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她就此沉睡,这一切成了梦里的一部分。
梦中,泉漫步在黎明将至的森林中,四周不见任何店家。风从地面吹向空中,黑暗的粒子扶摇直上,四周瀰漫着亮光,是秋天透明的曙光。黑暗有如紧黏在森林里的大量煤灰,被秋风与日光一扫而空。
走出森林,来到海岸边。空中布满浓密乌云,飞向天际的煤灰,被捲入云层中。回望方才走来的森林上空,彷彿正降下片片黑雪,然而却是反向由地面往苍穹而去。
黝黑的巨大团块,虽只能说是乌云,但其实应该是有别于乌云的另一种物体才对。
巨大的团块被风吹向海上,强风从四面八方吹袭而来。笼罩头顶的乌云不久已完全离开陆面,化为水上的飘浮物,消失在海平面的彼方。泉默默凝望眼前这幕景象,任凭海风吹拂着长发。
不久,梦境转换为现实。
上午十一点。
在可以了望大海的海岬断崖处,有一座小灯塔,泉就坐在灯塔下。
太阳已升至中天,海面上阵阵柔和的微风徐来,蕴含浪潮的气息。
泉在此地端坐良久。她觉得口乾舌燥、臀部酸痛、脑袋迷迷糊糊。
夜市已离去。
离去之后,它的存在甚至令人质疑。
泉试着忆起关于夜市的事,但最后却摇头作罢。虽是昨晚才发生的事,但却像是要忆起襁褓时的记忆般,脑中一片模糊。
有人在我身边。
泉察觉到对方的气息,转头朝身旁望去,只见一名身穿大衣、头戴猎帽的男子,正背倚着灯台,凝望眼前这片大海。
两人沉默了半晌。
泉静静等待。不久,男子开口说话。
『来谈谈他弟弟的事吧。』
于是交谈就此展开。
『好。』
『那个孩子不是他弟弟。他弟弟……早在哥哥将他卖掉的那天,便已经从人口贩子的店里脱逃了。他冲进眼前的一家商店里,买了「自由」。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商品。没有实际的形体,只能称之为「自由」。』
泉点头。
『自由,它的意义因人而异,但就当时来说,它是得以暂时摆脱人口贩子束缚的自由。而它的代价是「青春」。那名弟弟很走运,要不是他当时买下了自由,想必马上就会被人口贩子给掳回去的。』
头戴猎帽的男子继续侃侃而谈。
当他明白哥哥将自己卖掉时,立即作出判断,告诉自己不能一直哭泣。他拔腿就跑。他能如此迅速地作出判断是非常幸运的——因为人口贩子正要伸手搭向他的肩头。
就在男孩向前飞奔,人口贩子欲追向前时,路上正巧出现一名驾着牛车的妖怪,挡在两人中间,帮助那名男孩脱逃。
男孩头也不回地全力疾驰,儘管置身草丛中也毫不在意。他被藤蔓绊住、跌倒在地后,抬头一看,发现前方有座帐篷小屋,于是他快步冲进屋内。
一走进帐篷小屋的店里,他发现里头坐着一名满脸皱纹的老太婆,老太婆问他:『您要买东西是吗?』
男孩立即点头向她说道:『人口贩子在后面追我,请妳帮帮我!』男孩向老太婆求助。
但老太婆不予理会,过了十秒后,她才接着说道:『您要买东西是吧。来,想买什么呢?』
这个才五岁的男孩,还不懂『自由』这个词。那是他诚心祈愿所得来的无形商品。
『原来如此……』老太婆对男孩说不出名称一事丝毫不以为意。她对男孩说,既然这样,就拿你的青春来换吧,这是现在你身上唯一能卖的东西。
来,穿上那件长袍吧。
接着戴上挂在墙上的那个面具。
男孩依言而行。
你可以出去了。你已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你的青春由我收下了。交易结束。
定睛一看,站在眼前的不再是老太婆,而是一名肤色白皙的妙龄女郎,女子脸上笑靥如花。
男孩买下自由,走出店门时,人口贩子正左顾右盼地朝他走来。男孩本以为逃生无望了,但人口贩子却连望也不望男孩一眼,便逕自从他身旁走过。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人口贩子没发现站在他眼前的这个身穿长袍、脸戴面具的人,就是他四处找寻的五岁男孩吗?
还是说,男孩刚才买下的『自由』发挥了功效?
男孩想离开夜市。因为他已完成交易,所以夜市释放了这名男孩。
黎明即将降临大地。
步出森林时,男孩取下面具,因为他想摸摸看自己的脸庞。接着,男孩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站在这里的,是另一名男子。既非男孩,也非青年,而是名中年男子……
他长高许多。
同时也苍老不少。
披头散髮,满脸鬍鬚。也难怪那名到处找寻五岁男童的人口贩子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直到昨天为止,每天都在曾是男孩的这名男子面前升起的旭日,并不是他原本世界里的旭日。
并非一切都全然不同,这里一样有人居住,有电车、飞机、战争、资本家、劳工以及宗教,与他原本的世界极为相似。不仅相似,几乎可说是一模一样,甚至连语言也相同。
虽然不太清楚,但感觉气氛不同。倘若男孩原本是名大人,对先前的世界有更多的了解,想必一定可以列举个中的不同点。例如动植物、文化与流行、政治家和艺人等名人,以及历史等方面的差异。
但对一名前阵子才在幼稚园里拿蜡笔画消防车的幼童而言,若问他有哪里不同,他的回答应该是——这里无家可归。
男子在这世界飘泊流浪。
他没有家人,而且身无分文,不再年轻的身体,却只有五岁的心灵。这趟旅程可不轻鬆。他的泪水未曾干过,终日哭泣,多次处于濒死边缘,同时在每次的历练中成长。
男子四处找寻他的家以及亲人。起初,他深信它就存在这世上的某处。过没多久,他被这世界的警察逮捕,被安置在某个机关里。男子深受机关里的职员喜爱,因为男子有着一颗与外表截然不同的纯洁心灵,虽然无知,但他吸收知识的能力极强,从外表的年纪来看,令人无法置信,
男子透过机关里的职员以及在里头认识的同伴,逐渐融入这个世界。但在男子的心灵深处,仍有他无法理解的恐惧和希望。那是人口贩子在身后苦苦追赶的幻影,以及他梦想着有朝一日重返原本世界的梦幻。
想重回原本的世界。儘管他已忘却原本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但他仍在心中默默祈祷。
有一幕景象残存于忆海中。
在阳光照耀的外廊上,男孩正以蜡笔作画,哥哥在旁边练习算数。
端着盘子的母亲出现。
『今天的点心是可丽饼哦。』母亲说。
『什么是可丽饼?』哥哥问。
『是我自己尝试做的,吃吃看吧。』
盘子送向男孩面前,上面盛着热呼呼、软绵绵的黄色食物。看起来像蛋包饭,但一口咬下后发现味道极为香甜,和蛋包饭截然不同。
哥哥望着男孩,笑着对他说:『很好吃呢。』
男孩也望着哥哥露出微笑。
母亲探头问:『味道怎样啊?』
两人异口同声应道:
『好吃!这是什么啊!』
『哎呀,得再多做一些才行。』
『可乐饼!』
哥哥加以纠正。
『是可丽饼啦。』
可丽饼共有三块,最后一块分成两半。电视卡通就快开始播放了,两兄弟满怀期待。
男子在心中思忖,我哥是什么模样?妈妈又是什么长相?可丽饼是什么味道?脑中所有印象皆已变得模糊。母亲再也没为少年做过可丽饼。虽然是前不久的事,但却是发生在遥远的异世界里。
男子从头一步一步展开思索。自己经由某个门来到这里,想要回去,就得反向通过那道门。
方法也许只有一个,就是再次遇见那道通往这世界的大门——夜市。
但那里有个恶魔,得先收拾那个恶魔才行。
恶魔当然就是那名人口贩子。
他再度朝夜市走去,一想到得面对那名人口贩子,全身便因恐惧而簌簌发抖。
离开机关后,男子并未感到特别不便。他一面念书,一面在机关介绍的工厂里工作,虽是从事单纯的作业,但他学会了机械的操作方法。
机关里一些和他交情不错的职员,经常会来找他,教他各种生活方面的知识。
由于赚得的薪水无处花用,所以扣除住宿费和伙食费外,几乎全都存成积蓄。
男子的生活水平就这世界的平均水準来说并不算高,但他丝毫不以为意。
在夜市里买到『自由』的这名男子,就这世界的标準来看,并未比其他人来得自由,但与同年龄小孩的生活自由度相比,非但不用上学,就连住处、睡觉时间、三餐的菜色等所有的一切,也都可以由他自己决定,可说是拥有绝对的自由。
待生活稳定后,男子渴望获得知识和力量。
男子心知肚明,不管再怎么看,自己都是如此无知、愚昧、软弱。
男子开始教化自己,并利用这世界的训练设施勤加锻炼,以雕塑出一身千锤百鍊的肉体;为的是日后人口贩子出现在面前时,不会败在对方手下。他锻炼身体,想像有朝一日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情况。假想在夜里的街道上遇见人口贩子时的对应方式,回家时,发现人口贩子埋伏在房里的对应方式;以及自己前往夜市,站在人口贩子面前时的对应方式。
他的房门装了三把锁,还在口袋里暗藏护身用的小刀,以及能够电击对手的武器。
但事实上,人口贩子从未在男子面前出现过。
儘管如此,对于人口贩子以及出卖自己的哥哥,男子一时一刻都没有忘记过。就算他想忘也忘不了。
总有一天要再见哥哥一面。这是他生存的目的。
见到哥哥之后要做什么,他没去细想。
哥哥那时候说过:『你乖乖在这里等,我回去之后会带人来救你。』哥哥真的会回来救我吗?我逃离了那里,这样做真的对吗?男子在辗转难眠的夜里,总是反覆思索这个问题。但始终想不出答案。
哥哥出卖了他。
儘管如此,这一切全是人口贩子的错,不是哥哥的错,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哥哥出卖自己的事,却始终无法释怀。
该怎么做,就等见面之后再决定吧。
就算回不了原来的世界也无妨——男子也曾这么想过。现在这个世界虽然日子过得辛苦,但一切勉强还算顺利。就算回归原来的世界,也不会有什么等着他,恐怕早已没有他安身立命之所。
更何况,是否真有原来的世界,尚属未知。
这是我自己的幻想……
不,这不是幻想,我有证据,先前待在机关里的时候,那里的人对他说过:你真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人。根据身体检查报告的显示,你的牙齿就像全新的一样,没半颗蛀牙。一般来说,像你这种年纪、过这种生活的流浪汉,大多是满口烂牙。
起初的五年就这样过去。
夜市将会再度来访。男子感觉到这股预兆。
空气中带着一股喧嚣,风中参杂着悲鸣与笑声。
在离他居住的城镇不远处,有一处无人的荒野就坐落在山脚下,男子明白夜市曾在那里发生。他是透过风的气味、阳光的强度、阴影的模样,以及飞鸟、昆虫、花草、生物们的气息,而得知此事。
夜市的气息,就了解它的人来说,绝对不会弄错。
男子并未立即朝夜市走去。
他只是在脑中有过这样的念头,但双脚却因害怕而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