没有存在感、总是暗中解决太保的流氓也渐渐出名了。就算是笨蛋,也没道理没察觉到这组织的存在。
『只要进入权田原组,似乎就会保护我们免于暴力欺压』——甚至出现了这样的传言。
当我沉溺于思考时,一阵怒吼传进耳里。
「老子就是看你那张脸不顺眼!」
「你说什么,混帐!要怪就怪我妈生不好,混帐!」
「你妈凸肚脐!」
「你竟敢说我妈坏话,混帐!老子宰了你!」
毒蝮学园今天也刮着暴力旋风。
当我愈来愈清楚弱者的存在,就不得不体会自己的天真。
这或许不是正义使者这种过于理想化的英雄拯救得了的世界。
另一方面,我的社团活动并不顺利。
都已经过了快一个月,我连一张稿纸都写不满。将写坏的稿纸揉成一团扔掉会充满作家的感觉而感到痛快也只有一开始而已,到现在就连该写什么都还找不到头绪,让我感觉到创作的瓶颈。
不管任何指南书,上面都写着:执笔最重要的是『为读者创作』。不管是何种文学,要是没有读者愿意看就等于自言自语。我之所以定不出执笔方针,或许就是因为我心中尚未确立预设读者。
依我的情况来说,我的小说的读者是这所学园的笨蛋。
也就是说,我必须创作的小说,是『笨蛋想看的故事』。
话说之前那个流氓好像说过「想看弱者能得到幸福的故事」之类的话?
我或许得更用心去了解笨蛋才行。
他们——这所学园的学生——究竟是怎样的人?
叹气的我,背后为流氓的喧噪所包围。
「六一得六!六二、十二!六三、十八!六四、二十四!六五、三十!」
他们跟着凛子的号令,背诵九九乘法。
「六六、三十六」「六六、二十六」
出现了不和谐音。有一个人出错了。
「操,出什么错啊!又要从头来过了!』
「为什么数字会变少啊,笨蛋!」
流氓一人一句,骂得那个人狗血淋头。
「……啊,真的耶!好意外。」
凛子叹气——
「去你的『好意外』。默背三分钟以后,重新从二的乘法开始。」
「权姐,这样下去永远没完没了啦!」
「不许叫我权。怕什么,一直重複下去总会结束的。拼了!」
听到她说「拼了」,男子们统统单纯地打起精神回答:「是!」她简直就是教祖。然后他们死命盯着九九乘法表看。
还是老样子,待在这里的他们显得气氛温馨。
内心涌起疏离感。我始终无法理解任侠,而总觉得不甘心。
「好,重新从二的乘法开始!」
「是,权姐!」
「不许叫我权!」
当所有人鼓起干劲的瞬间——社办的门猛然打开了。
「砸、砸场吗!?」
流氓嚷着经典台词。但来到社办的,是浑身是伤的太保。
「救、救救我!」
流氓们一阵哗然。
有下层太保来找权田原组求救并不稀奇。
但流氓会动摇,是因为那个太保一看就知道是上层太保。他的护具拉风酷炫、充满大量尖刺,庞克头也长得非常壮观。但是他的身体——虽然肌肉发达——却布满伤口,感觉得出是件非同小可的麻烦事。
凛子姑且问了缘由。
他就如我们所推测的是个上层太保。只不过就算是上层,也是一山还有一山高,因此没有任何太保是绝对安全的——除了番长以外。
听完来龙去脉以后,凛子浮现了苦恼的表情。
「也就是说,你是不小心惹毛了〈太保四天王〉之一才逃到这里来的?」
男子虚弱地点头。听到四天王这个名词,流氓更加骚动。
毒蝮学园太保四天王——这是对实力与番长不相上下的四个太保所赋予的称号。那对大多数太保来说,是根本不会想挑战的畏惧对象。
「……我问你,四天王是怎样的家伙?」
我偷偷拉了拉身旁的铃音袖子。现在身为责任编辑的她对我来说,是最能自在交谈的存在。
「嗯,首先是协助权田原组的〈耶稣基督•超级巨星〉神风流一,擅长华丽的空中格斗技。」
「这个绰号真夸张……」
我将视线投向这会儿也在社办内的奇装异服男。我已经亲眼目睹他的部分实力。就某种意义来说,的确很惊人,堪称是配得上四天王之称的变态。
「再来是〈狂飙的贵人〉红豆麵包。」
接着,铃音折起第二根手指。
对喔,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存在。正是他给了我契机得以在这所学园生存。虽然我目前还不懂他是怎么个厉害法,但他的确名列四天王之一。不过,话说回来,那哪里像贵人了?
「然后是〈杀人溜溜球阿菊〉切原菊枝与〈从美国回来的男人〉一朗。就这四个人。除了神风以外,都是番长的亲信。」
〈耶稣基督•超级巨星〉神风流一。
〈狂飙的贵人〉红豆麵包。
〈杀人溜溜球阿菊〉切原菊枝。
〈从美国回来的男人〉一朗。
「话说这些称号统统都是自称。」
「居然是自称!」
简直逊毙了!
应该说其中有些名号显然不可以用来自称,也太冒犯了吧!
虽然本人应该只是觉得超级巨星这个词听起来很响亮,但那是指耶稣好吗!
「……这个伤是被阿菊打的。」
我跟铃音逕自交谈时,逃亡者这么说了。〈杀人溜溜球阿菊〉……
「求求你们,让我进权田原组!我非从这所学园毕业不可!故乡的阿母相信我会毕业,等着我回去啊!」
面对哭得不成人形的逃亡者,流氓之间却飘蕩着不安的气氛。
那实在称不上是同意收留的气氛——不过这也难怪。四天王对他们来说是恐惧的对象,既然以往都相安无事,事到如今不要随便招惹祸端当然比较好。因为他们并不是正义使者。
但凛子不一样。
「好,咱们就收那家伙当组员。」
逃亡者发出欢呼抓着她道谢,成群流氓也发出惨叫抓着她哀求。
「等、等一下,权姐,〈杀人溜溜球阿菊〉跟神风大哥不一样,是跟番长直接往来的四天王耶!」
「不许叫我权。」
「就算我们团结起来或许还拼得过一个四天王……但要是跟番长为敌的话就输定了!」
至今在一旁观望的铃音,这时严肃地插嘴了:
「这次的事件是阿菊的个人恩怨,番长集团应该不会马上有所行动啦——不过,以往是因为权田原组规模很小,番长集团才会放着不管,可是如今就连一年级都开始有人叛逃了,你们的组织也愈来愈庞大,再加上神风流一挺权田原组这件事也相当有名……番长差不多要盯上你们了。就算现在想办法赶走阿菊,以这件事为开端,下次就是跟番长集团对抗了。毕竟直属番长的四天王,要是任人打败以后哪管得住手下——」
铃音站在LADIES首领的立场上,跟太保走得比较近,应该也听到了不少番长集团的动向。听了铃音的预言,流氓一个个抖得更厉害了。「我想也是。」就连凛子也低声这么说。
社办彷彿瀰漫着不祥的气氛,但凛子就ffi是要打散这股气氛股怒吼了——
「混帐东西!因为知道会输就对这个男人见死不救,这是我教你们的任侠之道吗?」
「权姐之前不是说『既然赢不了就不要强出头』吗?怎么这次又不一样了。」
「不许叫我权!状况不一样!」
她抓住那个流氓的衣襟,情势剑拔弩张。
「你他妈的该不会以为自己进了权田原组就安全了吧?你他妈该不会以为自己已经不再是弱者、早就脱胎换骨了吧!」
这句话不知道是不是果真道出了部分事实——他无力地低下头来。不光是他社办内所有的流氓都垂下头来。
「别搞错了!你们要是不压制强权,就不会有任何改变!这个学园也一样,你们也一样,都不会有所改变!你们别忘了自己是怎样的人。你们是遭到比人类还不如的对待才逃到这里来的!像你们这种人,死了本来就是垃圾!你们别忘记这点,自以为逃到安全的地方就见死不救!」
这番话之严厉,连一旁的我都听得颤慄起来,低着头的流氓眼眶泛泪了。
「从成立组织时就应该知道了……既然想要在这所学园贯彻仁义,总有一天必须和番长杠上。不要想得太美了,不要因为害怕面对就拖延问题。不要沾沾自喜,自以为待在安全圈里面。只要一天不改变这所学园,你们就不会有任何转变!」
「哈哈哈哈!」神风流一高声笑了。
「这样才是我迷上的女人。不管番长做什么,我神风流一都会为了仁义鞠躬尽瘁!」
他在聚光灯照射下摆出最佳姿势,但权田原凛子并没有看他。
「……我们就算再弱,也不是猴子。我们是人类。」
低着头的流氓喃喃吐露。我并不晓得这些流氓背后的故事,但是这个声音苦闷得让人感觉到这句话想必非常沉重。
「没错,咱们必须让那些家伙想起这件事。」
凛子环视在场所有的人。
「抱、抱歉……都是因为我,事情才会搞得这么大。」
亡命的太保泪流满面地抓着凛子道歉。
「少臭美了,才不是为了你咧。你就赶快把伤疗好吧!」
流氓们战战兢兢地出声了。
「……我、我会追随大姐!」
「我也是!没、没在怕的啦!」
「为了帮助过我的大姐和仁义,死也无妨!」
「命我可以不要!我迷上权姐了!」
「不许叫我权!」
「容身之处就由我们来创造!用我们自己的双手!」
这时我看到社办内升起了一片巨大的热气。
没有理论可言。在他们的脑袋瓜里,应该找不出任何一套理论可以合理说明他们自身意志的根据。驱使他们的,是不同次元的猛烈情感。
那就是充斥这间社办的情感。那股情感澎湃激昂,增强了流氓们的一体感——有如革命前夕。
我颤抖着。那实在不是我能理解的,但在那影响下,不知为何连我的胸口也热了起来。本来应该坐在瓦楞纸箱书桌前的我,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
我一头雾水——但是有一点我能够理解确信。
他们是弱者。
因为是弱者,所以憧憬任侠。唯独这个公式忽然浮现在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