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发不出声音的我吹口哨 为眼睛看不见的我朗读书……
出自苦涩委内瑞拉【齿裂植物】——
「烤过的水果,味道真狡猾。」
我把第二块烤凤梨放进嘴里前这么说道。这是我最直接的感想,不过连我自己都觉得措辞不得要领。
「狡猾是什么意思?」
看吧,广峰根本就听不懂。不过要是给广峰听懂也挺悲哀的,就算了吧!
淡淡肉桂香在口中敞开。水果在烤过以后就会展现出前所未有的魅力,简直就像是其貌不扬的眼镜女,进了美容院出来变成天鹅那样。
附带一提,我虽然称不上天鹅,却也不是丑小鸭。一头轻柔飘逸的波浪捲髮,配上白洋装和简单大方的黑紧身裤,更少不会落到眼镜麻花辫那型去。我知道怎么替自己增添附加价值。只不过在广峰面前梳妆打扮根本没意义就是了。
「啊~为什么你就是不懂我的心情呢?我们明明都讲日文啊!」
我边说边把第三块放进嘴里,我最喜欢烤凤梨了。我苟活的理由,大概有三成就在于闻这个淡淡肉桂香吧。
附带一提,我也喜欢肉豆蔻。把那个放进红茶,味道会变得非常刺激,但闻起来却是香草的芳香,真是不可思议。那是一种独特的甘甜浓郁气味。
香辛料与香料会带给舌头刺激,那个刺激当然也会传到脑部,一瞬间就改变我们对空虚日常生活的看法。那是完全合法的麻药。
可是说到广峰这个人——
「真的有折扣券吧?不要到时候才说白天一个人要两千元喔!」
有没有搞错啊?高中男生是不是每个都这样小气愚蠢没水準?这对全国女生来说可是严重事态耶。都进了不错的升学名校还这样,难怪会有女生跑去跟上个世代的人交往。
「才一点半啊,怎么还不快到电影开演时间呢?」
我怀着五成挖苦之意故意说了这句话。赶快跟吴岛同学和大谷同学会合吧,我可不想被别人当成在跟广峰交往。
我付了刚好一人份的钱——总共一千两百元——就走出了这间巴西料理店。我不想给广峰请,也不想请广峰。既然这样,我真不知道当初干嘛要跟他一起吃午餐?不过算了,我不想跟他有更多交集。
「时间也差不多了,要不要去车站那边?」
我主动争取主导权,装成马上就要到车站去的样子,然后进Claire"s看首饰看个够。在缤纷色彩跟女性比例百分之百的店内,想必就算是广峰应该也会待不下去吧。(译注:源自美国的连锁首饰店。)
虽然我也不是那么喜欢Claire"s,不过要是不懂这些女孩子的玩意儿也很伤脑筋。再说,像在组电脑零件那样挑选出精细别緻的首饰加以改造的感觉也很对味。
虽然组电脑或许是那些男人的逻辑吧,但女人会把钱花在改造自己上,男人却乐于装饰电脑或是自己以外的东西。比方说汽车或电车啦,男人最喜欢这些可以改造的东西了。女孩子应该也是其中一环,买包包给她加以改造,买靴子给她加以改造,接吻的时候开发喇舌新招加以改造——看我说到哪去了。
我的计谋相当成功,一共让广峰说了三次「差不多该走了吧?时间要到了」。呵呵,要我输给你这种人还早得很呢——不过我为了这种事得意干嘛?
看来我果然还是跟男孩子处不来。责任在我吗?或许男孩子说穿了都不过是马铃薯,差别只在于那个是五月皇后、这个是男爵而已。而我们女孩子出生的地方是以马铃薯为主食的地区,为了充饑只能妥协,偶尔吃到发芽或变绿的地方还会导致龙葵硷中毒而死。(译注:皆为马铃薯品种名。)
就算世界是这样,我还是想吃蛋糕远胜过马铃薯。就算惹火只有马铃薯可吃的民众,因而上了断头台,我也不在乎。
但是在我心目中,蛋糕从很久以前就沾上一大堆土,再也不能吃了。
神能够用马铃薯满足人对蛋糕的饑渴吗?
一出东寺站票闸,就看到吴岛同学和大谷同学已经靠着柱子在那边等了。
「左女牛小姐,你行动的时候就不能再多保留一些充裕的时间吗?顺便告诉你,我们三十分钟前就已经在这里,閑到晃进车站前的二手书店消磨时间。我看到岩波文库出版小泉八云的『怪谈』卖一百元就买下来了。我敢说我绝对读过这本书,不过我心想花一百元就能买到名作真是划算,就準备拿来放在书架上生灰尘了。以上就是我刚才所做的伪知识分子行径。」
大谷同学一如往常向我打了不知所云的招呼,于是我也回以「对不起我迟到了」。吴岛同学则说了「你好,左女牛同学。那我们走吧」这样最低限度的话就走向电影院。这段对话充分表现出两人的个性。
「话说东寺好歹也是世界遗产,附近这么没落真的好吗?果然是因为地处京都站南侧的关係吗?离车站一公里未免太远了。要是再近个三百公尺,东寺观光的意义应该会有戏剧性的改变吧。因为那样观光客来京都就会想到在离开前抽出一个半小时去参观了。」
大谷同学啰哩啰唆地讲着不知道到底想讲给谁听的话题,听着听着,我们也就抵达了电影院,目的当然是看电影。
九十分钟后,我们从狭窄的电影院出来。跟来时不一样的是大谷同学手上多了简介。
那部电影是在描写少年少女充满酸甜滋味的远距离恋爱。但对我来说,与其说是酸甜,不如说是青涩。不过作者着力于影像美的意图颇值得讚赏。
那种野草莓滋味的体验,我早在小学四年级时就经历过了。顺便一提,当时我们还私奔了。
吴岛同学给了「很好看」这样无从再加以精简的意见。他就不能改改这种沈默寡言的个性吗?他这个人擅长运动,人长得不错,脑袋也不笨,说起来还满受女同学欢迎的。不过如果真的想跟这个人交往的话,应该非常难掌握距离喔。
人类真的是非常不可思议,完全无意伤害他人的人往往最会搞砸场面。吴岛同学也是这种人,至少我没有自信和吴岛同学顺利交往下去。他是给内行人开的战斗机,外行驾驶员坐上去会在练习中丧命。
大谷同学表示「那个乡愁是伪装出来的。我们根本就没有住在那种乡下地方的经验,却会觉得怀念。这是因为我们——」以下省略。总之他阐述了某种深奥的见解,主要是讲给自己听的,只有吴岛同学义务似的连连点头。
广峰的感想实在太普通了,可有可无,所以跳过。我一向极力避免跟那种语彙贫乏、劈头就说「好感动」的人讲话,他们的用字遣词会传染给我。就算科学无法证明,但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
所以我一向不跟满口「好可爱!」的女孩子来往,所以女性朋友也不多——这是我的认知,不过在班上有相当多同学把我当成朋友,这让我感觉到我们价值观的不同。
我以前也认为能够开开心心閑扯淡的就是朋友,也就是说诈欺师就是朋友。那种天真的规则在小学毕业前毁坏了,于是我急遽提高了标準。以前跟班上任何人都能相处愉快的「好人」角色已经被我埋进了毕业典礼的时光胶囊里。
为了当个彻底的好人,有时候不得不对他人受苦视而不见。这个代价非常高。那个无情的价码令我畏缩。
我们以龟速抵达公车总站时,要搭的公车才刚开出来,候车处只有拿着观光手册有说有笑的几对情侣在排队而已。
我不知道为什么稍微放心了起来,舔了舔下唇,发现还残留着肉桂粉。
舌头直接舔到的肉桂粉,味道热辣辣的。
那个刺激使我有那么一瞬间穿越时空,唤起了热辣辣的夏日记忆。
我回想起来好几次,那个甚至造成了死者的明显悲剧。但我却依然怀念着那个夏天,直到今天都还沉迷于肉桂。
大谷同学和吴岛同学在神社前那站下车了。那两个人跟广峰一点也不像,差别就像伊予柑、日本柚跟莱姆那样。但这三人却是死党。我真不明白到底是哪来的缝隙容得下这么大的差异?
勉强要说的话,女孩子对差异是极不宽容的。虽然例外大概像山一样多,不过就我所知,某个少女曾积极排除异己,成群结党打垮对方。我排斥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暴力,感到噁心想吐。
又是这里!高二的我一点也摆脱不了小四的咒缚。
「我说啊,方便的话,下次要不要两个人一起上哪去呢?」
广峰有点紧张地跟我说话,我对他起了轻微的罪恶感。这样根本就是复健,我只是把其他人捲入了我的复健。
我编了一个虚构的要事拒绝了下星期天的邀约。
广峰在平交道前那站下了车,我继续随公车一路北上,在公车转往西行那带下车。
我住的地方明明就在京都,地名却平凡得要命,就跟名字一样什么也没有。虽然每年都会换汤不换药地推出几次京都观光节目或导览手册,但不管我再怎么仔细看,都不曾在那些节目或手册上找到过这个地名。
我大步穿越已放弃多方努力的店家,进入住宅区。这个镇虽然无趣,不过比起贫民窟或纷争地带还是好太多了。
手机在我经过一间小神社旁边时振动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个生疏的名字,我停顿了一下。
神野同学?
我们交换过手机号码吗?过了整整三秒以后,我才发觉我们去年都是图书股长。
「喂,我是左女牛,找我有事吗?」
我自己也知道声音自然提高了八度。
对方的反应似乎也被刚才的停顿感染而慢了一些,我差点就认定这是恶作剧电话而有所防备了。
『……左女牛同学?』
就算听到这个没什么自信的声音,我还是想不起来他的脸。
『那个,对不起突然打电话给你……我们能不能找个地方见面?』
我差点误以为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受欢迎。这个人就不会投个滑球或曲球吗?再怎么样应该还有别的约人方式吧,又不是警察侦讯。与其说俗气,应该说是没骨气。
「有什么事吗?」
我以高八度的声调这么问他。总不能要他看过恋爱教战手册以后再来挑战吧!
『对不起,我想用电话讲你应该不会相信。其实——』
那还用说。只不过是去年一起当过干部而已就打电话来告白,我实在无法当真。
『我杀了一个女孩子。』
脚步在不知不觉间停住。
「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种事?」
我勉强回覆的声音在发抖。感觉像在作恶梦般,醒来还余悸犹存。
我拚命鼓动着快冻结的心,努力面对这个诡秘的声音。因为这或许是杀人犯的讯息。然后,接下来对方会说——『接下来轮到你』。
不能在这种时候屈服,要是哭出来就完了。不知为何我有这种感觉,所以我提醒自己至少心态要保持高傲。
「你是不是搞错对象了?要不要我马上帮你报警?」
『没用的……』
意外的是,敌人颤抖的声音根本不能跟我比。不对,对方根本就没有敌意。
『我记得左女牛同学不怕幽灵或怪物吧?』
对方没什么自信地问道。我没好气地回他:「是啊,那又怎样?」
没错,我对怪谈类是熟了点,小学时爱读的书甚至就是『学校的怪谈』。不过我才不做那种到处採访闹鬼地点的扰人举动。我只是喜欢这种阴森、带点趣味的虚构故事。
但那又怎样?
『你听过贽人这个词吗?』
我的意识忽然被拉向手机。
什么嘛,原来是这件事啊。我听到这一句话就理解他的意图了。对方真懂得找人。
『三年前我杀了一个女孩子。可是到处都没有她——』
「我知道了,你冷静一点。」
他焦急得提高了音量,于是我制止他,简直就像个驯兽师。
「我们找个地方见面谈好了。我现在人在我家附近,到哪边碰面好呢?」
事后回想起来,我想那时我已经隐约感觉到了某种命运。那并不是我招来的,而是像某种不幸事故那样,不请自来降临在我身上。
见面地点是郊外型超市地下的咖啡店。就感觉来说,这种话题还是在地下谈比较好。
「啊,左女牛同学,对不起,特地找你出来。」
我在咖啡店前正要翻开薄薄的文库本时,有人出声叫住我。那是个声调听起来比电话中还要高的中性声音。
对方毫无疑问就是去年共事过的神野同学——我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想起这件事。他穿着中规中矩的T恤,配上中规中矩的牛仔裤,再罩上褐色薄外套,一身装扮简直就像是极度害怕自己太过显眼一样。
他似乎已经憔悴不堪,一坐下就低下了头。他点了卡布其诺,我点了拿铁,再加五十元添加肉桂。
「真是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
「我想左女牛同学应该会愿意听我说才对。国中的时候,我和某个女孩子成为同学。她是个不起眼、没有存在感的女孩。我杀了那个女孩,但是——」
「证明她确实存在过的证据却统统消失了,我说对了吗?」
我朝神情恍惚的神野同学嫣然一笑。如果他现在渴望恋爱的话,我相信这一笑就足以击坠他,但他现在应该满脑子都是那个女孩。
「对。她从名簿和大家的记忆中消失了。」
「因为贽人就是这样。不过,这种事不过是知识罢了。」
接下来才是重点。
「为什么你到现在才忽然想提这件事?」
他或许只是突然怀疑起自己的经历,同时刚好想起去年有个叫左女牛的人对这方面很熟而已。但倘若果真如此,他讲话的样子也未免太着急了,简直就像是火烧屁股一样。
「几天前,我听到了她的歌。」
我想起书上怀念的一句话。
——五、贽人的歌来自遥远国度。
「老实说,我很害怕。我怕我会不会是误以为自己杀了人,甚至还听到那个尸体的歌……」
这时,卡布其诺和拿铁端了上来,打断他的话。计时人员的服务生面不改色地转过身去。离开时仍不忘把帐单插进筒子里。
「那个,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告诉我那个女孩的事?一来或许能想起些什么,二来我也对贽人有兴趣。」
「不过说来话长喔?」
「没关係,你慢慢讲,我不会半途插嘴。」
结果我根本就没有必要说这种话。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权利打断这段神圣的往事。
神野同学薄薄的嘴唇张开了。
十月二十七日星期六。那天,我把乌子塞进吉他盒。儘管乌子娇小,木吉他盒对她来说还是太挤了点。
她并不是那种显眼的女孩子。
头髮就只是留到肩膀而已,毫无特别之处,个子也偏矮。脸长得是不丑,但自然流露出的不悦表情给她打了折扣,另外她的个性也称不上活泼。
有次我听到男生批评她是变色龙,我觉得这个词很贴切。因为她能轻易就能拟态为教室的墙壁或桌子。
要是没有这个共通点,我想我也永远也不会和她有交集甚至变熟吧。
吹着口哨,那是美国Grunge系的音乐。这类型的曲子在一般大众间不怎么红。(译注:1990年代初期兴起于西雅图一带的摇滚乐风,颓废摇滚。)
「原来你听这种音乐。」
我没仔细注意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尖锐,我这才头一次知道班上有这样的女生在。这都要怪我的注意力超乎常识地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