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装开心。
假装寂寞。
假装不悲伤。
根据动物学,动物只能装死,相较之下,人类可以「假装」出各种模样。
我想假装与社会联繫有其必要性,但我认为人生中用上这招的次数有一定次数。就像杯中的水一样有限,总有一天会喝光。
在深夜中徘徊的那群老人身上,我见到喝光存量的例子。他们从种种伪装中得到解放,一直寻找自己的归属。出生的故乡、家人所在之地、安息之处……每个人肯定都有个归所,因此出于本能不断寻求。
假如他们已经步入人生的黄昏,理所当然会在没有灯光之处迷途。
灯光是必要的。
所以我们才会点起小小的灯。
我想对从远处眺望这盏灯、侧耳倾听的各位说一句话。
拜託你们,请不要装作视而不见——
1
我一面保养长笛,忍不住竖起耳朵。
这是四所高中联合练习会中发生的事。各社团轮流提供校舍当作场地,而今天是练习的首日。当横跨上下午六小时的练习终于结束时,教室逐渐传来从合奏的紧张感解放出来后,成群女生的閑聊声。好像有一群麻雀同时啾啾鸣叫。
吹法国号的男生真的很奇妙。
一群外校女社员如此主张。就她们所知的範围内,吹法国号的男生没有一个身材高大,很多都是中性、有些怯弱又纤细的人。管乐中,刚开始学管乐器的男生一般都会选择大型乐器。大抵而言都是如此,而她们也会拚命推荐这种选择。然而当中还是有男生选法国号,好像是因为不知道为什么就有种「我要法国号!」的感觉。法国号是女生也能吹的乐器,选择这种乐器的男生都不是想用音乐取得胜利的类型。
……总觉得颇有道理。
在这种地方聊到这个话题,是因为今天的联合练习会中出现一名备受注目的少年。
教室的门敲响,当事人走进来。
少说三十位女社员的目光一下子倾注在他身上。这也难怪。他本人对自己不高的身形很介意,但他跟班上总会有一两位的帅气男生完全不同层级。即便集女生的视线于一身也不畏不惧,这点实在厉害。一般男生在这种状况早就眼神乱飘了。我知道原因,忍不住因此陷入複杂的心境。
他的视线左右扫射,朗诵般说一句:
「藤咲高中的各位,疯狂大猩猩马上就要来了。」
「什么,糟了!」外套上缀着胭脂色缎带的社员连忙準备回去。
「为什么在那种地方犯错!」「看我的指挥、看指挥!」「铜管跟萨克斯风跑哪里去了!」远处的教室传来脑血管快爆掉般的怒吼。那是藤咲高中的指导老师。
她们一个接着一个逃出教室。
春太无视擦身而过的那群女生,朝我走来。
「小千,我们是在另一间教室。」
「咦,怎么会!」
我连忙从椅子上站起,追上到现在都还称我为「小千」的奇妙童年好友。我叫穗村千夏,他叫上条春太。即使是外貌看起来永远不乏女生青睐的春太,实际上也跟我烦恼于同样的痛苦:单恋。不过唯有这家伙我不希望他心想事成,要是成了还得了。
我跟着春太走过走廊。铃声响起,告知傍晚五点到来,窗外满是雨停后的气息与余晖。宛如宣告春季结束,脏污的樱花在灰色柏油路上落了满地。
在春天的新学期,六名新生加入我们管乐社。
这下社员共二十三人了。我们集合起包括新生在内,可能有潜力变更乐器的社员。或许是临阵磨枪,但我们还是勉强找到人选塡补低音号跟单簧管的空缺。拜此之赐,我们才能像现在这样,正式参加到去年都是靠同情分得到席次的联合练习会。
这次的联合练习会很特别。
今年度大赛的指定曲是我们的练习曲目。其他三校预定参加A部门,而我们决定只参加比赛自选曲的B部门,目的是提早体验强校的分部练习与合奏的临场感。芹泽留下的建议确实起了作用。
管乐的水準与力量,等同在前头领导的指导老师也不为过。事实上,我们在数个月内成长很多,今天也没扯其他三校的后腿,甚至迫使藤咲高中的猩猩——更正,指导老师强烈意识到草壁老师的指导能力。
所以我才会乐昏头。我平常可不会不小心搞错教室哦,绝对不会。
春太穿过走廊,他的背影忽然停住,一名熟悉的男生从尽头走来。他穿着牛仔潮衫,配上靴型牛仔裤。那是我们学校全校集会时必定会看到的熟面孔。
他是学生会会长日野原。他有着锐利的眼神以及如猎犬般结实的身体,身高远超过一百八十公分,连运动社团的强壮社员也不敢轻视他。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穿便服。他为什么在这里?
「三十分。」日野原学长吹着口哨走过。
我愣楞地望着。他说什么?
「……虽然是周日,但我一找学长他就来了。他欠我们一份情。」春太一脸沮丧。
「喔。」我点头。
「社团活动的预算审查就在下周。你知道吧?」
我知道。对管乐社来说,乐器保养费是长久挥之不去的问题,联合练习会跟成果发表会也是笔很大的开销。
「我们去年几乎没缴出什么成绩。」
是啊。不过全校集会时,我用长笛吹国歌君之代的时候很努力哦,还起劲表演颤音。
「……所以,我请他今天过来看看。」
我寒毛直竖,总算把整件事跟那句三十分连结起来。
「为、为为为为、为什么会这样?」我的声音颤抖。
「因为我们的弱点暴露了。」
「弱点?拜託你说得好懂一点!」
我抓住春太的衣领,用力摇晃他的脑袋。
「是成岛跟马伦。那两人就算无意引人注意,还是很突出。我在今天联合练习会中再次感受到了。」
管乐要求全体演奏能力,换言之就是协调力。比起独自演奏出各自的声音,吹出协调动听的乐音更重要。这么说来,各校分开演奏时,成岛跟马伦的乐音都特别出众,那两人也反覆调整数次,但与其他三校合奏时,就没出现这种情况。在今天的联合练习会中,我们清楚察觉到其他社员的基础能力不足。
我之前的认知太天真了。我连忙赶往众人等待的教室。一用力拉开拉门,我就看到大家围成一个圈,沉默地垂着肩膀。每个人都坐在椅子上。成岛跟马伦最低落。
得说什么才行。我深呼吸一次地从迷个中清醒,伸臂环住并排而坐的两人肩头。
「别闷闷不乐了,你们这些努力家。对了,我收集了一瓶『乐天小熊饼乾』的眉毛熊(注:日本谣传若在乐天小熊饼乾各种图案的无尾熊饼乾中找到稀少的有眉毛熊,就会得到幸运。),分给你们两个吧。」
春太在角落忍笑。
「……对不起。」
一道忧郁消沉的声音响起,那是以低音长号参加合奏的一年级生后藤。今天她的运舌偏偏频频失误。我赶紧摸摸她的头。
「穗村正式演奏时意外稳定。」片桐社长忽然开口。
「对,我也觉得。不会躁进。」
「还具有出错也不会动摇的胆量。」成岛催众人说下去。
「只想着忠于乐谱是不行的。」
「我刚才脑子一片空白,有好几次落拍。」
「到了关键时刻,能仰赖的还是基础练习的成果吧。」
「要不要重来几次,直到身体记住为止?」
「先整理一次问题比较好。」
望着陆陆续续发言的众人,我将长笛盒紧抱胸前。比起受伤的模样,我更相信这些高中生无论发生什么事,复原能力都比大人更强。我胸口一阵热。
「没错!我们再练习得更多更多吧,好吗?我会比现在多练习一倍,努力不要扯成岛跟马伦的后腿。如果一倍不够,我就再更努力一倍;如果社员不够,我就再去招募。」
我以前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春太快步走过来,伸手轻轻搭住我的肩膀。
「一天有三十六小时也不够你用。即便藉助眉毛熊的力量,办不到就是办不到。」
「请不要在我感动时泼冷水!」
当我掐住春太的脖子,片桐社长带着叹息的声音响起。
「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补充水分的穗村持久力很惊人,不过最令人惊讶的是上条。」
「是啊,实力高出别人一截。」马伦冷静评价。
我「咦」一声,鬆手放开春太的脖子。
「……你什么时候变成法国号大师了?」我有种被抛下的感觉,打击太大了。春太一脸满足地鼻孔大张。
轻敲敞开拉门的声音响起,众人转过头。草壁老师站在那里。根据他的表情与态度,我看得出他刚才一直听大家说话。我红了脸。粗鲁的模样被看光光了。
草壁老师一只手上拿着影印的乐谱。
「趁还没忘记今天的合奏,再练习一次就好,怎么样?」
大家的椅子一响。
在联合练习的合奏中,草壁老师没有拿指挥棒,因为有藤咲高中的大猩猩——更正,指导老师负卖。无论是片桐社长、马伦还是成岛,大家都赶紧準备乐器,后藤领着一年级拿每人的谱架。春太从盒里取出法国号,脸上带着联合练习中并未露出的认真神情,我也连忙準备好长笛。一次就好——既然都这么说了,草壁老师就不会指挥第二次。即便明白这是避免拖到大家回家时间的考量,我还是一阵紧张。
我调整谱架位置时,片桐社长向草壁老师说:
「支撑成岛、马伦跟上条的打击乐器跟小号阵容太薄弱了。」
草壁老师默默等他说下去。但社员总是会有极限。
「我想以一年级为主,让还可能变更乐器的社员重新决定一种乐器。」
「这样会赶不上夏天的大赛。」
「夏天?那不是只有今年才有。我们也会着眼于明年夏天,更认真练习。」
草壁老师正面注视片桐社长。接着他马上将脸转到一旁。「乐器适性怎么处理?」
「我想让社员自己重新决定一次,再请老师评量。」
草壁老师闭上眼睛微笑。「好啊。」
「那个……」抱着沉甸甸大号的同年级生小心翼翼地插嘴,「我希望增加更多基础练习的时间。」
说着「我也是」的声音此起彼落。
「关于这件事,我想明天起为社团活动设下限制。」
听到草壁老师平静的声音,我把长笛拿离下唇。
老师刚刚说了什么……?
「普门馆很重要;但是,往后的人生更重要。」
我默默睁大眼睛,无法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连乐谱掉下谱架都没察觉。成岛跟马伦却意外冷静地接受,春太也一样。
草壁老师的目光平均扫过所有人身上,接着扬起一只手。
「来,我们开始。」
2
我在自家的书桌前,陷入沉思。
联合练习会首日的冲击事件至今已经两周。草壁老师的指示是,二、三年级在期中、期末考的成绩顺位如果没有进步,就要缩短平日六点跟周日的练习时间。而正式启动管乐练习时间是在夏日。我本以为老师会拉着我们的手一直走下去,没想到不是。我因此手足无措,支撑着脚下的地基彷彿摇晃起来。
不过随着日子经过,我的想法产生一点变化。升上二年级后,我决定接受随之到来的环境变化,那就是升学问题。四月已经举办过三方会谈,班上也有惦记大学考试的朋友。我们的人生在高中毕业后仍会继续。确实如此。在此之前,我全心想着普门馆,完全没考虑之后的事。这种单纯而罔顾未来的思考似乎被草壁老师看穿了。
而春太、成岛跟马伦的成绩很好,只有我有点危险。
他们三人都笑着说还没思考过未来,但这些年级排名二十名以内的秀才这么说,对我来说也没半点说服力。尤其听到由于家庭因素而独居便宜公寓、照理说生活过得比我更怠惰的春太这么说,我心头一把火起。
春太总是一脸悠哉地说,期中、期末考甚至大学入学考,有八成只要读学校课本就够了。他教训我说,「无法自我管理的人才会上健身房,没办法自己念书的人才会上补习班」。总觉得他在狡辩,而且这根本是一段与全国认真上补习班的学生为敌的发言。此外,他还对我说教,「小千,你错就错在上课抄下板书就满足了,一定要认真读课本才行」。他甚至夸口,只要每天花大约一小时预习跟複习就够了,还补充说明——但一天也不能鬆懈。
总而言之,现在仅能仰赖春太提倡的读书方式。我认真按表操课社团练习清单的同时,还要好好在家念书,给后藤这些学弟妹当榜样。会读书又会玩很难,不过一想起独自出差的的爸爸,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好,我鼓起干劲了。
我把电视、音响跟漫画都逐出房间。妈妈讶异地瞪大眼睛。这是要表明我的决心。好,上,我要奋战到底——我停下转动自动铅笔。
呼,念书还是需要喘息。我从抽屉里拿出某个东西,这是我偶然在爸爸房间壁橱发现的。我一瞥不可能有任何人在的房间,偷偷戴上耳机。这是一台长年使用的老旧小型收音机。今晚我同样稍微打开窗户,调整收音灵敏度。
我凝视夜空。
拜託来个人阻止我吧。
其实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收音机这玩意,而我深陷它的魅力。
这是一段「侧耳倾听」的舒适时光。跟在手机中听人说话不同,也跟电视或音响收听声音不一样。今晚我也为了不要漏听而竖起耳朵。这么说来,我四周意外没什么按下按钮就马上启动的媒体。
这两周,我得知藏在这个城市中的秘密——FM羽衣电台。当我不着痕迹地问妈妈时,她遥望远方,告诉我那是浪费税金的产物。
这个电台在十几年前成立,当时因为制度化,它得以设立在市町村。据妈妈的说法,这起因于当初蔚为话题的地方振兴,以及将灾害情报传播到地区的名目;然而,一且开始运作,有些时段只听得到浪潮声,有时又是只会说英语的美国主持人在主持昭和歌谣特集,因此招来地方居民反感。现在似乎由好事的民营企业接手,勉勉强强经营着。因为几乎没播放广告,想必没广告收入,连我这个高中生都担心收支能否打平。
今晚我同样转到FM羽衣电台。
想听的节目马上要开始了。市内大多人肯定不知道这个有趣得乱七八糟的节目,因为靠自动调频很难收到FM羽衣电台,我要一点一点转动旋纽调整频率数値才听得到,
好像怪盗亚森罗苹在破解保险柜。一听到开场主题曲——约翰·科川的「My Favourite Things」,我心脏就怦怦跳。这个不会準时开始的节目会播很长一段开场主题曲,难道是顾虑到我这种动作慢呑呑的听众吗?应该是我想太多了。我尽情地享受很久惬意的爵士乐。话说回来,我的爵士乐初体验在何时呢?似乎是我请爸爸用录影带播给我看的《汤姆猫与杰利鼠》。我想着杰利鼠在汤姆猫的鬍鬚上弹奏行进低音的画面。不久,主题曲从常人难以弹奏的即兴演奏中淡出,一瞬寂静后,主持人的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