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之所以呱呱坠地,是因为发觉自己变成孤单一人的关係。原本是母亲的一部分,却突然被抛弃在外,这对婴儿来说是异常事态。
自己变成一个人类并不是件幸福的事。
那么,发觉自己甚至不是人类,该有多么不幸?
我得知这件事是在五岁时。我跟母亲吵架,咬了她手臂一口。没想到——
「咦,为什么我会泪眼汪汪呢?」
母亲完全忘了吵架的事。
我偶然读到一本怪谈书,得知自己是魂人这种妖怪。魂人靠吃人类的记忆维生,是近似人类的存在。吃掉的记忆不单是会从当事者脑中消失,甚至会从这个世界累积的现象中消除。要是夺走某个人所有记忆的话,就再也没有任何人晓得曾经有过这个人,之后就只剩下身份不明的废人。
要是放任记忆饥饿不管,怪物的部分就会失控。我不得不挑学校或街上人烟罕至的地方,借走同学或陌生人的记忆。
所以我从小学就一直扮演着优等生。为避免被人察觉背地里乾的「坏事」,我不能撕下品行端正的标籤。不管在「朋友」或「家人」面前,我都不曾鬆懈。
不幸的是,就算这样,自己有一半是害怕孤独的人类。我越来越无法忍受自己孤单一人,这样下去我总有一天会发疯吧。我就怀着这种恐惧,度过国中最后一年。
既然流传着怪谈,世界上或许还有其他魂人在也说不定,但我实在无法想像该怎么找到同伴。
没想到国中校外教学时出现了转机。
我们分组在京都市内閑逛途中,我突然有种体内血液温度上升的感觉。那是异样的亢奋感,教人联想到打了麻药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但头脑非但没有作梦般的恍惚,反而像雨过天晴的天空一样越来越清晰。
我知道,这是因为我的本能直觉到自己的同伴就在附近的关係。
那天晚上,等组员入睡以后,我就用『手』抽掉自己跟他们同组的资讯,大清早就溜出旅馆。『手』跟『嘴』不一样,能够消除一连串特定记忆。我从他们头脑搜出我跟他们同组的记忆,加以夺取。
我按奈着焦急,走遍了远离观光地的地区。
然后就遇见了上学途中的畠山茶茶。
虽然不是非常确定,不过我们的父亲似乎是同一种东西。那并不是能够区别为相同或不同个体的生物。那就像是浮游的大水滩一样没有分隔的存在。它进入人类女性体内,就诞生出我们。
血是这么告诉我们的。
就某种意义来说,我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妹。
这一定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打从心底笑了。就算现在马上被枪杀,我也没有遗憾。她也激动地说了好几次「真不敢相信」。
她为了我跷课。我们在附近的公园一直聊到太阳下山为止。就连花时间到别处去都捨不得。
如果这不叫奇蹟的话,世上就没有奇蹟了。而且巧上加巧的是,我们同样都是国三生。就法律上来说,她比我晚几个月出生。因为她正确的生日不可能从她乖舛的命运推算出来。她的遭遇是那么样离奇,相形之下甚至教我感觉到自己的人生很寻常。
「是满泰勇敢伸出手来对我说『一起回日本』的,那时我真的好开心,简直就像是王子出现在自己眼前一样。」
她特别卖力地讲述那段救出经过。毕竟要是命运稍有差错,她现在甚至连日本都来不了。
「没想到那家伙长大以后竟然变成那种窝囊废,命运还真是残酷。」
只不过结局一定会来个大翻盘这部分也很像她的作风。
「所以,满泰救了我的那天,九月十八日就是我的生日。虽然满泰只是在最后伸出手而已,茶茶这个名字也是因为当时满泰这样叫我的关係而来的。虽然我很想说别拿那种受诅咒的部族称呼来当我的名字,不过木已成舟,再多说也没用。所以我是妹妹啰?没想到毫无预警就多了一个哥哥,真是不可思议。」
「突然多出一个妹妹的我也是同样的心情。」
两人又一起笑了。
我想,我的人生一定就从那天起重新开始了。
想当然尔只有校外教学一天是不可能满足的。
「我绝对会再回到这里。」
我朝她伸出手。
「我等你来,哥哥。」
我们握手立下誓约。就这样而已,不需要任何票据。
当然,约定履行了。
我说服家人,报考了京都的高中。当然是妹妹预定就读的高中。
放榜那天,我在人群中找寻妹妹,想要从背后出声吓她一跳,没想到眼前突然染成黑暗。
「猜猜我是谁~」
有个声音这么问我。那个人不用说也知道是谁。
「反而是我被吓到的话就本末倒置了。」我尴尬地说了。
「没有幽默感的哥哥就不应该勉强自己。」
我完全同意这句话,搔了搔头。
从那天起我们「兄妹」两个人一起去逛了许多地方。对从关东来的我来说,到处都是观光地点。因为逛的凈是寺庙或神社,妹妹甚至还要求「下次请带我到动物园或水族馆」。
在校是陌生人,假日是兄妹,这种双重生活固然麻烦,但那些日子毫无疑问是人生最棒的部分。起初虽然对大厦独居感到不安,不过后来也逐渐习惯了。
虽然那样的日子经过两个月左右就变调了。
事情发生在我按照要求跟妹妹一同前往水族馆的路上。
那天妹妹从早上状况就不好。
「我好像有点贫血。毕竟差不多快空了八个月,得补充记忆才行。」
「等一下,八个月?你多久没吃记忆了?」
对至少两个月得吃一个人记忆的我来说,八个月这种数字教人难以置信。
「算很久吗?毕竟要离家出走,次数不是越少越好吗?我的年纪已不容许我再离家出走了。看来这次爱操心的爸爸妈妈又要闹得人仰马翻了。」
「离家出走?为什么非那么做不可?」
没想到妹妹原来之前都是大费周章住进陌生人家几天,只吃掉那段期间的记忆,我听了都快昏倒了。
「为什么你要那么做。随便钓个笨蛋上钩随便吃吃不就好了。」
「我不能给人添麻烦。」
果然有些什么不太对。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不影响到任何人,悄悄当个魂人。因为我并不厚颜无耻呀!要是妨碍到别人,我会有罪恶感的。倒是哥哥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吗?总觉得血腥味好重。」
「因为我昨天吃了人。」
妹妹一瞬间露出了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的表情。
「哥哥是指整个夺走记忆吗……」
「我当然不是不分对象这么做。走在夜晚闹区的暗巷,自然会看见各种丑恶的事物。就是那些不管从社会或道德角度来看都只能说是人渣的败类。而且这样我也可以不用顾虑太多,直接吞掉整个头部。要是那种人来找我麻烦的话,我就当作资源加以有效利用,就是这么回事。」
「什么?整个头部?请等一下!哥哥,原来你居然若无其事地做出这么血腥的事情!」
以往我们都一直避而不谈具体进食的话题。我们彼此都有默契,认为不该谈那么煞风景的事。但是,我们从来没想过彼此的认知会落差这么大。
「我今天要回去了!要是跟鲨鱼一起去水族馆的话,鱼都要吓破胆了!」
妹妹就这样想要折返。但她的步伐不但不有力,还颤颤巍巍得彷彿一鬆懈就会倒下来。然后,走了几公尺以后,她就像真正的贫血病患一样腿软并跪了下来。
我跑过去一看,妹妹已经喘得像跑完马拉松一样。
「你看!就算再怎么禁慾也该有个限度。如果你坚持要离家舔取他人表层记忆的话,我不会阻止你,但至少四个月吃一次,不然身体会撑不住的。」
「因为……」
妹妹难以启齿似的支支吾吾。
「因为……我不想被喜欢的人当成是跷家少女。」
不知道是不是认为这件事不该倒在地上讲,妹妹缓缓站了起来。
「我一直……好几年都喜欢某个人。这年头已经没有这么专情的单恋了喔!换作是三十年前的话或许就值得自豪。」
「你喜欢的是人类男性对吧?」
「就算我是怪物,(插花:你才不是才不是才不是= =)也不会想跟青蛙或蜥蜴结婚好吗!我是不知道他有没有男子气概,就生物学来说是雄性。」
妹妹平常那种瞧不起人的态度迅速掺入了决心。
「我只有跟哥哥才说这么多喔,虽然名字是秘密。」
妹妹促狭地笑了。
「其实我很想早一点告诉本人。我可以说,谢谢你总是关心我。来表达谢意。要说,我喜欢你。也很简单。
——可是,要我表白我是魂人就困难了。」
妹妹的眼睛不知何时泛起泪光。
「我这个作哥哥的劝你,就忘了那种恋情吧。既然用情很深就更应该忘记。你不需要连命都赔上。」
我的脑海中只浮现了妹妹破灭的恋情。妹妹向那名男子表明真实身份,畏惧的男子到处宣传这件事,无处可去的妹妹就……
不知道妹妹晓不晓得我的心情——
「咧~」
她竟然吐舌头。
「如果忘得了的话,我就不用这么辛苦了。一向谨慎地独自当优等生的哥哥应该无法理解,他带给我多么大的支持。
对我这个外国人来说,日本学校这种文化曾经困难得要死。当时我以创纪录的速度披孤立了。因为我没有任何可以事物跟周遭女生分享。那种状态要是持续个一年的话,绝对是拒绝上学或到保健室上学。这时他来到我位子前,对我这么说了:『来打手垒啦。』」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觉得很滑稽,妹妹快笑出声来了。
「再怎么样我好歹也知道班上分成女生一国、男生一国,但那个法则突然就被推翻掉了。当时还小的我于是心想:这是不是有什么很深的涵义?
到了这个年纪,我得到的结论就是:
他根本什么都没想,只是想凑齐人数打手垒,看到谁没事就邀谁,就只是这样而已。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能耐算到五步或十步棋之后,单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但,那对我来说是典範转移(paradigm shift)。与其烦恼东烦恼西,不如先採取行动看看。不能因为害怕触身球就不当投手,也不能因为害怕失误,就不去接滚地球传向一垒。这跟我以往的生活方式刚好相反喔。当然我并不是马上就变了个人,但过了半年,任性、无所畏惧的畠山茶茶就完成了。要是没有他的话,我想现在在哥哥面前的,应该是个清纯、楚楚可怜的畠山茶茶了吧。我就是被那个人塑造成这种女人的喔。」
「所以?」
「所以我想要再稍微勉强自己看看。如果可以不吃记忆就活得下去的话,是不是就可以正大光明的交往了呢~这是我的想法。」
我摇摇头,再次看着妹妹的脸叹气。
我不够高明,讲不赢妹妹。
「随便你了。」
「哥哥能够理解,我深感荣幸。」
「只不过,一旦情况有可能严重危害到你,到时候我就要阻止你。」
之后我决定只吃想死的人,当作是跟妹妹妥协。我开始在暗地里发展【完全消灭承包业】这项事业。也就是帮那些希望消失的人除掉他们自己。
我一问:「变身以后用『嘴』大口吃掉可以吗?」许多人都觉得有趣而同意了。世间为诡异尸体所震撼这种事,作为主动寻死的人类最后的复仇,应该是再适合不过了。【夺头杀人】之名传开以后,事业也逐渐步上轨道。
当然,说是事业,其实也没什么赚头。一切单纯是为了善意与食慾。我只吃真正想死的人。委託人要填妥好几份委託书才会受理,申请后一星期以内可以无条件解约。(插花:保险业务都没这么详尽……)要是没到我所指定的地点就当作取消,当然这种情况就恕不退费。
只不过,我没料到会有【死见会】这个可疑的集团查探上我。他们只对尸体感兴趣这点倒还好,但要是被他们目击到的话,之后就麻烦了。
总之我自认我尊重了妹妹的价值观。只不过妹妹似乎还不愿意完全认同我。
儘管如此,也没什么大问题,我们依然以魂人兄妹的身份度日。就算思想信条不同,我们都是唯一的血亲。再说,就算断食,断个一天两天也不会怎样。
然而期间长达一年的话,事情就不一样了。
「我已经不需要记忆了。」
那家伙一升上高二就突然讲出这种话。
「今年肯定是最后机会了。如果这一年我能够一直不吃记忆的话,我就要跟喜欢的人告白。」
我起初只当作是笑话。就算妹妹的人类血统比较浓,魂人也不可能一整年都不吃记忆。总有一天会到极限,设法补充不足吧。
没想到大错特错。我太小看妹妹了。
妹妹到二月为止没吃过半次记忆。这样下去,从上次进食时算起就要超过一年了。
不过,随着那个日子越来越近,我反而害们起来。妹妹怎么看都已经濒临极限了。感觉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导致理性衰弱,或许会发作,见人就吃。
如果是在她喜欢的人面前发作的话呢?
事态肯定会招致最糟的结果。
假如妹妹发作,就算没夺走他的记忆,一旦在人前暴露魂人真面目,妹妹就再也无法当人类。
一旦吃了他、害他受重伤,到时候痛恨自己力量的妹妹应该不会原谅这种结果。这样讲或许很乌鸦嘴,但是我已经三次梦到妹妹畏罪自杀。
我得採取对策才行。最好的莫过于是「喜欢的人」拒绝妹妹……
高二生活就快接近尾声的二月八日,也就是妹妹断食一周年的前一天。
这天,我放学后依然在学校留到很晚,这是为了确认【死见会】是不是已经查到了自己。依情况,我可能再也不能正大光明地继续现在这个夺头事业。要是被人发觉这是魂人所为的话,难保不会波及妹妹。
所幸校舍看来似乎没有可疑的摄影机。就凭我的『眼』应该晓得这种程度的事情才对。就在我正要走出校门準备回家的时候——
我看到妹妹和关屋同学走过来。两个人都是图书股长,并肩走在一起并不奇怪……咦?
为什么两个人会从校外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