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郊区,山科盆地的某家咖啡厅,一名得不到回报的男子与恶魔同桌,也就是我。
茶茶开心地拿汤匙挖冰淇淋。我则是小口小口啜着咖啡,獃獃看着她。
这家伙吃的是冰淇淋蜂蜜土司砖。涂满奶油的烤土司先淋上大量蜂蜜,这样还嫌不够,中央再添上一大球冰淇淋,显然是一道高卡路里的甜点。
光看就觉得满口都是挥之不去的甜味,于是我继续喝我那苦味的咖啡。
「哎呀,怎么闷闷不乐的呢,晴之同学。你就这么不甘心输掉吗?」
茶茶一脸好笑地窥探我的表情,张开樱桃小嘴侵略冰淇淋。
她好笑的理由有八成是因为高兴吃到甜点,有两成则是寻我开心。茶茶在真的坏心嘲笑别人的时候可没这么好过,同学叫她「魔性之女」可不是叫假的。
我意兴阑珊地啜着我的咖啡,避开茶茶的攻击。
所以我会说「我并不觉得不甘心」,其实并不是因为我真的不甘心的缘故。
我懊悔的是当初为什么要在图书室打赌。
不该打那种赌的。
打赌的内容是猜来图书室的人借哪类的书,没想到茶茶在对方一进来的时候就几乎看穿了。
「长得就是爱看推理小说的样子。」 「看起来就是会抄书交科学报告的人。」 「这个是来看乌O派出所的。」之类的……准到连我都要怀疑他们是不是串通好了。
「哎呀呀,晴之同学真的是好胜又倔强。也对啦,输得那么彻底,当然会扫兴嘛。我的正确解答率有八成五,反观晴之同学不到四成。假如这是棒球的话,你的打击率还算高呢。」
你看,茶茶的个性就是这样恶劣。要是赋予排水沟或是高架桥下粗鄙暴力的涂鸦灵魂的话,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茶茶受全班乃至于全学年的学生畏惧与憎恨。用敬畏的目光远观她的,多半是男生;而用充满憎恶的诅咒眼神看她的,则多半是女生。男生喜欢叫她「暴君」或「魔性之女」;女生则戏称她「魔性之女」或「发情的跷家少女」。
我想一般人听到这里应该就了解这家伙的立场了。
不过从小学就认识这家伙的我,并不想给她冠上那种夸张的形容词。于公呢,就叫她畠山;于私嘛,就叫她茶茶,我想这样就够了。
茶茶小学五年级时手垒打击率二成七,这个成绩充分道出这家伙的立场。她可以胜任先发,却上不了明星赛,这是我关屋晴之一贯的见解。
另外,这个成绩跟她四年级时相比已经有了大幅度的改善。根据茶茶的说法,四年级时害我输得一败涂地的一次打击是她复原的预兆……
真悲哀啊,而这也是事实。不对,回归正题。
从这件事也看得出来,这家伙从以前就跟男生处得比较好。相对地,跟女生则是上演着激烈的全面战争。现在茶茶在班上也是分别卯上了女生团体的三名指导者。
一,她对看完偶像演唱会的指导者A说:「才艺发表会还开心吗?」
二,她对单恋着遥不可及美男子的指导者B说:「真遗憾,要是这世上没有镜子的话,你应该就会更有自信了。」
三,她对兴高采烈提起男友的指导者C说:「话说你晓得那个人劈腿吗?」
根据她本人的说法,自己只要看到得意忘形的人,就会想要好心剉剉对方的锐气,结果便造就她现在的性格。她的行径在旁人看来有时候是很痛快没错,但对当事人来说绝对会咽不下这口气。
就某种意义来说,她有识人之明。请注意是「就某种意义」。
顺便一提,我跟她一起当上图书股长才短短三天,就得到了以下评价。那时她摆出了好一个动人的笑容,就像一朵堇花楚楚绽放那样——要是评价再稍微替换几个字的话,我真的会误坠情网——说道:
「晴之同学真的只有态度是独当一面的外行人呢。」
我做梦也没想到,她会摆出那种天使般的表情说出那么恶毒的话。魔性之女就是魔性之女。
我这个人还没有天真到会误以为那是爱的表白,所以现在还勉强保住学籍留在这所学校。要是误会的话,这个女人保证会动用各种手段将这个耻辱公诸全校。
这可不是没有前例。实际上,去年就有个可怜的被害者——
汤匙在我眼前转啊转的不停挥舞着。幸好我不是一只蜻蜓。
「晴之同学,你现在的表情好像世界末日倒数三天喔。你还好吗?看得我都觉得自己打赌大获全胜很对不起你了。」
茶茶拄着下巴,态度显得无精打采。光看錶情的话真是幅忧郁的画面。
「我可以把这当作是你在担心同僚吗?」
「啥?」
我真笨,竟然有所期待。茶茶怎么可能会担心别人?现在的我不过就是条打赌打输落得请客下场的败犬。
「还是说你希望被我这种人担心吗?」
茶茶挥舞汤匙的手戛然停住,锐利的大眼睛好像要刺穿我的喉咙。
只不过那表情参杂着这家伙平常不曾展露的脆弱一面,好像一碰就会破掉的泡泡。
「没有啦,那个……」
总觉得气氛变得不太一样,弄得我不知所措,就是那种开不得玩笑的气氛。
「应该说,像我这种人真的可以担心晴之同学你吗?」
「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
茶茶突然握住我的手,漂亮蓬鬆的马尾轻轻摇曳。
我本来想要说些什么的嘴,因为茶茶冰冷的手而忘了张开。
我只能像个傻瓜一样来回看着这家伙的手和脸。
茶茶苦恼地面向桌子,轻声说了:
「如果是我的话,一定能够解除晴之同学的痛苦,而且我自己也想为你这么做,无论以前或现在都一样……不过,要是晴之同学觉得困扰的话,我宁可什么也不做。」
来加水的服务生顿时停下脚步,餐桌前有堵难以进入的墙。
茶茶也毫不在乎这种事,「唉……」地对着桌子长吁短叹。那苦闷的呼吸挑逗着我内心角落的些微嗜虐心。
我们小学同班四次,国中同班一次,当然我从来没看过茶茶摆出这种顺从的态度。
理性着了火,转眼间化成灰烬。如果这里不是咖啡厅的话,我搞不好就抱住她了。
可是,为什么这家伙会露出这种表情?
这难道是告白之类的……
「请你老实回答我,晴之同学。」
「啊……茶茶,我是不介——」
「要是沦落到要我这个赢家替你担心的话,晴之同学的身价就真的要暴跌了!要掉到地上了!应该说潜到地底,跟这附近的地下铁东西线一样深了!就算这样你也愿意吗?」
「咦?」
茶茶脸上带着笑意。只不过,那是有如猎物当前的鬣狗的贼笑。
「如何?如果你觉得耻上加耻也无所谓的话,我会尽量替你担心。不,倒不如说,我巴不得害你丢脸喔?」
假如我出生在两百年前的话,应该已经切腹了。
我又被这女人摆了一道。
「不用了……我还没有落魄到要你来担心。再说,你根本就不会担心别人。」
「太好了,这才是平常的晴之同学。」
茶茶浮现了魔性的笑容。没错,这家伙可不是像鬣狗那种猫科犬科之类的可爱生物。她是欺骗他人,立刻在伤口上抹毒的恶魔。
「这才是平常那个只有态度独当一面的晴之同学。」
「谢谢招待,今后也请多多关照。」
看到茶茶得意的好笑,我发誓再也不要跟她打赌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大衣好沉重。
「我太大意了。你本来就不可能提议自己会输的赌。」
只见茶茶的嘴再度翘成U字型说:
「哈哈哈,你现在才发现吗~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长进。要知道世间永远都是自私自利的一方获胜,知道吗?是自私自利。」
「你这个恶魔。」
二月黄昏将近,我们并肩走在通学路上。我想起高二受诅咒的每一天,厌倦地叹气。
这一年大病小病不断。先是五月得了肠炎在车站票闸前昏倒,过了只靠矿泉水和乌龙麵度日的五天生活。六月不仅吃到不新鲜的牡蛎,还吐到没东西可吐。
但最大的不幸,其实在新学期开始的四月就已经造访了。因为猜拳猜输而被迫当上图书股长的我,没想到搭档竟然是「魔性之女」畠山茶茶。要是不去庙里消灾解厄一下,我看到时候自己就等着被无照驾驶的机车撞死。
「哎呀呀,你不要无精打採的不说话嘛。」
「我才没有无精打采。」
茶茶把薄薄的书包拎到裙子前,又多嘴了。我看向书包,顺势瞄到裙子底下露出的大腿,于是我别开目光。
茶茶的「制服」,是咖啡色西装外套,配上深绿和紫相间的格纹这种配色奇特的裙子。之所以加上引号,是因为这不是我们学校的制服。
我们学校除了开学典礼或结业典礼这类活动以外,便服一律OK,所以有部分女生会穿自己喜欢的学校制服来。像茶茶穿的这套好像就是东京某贵族女子学校的制服,至于是透过什么管道拿到手的就不得而知了。
对怕冷的人来说,居然有这种露脚的裙子存在,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我穿着纯黑大衣配素色围巾,裤子也是选最厚的(虽然不方便活动)。由于我没手套,就把手插口袋。要是再戴上墨镜和口罩的话,应该立刻会升格为可疑人物吧。
「拜託你讲点有趣的事情嘛,我们难得这样并肩走在一起。」
茶茶不满地鼓着腮帮子。看她这个样子,似乎会无理取闹一段时间。
我和茶茶两个人都住在京都市山科区北部。话虽如此,生活环境却截然不同。茶茶家位在从山科站上了坡的高级住宅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便利商店和超市不约而同都没开在那一带。
至于我则是住在车站以东,一条彷彿会碰到山下清或阿寅(译注:已故日本画家,以流浪日本各地闻名。)的巷弄深处的一间透天厝里。
附带一提,茶茶日前模拟考拿到了全校第十名的成绩,三年级确定要进升学班,胜组和败组间的落差就像这样逐渐固定下来——这是徘徊于中间与中下的我的看法。
「快,晴之同学,你来装傻。三、二、一,开始!」
「你这摆明是要我冷场。」
我无视茶茶,自顾自地往前走。这家伙会带来灾厄,绝不能和她扯上关係。过去接近她的人统统都阴沟——何止阴沟,根本是臭水沟——里翻船。
小四时的孩子王·玉出同学被茶茶用一句「我要告诉所有女生你喜欢的人是谁喔」夺走了权力宝座。
同样的手法,到了国中后似乎变本加厉,据说隔壁的五班男生统统成了这家伙的僕人。
拜这件事所赐,被大家认为跟茶茶很要好的我,不是被当成幕后黑手而对我敬畏三分,就是被冠上出卖情报之嫌成为众矢之的,真是凄惨无比。
于是我学到了要跟这家伙拿捏好距离才行,但是——
「为什么你偏偏要当图书股长……」
茶茶在选举那天就立刻志愿要当图书股长。之后猜拳猜输的我被迫在总务与图书股长间二选一,这根本就不能叫做选项,谁要当肩负全班金钱责任的总务啊。
「要我回答你是无所谓,不过,我想晴之同学自己也听过至少三遍了。」
「是啊。顺便告诉你,不是三次,是七次。」
茶茶一当上图书股长,就像在传教一样诉说大自己两岁的表姐优点。然后,就因为那个表姐高中当过图书股长,于是这家伙就自告奋勇举手了。
说到她那个样子还真是热情到了极点。一开口就是明海姐姐、明海姐姐、明海姐姐,就像考前背公式那样复诵。听到第四次时,我甚至考虑要添购耳塞了。
「那,现在就让我来跟你讲第八次吧。」
「别闹了,你不要再散播你家亲戚的个人资料了。你那个模範生姐姐——」
来报一下仇好了。
「还有你那个不良姐姐的事,我都听腻了。」
茶茶的眉毛垂成八字形,额头挤出浅浅的皱纹。
因为我提起了那个「不良」表姐。
「真是的,说到那个女人,怎么会那么不合群!能够当明海姐姐的妹妹就应该要心怀感激了,那么放肆是怎样!而且还出入Live House那种龙蛇杂处的地方,搞街头演唱那种丢脸的活动,最后甚至未成年喝啤酒!姐姐也应该跟那种愚昧的愚妹断绝关係才对……哎呀,你现在是不是像看到单纯的小学生那样笑了?」
「咳咳,没有啦,我想说你们感情居然好到会吵架呢。」
「别开玩笑了!我怎么可能跟那种人处得好!摇滚乐是那种误以为反抗就是帅气,反抗就是正义的肤浅人士才会听、会玩的东西!更加洗鍊帅气的曲子要多少有多少。吕德(Alfred Reed)的『亚美尼亚舞曲(Armenian Dances)』 『王者之道(El o Real)』 、克劳德·汤玛斯·史密斯(Claude Thomas Smith) 『华丽舞曲(Danse Folatre)』 、亚当·戈伯(Adam Gorb) 『逝去之日(Awayday)』,化为商业音乐的摇滚乐根本就没有未来!」
茶茶愤慨地抗议。这家伙一向冷眼批判同学,唯独提到这个表姐时会十分激动。这现象跟四月雪一样稀罕,我决定好好观察。
补充一下,这家伙是管乐社的,从小学就开始练喇叭类的管乐器。恕我卖弄一下无聊的冷知识,江户时代称那些干出强盗或间谍等勾当的恶徒称为。乱波。(译注:音同喇叭。)也难怪从小就学喇叭的茶茶会以大逆无道的行径远近驰名。
「不过,你和你表姐不是都玩乐器吗?」
「请你不要把我跟实祈那低级的吉他混为一谈!我可是长号声部长喔!」
所谓的声部长是指各声部负责人。有这种声部长的长号组应该很辛苦。
不过提到吹奏乐就得意忘形的这家伙反而给了我机会。
「话说,你喜欢的吹奏乐曲是哪首来着?」
「你不记得了吗?我不是借你CD了吗!就是霍辛格(David R.Holsinger)那首『Scootin on Hardro……」
「Scootin on什么啊?」
没错,这位畠山小姐一味贬低摇滚乐,却喜欢『重摇滚狂奔(Scootin on Hardrock』这首曲子,根本就是个傲娇嘛。
「不对!那首曲子的副标题是『三首即兴爵士风舞曲(Three Short Scat-Jazzy Dances)』!所以那不是摇滚乐!」
茶茶脸红脖子粗地反驳,我随意敷衍她。总算是报到一点仇了。
「啊~我要发泄一下才行。回家以后拿弟弟来玩好了。」(插花:无辜的弟弟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