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过:「傍晚不可以一个人上街,因为那是掳人的时间。」
出自苦涩委内瑞拉【杀了掳人犯】
我们搭两小时一班的公车回到车站,慢条斯理地乘着奶黄色郊外电车再转了两次车。都怪实祈浑身髒兮兮的,害我们被中年妇女多看了好几眼。顺便一提,那个中年妇女的衣着品味烂到让我想揍人。
实祈和神野同学一直聊着音乐。毕竟有三年空白,应该有很多事想问才对。我是不太清楚啦,总之实祈喜欢的乐团似乎已经解散了三个,害她现在有点忧郁。
音乐对谈在下了电车、上公车、下了公车以后都还持续聊着,我的不耐烦也与经过时间成正比。都是这个自己不懂的话题害的。
「我说,抱歉在你们聊得正起劲的时候打扰你们,不过差不多该回去了吧。改天我会再安排机会,今天就先散会了好吗?」
「啊,对不起。那就改天见!真的很谢谢你,左女牛同学。」
神野同学在告别时客气地鞠躬。
「啊,你有好好练贝斯吗?」
实祈在离去前像老师一样问道。神野同学回答「马马虎虎」。看他表情笑笑的,应该颇有自信吧。
不过我实在没办法想像神野同学演奏摇滚乐的样子。就摇滚来说,他的毒或刺未免太少了。装扮也是,牛仔裤青涩得要命,再配上从运动鞋脚踝露出的白袜子,简直糟糕透顶了。看他这样,搞不好连小学生都会勒索他。
总之到家前都只有我跟实祈两个人。先前还不爽他们自顾自聊得起劲,结果一旦独处时却意外没有话聊。我始终不发一语,实祈也不可能主动聊天,所以两人之间当然没有对话。
不过才十分钟而已,气氛却非常尴尬。为什么走路不讲话会这么尴尬呢?在家里面不讲话也没那么奇怪啊。跟家人在一起时要是一直讲话,那才异常吧。
没错,我跟实祈的关係一直都是这种感觉。神野同学提到的实祈的朋友也许是我以外的人也说不定。
这时,我的手碰到了冷冷的东西。是实祈的手。
「你走太快了。」
实祈面无表情地抗议。我说了声「好啦」,便牵住她的手。因为实祈比较小,就变成是她一直把我的手往下拉。要是我有妹妹,会不会是这种感觉呢?
实祈毕竟埋在土里三年,浑身都是土味。只不过那跟运动会后那种一身灰的感觉不一样而是潮湿的泥土味,就连她的手都冰得像三月的残雪。
不可思议的是当我们步伐一致后,自然就有话可说了。
「你那个背包是装了什么啊?」
「CD—R跟……啊,对了,要还你才行。」
实祈拉开背包的拉链。我顿时睁大眼睛。那是吹嘴缺了一角的直笛。这么说神野同学好像提过她有带在身上?一种跟肉桂又不太一样的刺激席捲我的脑袋。
「何必特地拿来还我?还是你是在影射什么?」
「借了东西就要还。」
于是我郑重收下失蹤了七年的直笛。
感谢我妈不在家。虽然我已经跟她报备过或许会有朋友来住我们家,但我就是静不下心来。
「东西放那边就好。」
实祈照我的话把扁扁的小背包放在沙发上。
「你先去沖澡,有话之后再说。」
我带实祈到浴室去。因为要我配合实祈的动作,实在让我有些不耐烦。她的速度是平常人的七成,再快个五成就合我的意了。
「你应该没忘记怎么开热水吧?」
「你放心,不过我觉得泡澡比较好。」
「好啊,随便你。」
我从冰箱拿出姜汁汽水,倒进两个玻璃杯。气泡一涌而上,随即消失。这声音真悦耳。没有其他饮料的声音比姜汁汽水更酷了。像碳酸果汁就太轻太孩子气,啤酒泡沫则是下流轻浮的中年人声音。
就这点来说,姜汁汽水真是争气。跟果汁和啤酒都保持距离,也不会太甜。感觉就像是理想的同性。
我拿姜汁汽水当作润滑油灌进喉咙里,等待实祈出来。总觉得实祈不像是会泡热水澡的人。她该不会泡冷水澡吧?然后还特地放冰块下去……实祈就有可能会做这种事。不过从浴室冒出的蒸气一下子就打消了我的忧虑。
趁实祈出来以前,我在浴室旁边的盥洗室洗起脏髒的直笛。洗完以后我拿来试吹。儘管我已经洗了一阵子,却还是留着浓浓的土味。虽然是我自己留下的痕迹,不过那些粗糙的咬痕感觉真不舒服。
说起来这真的是我的东西吗?实祈都拿着这直笛七年了,就算是她的东西了吧?我吹着低音Do,却从La冒出怪声。
就在我吹起笛子时,浴室的拉门打开了。想当然尔她是全裸的。
「呜哇,你在做什么!」
「洗澡。」
我惊慌失措地离开了盥洗室。我在做什么?待在浴室前面当然会碰到实祈出来。
两分钟后,实祈过来了。我的睡衣宽鬆地罩在实祈身上,遮住了她的手。
故事中的贽人不会成长,因为一出现就会马上被杀。他们埋在土里那段期间会变成不同年纪的人。不过年纪应该都在幼稚园的儿童到二十岁之间,很少听到上了年纪的贽人。之所以会出现跟乌子差不多高的实祈,跟埋的人与挖的人都是神野同学这件事有关吗?
可以确定的是,跟我所认识小四时的她略有不同的实祈就站在我的眼前。手脚都变长了,细得像快折断一样,头髮也超过肩膀,而且明明是用我家的便宜货洗髮精,却闪亮得有如稻穗般摇曳着。然而实祈就是实祈,这弄得我混乱了起来,抓起剩下的姜汁汽水一饮而尽。我好像有点醉了。
「刚才真对不起……居然偷看你。」
但实祈只是歪头表示不解。既然她不在意就算了。
「啊,我倒了果汁,你喝吧。」
「没有啤酒吗?」
这么说来,据神野同学所言,她好像凈喝啤酒耶。
「我妈有买,可是不準喝。不管你累积活了几年,怎么看都是未成年。」
实祈披着浴巾,双手拿着杯子喝起姜汁汽水。我看她歇了口气,就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今天就住我家吧。不过总不能这样一直无限期住下去,要想想该怎么办才好。」
「嗯,到时候我再去当别人家的小孩吧。」
一看到实祈的脸我就觉得哪里不自在。看到同性裸体的机会明明就多得是,像是每年游泳课换衣服时,或是在旅馆公共浴池也看习惯了,不过那种情况是彼此彼此,双方都是赤裸的。
可是刚才是我单方面看到实祈的裸体,这样就不公平了。这就表示我欠了实祈一次。这件事真教人不大开心。
不过实祈另外有别件事绑住了我,虽然我并不晓得那是不是叫亏欠。
实祈已经不记得七年前的事了吧?
那果然是实祈一时神智不清吗?
那天实祈被魂人追杀,神智难免会混乱吧?或许会因为一点差错就说出违心之论来。而且事情都过了七年,时效或许早就过了。既然是时效问题,那就算了吧。
「久违的外面世界如何?」
为了撑场面,我问了一个跟朝会训话一样无谓的问题。
「空气很热。」这很像是实祈会有的怪感想。「跟在土里面不一样。」
我想像着好几年都待在吉他盒里的实祈,在替她感到可怜以前只觉得滑稽。
「别笑啦。」
「抱歉、抱歉。不过在死去那段期间也还是有意识就对了?」
「嗯,因为没事做所以就一直睡,另外还会练习唱歌跟长时间睡眠。我作了好多梦,毕竟我也睡了三年了,其中还梦到跟左女牛同学一起逃走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姜汁汽水的关係,我的舌头一阵轻微的痉挛。
「左女牛同学还记得吗?」
当然。就算我年老痴呆了,也一定不会忘记那年夏天的事。
因为那是我第一次杀人。
「嗯。虽然说成恍如昨日也太夸张了点。」
我遥想七年前。当时我是个自以为是的小学生,家里还没搬到京都。我就住在一个有着巨大钥匙孔形古坟俯瞰海边的城镇。
那年夏天我学到了一件事,就是直笛也能成为兇器。
小学四年级某个夏天傍晚,我背着同学的尸体。
虽然尸体重得就快把我压扁,我依然努力忍耐。应该有好几个人看到我扛着少女才对,却没有半个人放在心上。
实祈已经只存在于我心里了。
我背着实祈,想起我和实祈问的战斗记录。
我的学校是一个学年多达一百五十人的大校。铁路沿濑户内海海岸线铺设,出了车站走三分钟就到了。早上总是充满海水味,海风吹得皮肤髮黏。位置明明这么差,却住了一大堆人。
发表分班是个教人非常紧张的仪式。
首先我大概会跟亚季或里花分开吧!毕竟有五个班,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三年级的导师在结业典礼那天说了「有离别就有相遇」这种理所当然的话。这种事就连小学生都知道喔。不过,离别这档事也不会因此就变得不悲伤吧?老师。
新班级里面果然没有亚季和里花,而且导师还是那个秃头岛津老师。认识的人一少,势必要遇到新同学。努力交朋友吧!
这样讲好像在自夸,不过我可是八面玲珑。我有自信可以跟任何类型的同学相处融洽,而且至今我都是这么过来的。反正对方聒噪就同对方聒噪;对方文静就同对方文静;对方正经就同对方正经就对了。这或许跟打从心底当对方是朋友的关係不一样,不过基本上只要配合对方的规矩,就不会有人给自己坏脸色看。
我们暂时照名字顺序在位子上坐好,接着马上就开始自我介绍。这是表现自己个性最初的机会,所以大家都卯足了劲。
爱要嘴皮子的男生不停说一些「营养午餐多的果冻就统统给我接收」、「请把PS游戏连同主机一併借给我」之类的古怪发言藉机搞笑。
女生就比较少人这样搞怪作秀,班上大半的人都轮过以后,顶多只有一个人说她想画漫画而已。
相信谁都没料想到这种中规中矩的气氛,后来会突然变得像误闯陌生城镇那样。
我不断在脑中预演轮到自己时要怎么做。首先最重要的是笑容。要不要讲一点音乐的事呢?比方说我会弹一点钢琴之类的。还有,说我喜欢学校的怪谈之类的恐怖故事加强印象或许也不错。
「接下来是荣原同学。」
岛津老师叫下一个人起来。我前面那张椅子发出嘎嘎声。抱歉,我现在正忙着做想像练习,没办法仔细听荣原同学说话,对不起了。我本来还在脑中这样道歉,没想到下一瞬间我就被她的话彻底吸引住了。
「荣原实祈,是贽人。请不要滥杀生物。」
教室顿时鸦雀无声。贽人?这个莫名其妙的告白弄得大家陷入混乱,就连我也是。
她没什么特徵。
勉强要说的话,顶多就是她那件绿T恤的图案很夸张,正面印着一个穿舌环的女性拿着手枪。不过那也不算怪,想要稍微装一下成熟的小孩都会穿。
可是她却说出她是贽人这种话来。
贽人是学校怪谈之一。据说那个班上存在着贽人这种本来应该不存在的学生,而那个学生死了也不会有任何人发觉。甚至那个学生放鬆时,有时身体还会变得透明。
不过问题不在这里。为什么她会说自己是怪谈的主角呢?要是有人说是自己是裂嘴女或花子,那还真有点奇怪。而且贽人并不红啊,应该只有喜欢看「学校怪谈」或「真实发生的恐怖故事」这类书的人才会知道吧。
像我是因为喜欢追求刺激才会读过——
「那么,接下来是左女牛同学。」
老师突然出声,吓了我一跳。
「咦、啊、有!我的名字是左女牛明海……兴趣是比利时鬆饼和肉桂土司……不对,喜欢的东西是比利时鬆饼和肉桂土司……」
我专注于那个奇妙的自我介绍,彻底忘记接下来就轮到自己了。结果讲得语伦无次……不对,是语无伦次。我的四年级生涯一开始就摔了一跤。
这也是荣原实祈的错。
话虽如此,我的心胸并没有狭窄到马上就恨荣原实祈。就算对方是怪人,我也有自信能够马上跟她建立友谊。
「你好,荣原同学,我是左女牛明海。」
「嗯。」
「我们以后要好好相处喔!」
「嗯。」
「我问你,你真的是贽人吗?」
「嗯。」
「明明就还是四月,怎么这么热啊!要不要去饮水机?」
「我不渴。」
「最近那出连续剧——」
「我不看电视。」
「啊,是喔。荣原同学,这题算术——」
「练习簿有答案。」
「我跟你说,六点那齣动画——」
「我不看电视。」
我觉得自己好像在跟猫讲话一样累。没有一个话题有中,我好像在空挥。贽人是不是都这样?话说贽人似乎多半都是不起眼的学生,这么说来她的确什么特色也没有。
但真要说她不起眼的话,却正好相反。自从入学以来,我还没见过半个像荣原祈实这样教人在意得不可自拔的同学。
她用好几层不可思议的布隐藏自己,就像飞到眼前的虫子一样,就算挥掉还是会一直飞过来。
不过,依靠我长年的直觉——虽然我到八月才满十岁——得知,布一撕开就会出现一个意外普通的女孩子。她一定也是这样。
我最喜欢揭开别人的真面目。比方说,知道平常沉默寡言的同学在家其实很多话,就会有种赚到的感觉。而且一旦原形毕露,往往就会变熟。我会跟亚季、表妹茶茶变熟也是因为这样。
好,这次也要成功。
要揭开别人的真面目,最好的方法就是使对方感情用事。这是我看连续剧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