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是区区换座位,但又是重大的换座位。
对老师来说,学校最重要的活动是什么?
我到母校藤咲高中当实习老师后,第一个跟我说话的学生问了这个问题。她是我负责班级的学生。事发突然,我既开心又困惑,不过看到她手臂上的报刊社臂章,我才发现这不过是例行调查,只能露出苦笑。
我在运动会、文艺发表会、远足、毕业旅行、社团都没留下特别回忆,仅有一个活动烙印心头。
那就是新学期举行的换座位。我那个时代大多抽籤决定,老师做的纸箱中放有折成三角形的签,大家轮流抽取,严正公平地决定座位。那种令人心跳加速的高昂感,我至今还忘不了。
当时我们有个自己建立起的教室世界。我们不像大人一样拥有换工作、搬家这些逃避管道,也没有喝酒发牢骚的地方,因此会顽强拚命地守住容身之处。但那种像玻璃一样易碎的世界,会因为写在签上的一个号码幡然改变。
在学校生活中,大部分时间都要跟附近座位的人共度。要是能跟喜欢的人或朋友当邻居就会很开心,若是跟讨厌或合不来的人当邻居就会满心忧郁。不过试着聊过后,偶尔碰到对方其实是个好人、个性亲切等等的案例,有时会意外扩大交友圈。
换座位有趣之处,在于不可能所有人都满意结果。有人高兴,有人失望,有人无可奈何地忍耐,当中也有极少数派尝试推翻已经决定的结果。
与视力不好的人交易,或把前排座位当成交涉资源,这种人就会学会如何动用手段。
大肆抱怨、不惜造成众人麻烦也要交换座位,这种人就会知道会吵的孩子有糖吃。
长大出社会后,我发现换座位是人生的缩图,成为我们宝贵的社会经验。因此,若在短暂期间内实施就没意义,每个新学期开学时换一次才合理。
而我现在负责的,是一个月内换了多达三次座位的班级——
理由完全没公布,这是充满谜团的换座位。
我负责的教室发生异常状况。掌握关键的班上学生都保持沉默,指示换座位的班导师突遭停职。我搞不懂怎么回事。他是把我找回这所学校的恩师。
某日,我被管乐社社员找出去,造访我所负责换三次座位的班级。
藤咲高中管乐社创社以来,在东海五县(注:意指日本本岛中部地方与近畿地方靠太平洋侧几个县,一般是爱知县、静冈县、岐阜县与三重县合称东海四县,或是去除静冈县的东海三县,但在全日本管乐竞赛的东海地方组别将长野县也包括在内,故称东海五线。)只有三校会获选的普门馆出场过十一次,他们是传统大社。
运动社圑出身、脸颊留有些许痘疤的社长,与很适合绑辫子的副社长注视着我。
他们恐怕比我更为班导师的事情心痛,因为那人是他们的社团指导老师。这两人至今不请自来好几次。为什么指导老师突然停职?这跟多达三次的换座位是不是有关?听到这些问题,实习老师的我也无法回答。
我比他们更想知道真相。
我突然发现一件事。
今天除了他们,还有三名没见过的学生。明明是外校学生,他们却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藤咲高中制服。他们好像是上条、穗村跟桧山,而社长跟副社长联手隐瞒他们的身份。原来如此,我明白「这是最后了」这句话真正的意涵了。这是他们的最后王牌。校外人士进入校内会遭到处罚,但大会预赛在即,为了让指导老师回来,他们抱着绝不后退的决心迎战。
那么,找我来究竟有什么事呢——
1
……那是昨天的事。
我叫穗村千夏,拥有单恋草壁老师的内向以及坚韧心志的高二纯情少女,情敌是童年好友上条春太。听我说听我说,我看到一个很恐怖的东西哦,我尝试在笔记本上写下我们的三角关係。〈♀→♂←♂〉实在太扯了,我这个女生要是输掉怎么办?我该去弄来一副机械身体吗?
校内绣球花开出美丽色彩的季节到了。
学校园艺社跟化学社合作,中庭通往正门的道路摆满七彩绣球花花槽。第一次看见的人一定很惊艳,至于知道内情的文化社团只会想,啊,这两个社团今年又为了撑场面用光预算了……忍不住对他们投以悲哀的目光。
为什么化学社牵扯在内?我曾经问春太,但他只说「那是活着的石蕊试纸」。我最近问问题时,春太都不告诉我全部答案。意思是叫我剩下的自己查吧。
七彩的绣球花中,我最喜欢水蓝色。闷热梅雨日放晴时,水蓝色显得特别沁凉。而且绣球花花期意外久,一想到暑假也能享受凉爽的视觉效果,有种赚到的感觉。
儘管梅雨季后十分潮湿,不过雨季结束就会正式进入夏天。夏天是管乐的季节。换季后,我们这些管乐社成员已经完全习惯夏装,每天都为了七月底的大会预赛不停练习。
晨练一周三次,中午练习自由参加,放学后的练习,众人四散校舍,各自进行长音练习与音阶练习。大家会事先决定好结束时间。有时根据晨练与中午练习状况会提早结束。接下来,大家到音乐教室集合,所有人一起做一次长音练习跟音阶练习。然后,我们会按照乐器或团体分组,练习比赛自选曲。结束时间大致在晚上七点到八点。
你问我期中考如何?多亏春太以晚餐当交换条件担任我的家教,我总算设法度过难关。谢谢你,春太。
我目前全心专注合奏,空閑时间只有周末。我们该严格的时候很严格,因为大家都深知练习累积的成果绝对会在合奏中获得回报。连成岛跟马伦这么优秀的演奏者在基础练习时都无比认真练习每个半音音阶,因此一年级生也没耍任性,跟随着我们的脚步。
我们的练习中,也出现新变化。
侧耳倾听就听得到音乐準备室传来的变化。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有人敲出準确节拍与音高。四分音符、八分音符又连接十六分音符,节奏不断加快。接下来咚咚咚、咚咚咚……三连音、六连音、双点。安静片刻,咚咚、咚咚、咚、砰咚咚咚……他按基础练习敲谱。同时左手跟右手敲出平均的鼓声很难,明显听得出其他选择打击乐器的一年级生都拚命想追上他的程度。
没错,那人就是桧山界雄。
界雄回到学校,正式入社了。他将长发挪在脑后,跟初次见面的时候相比,脸色已经好上许多。为了弥补两年的空白,他每天都面对着节拍器,用鼓棒敲自己作的练习台,无论两小时还三小时,他都能持续这种近似单调无聊的练习下去。我坦率地敬佩这份强大的耐力,甚至很不好意思自己学的是好懂的长笛。
界雄刚入社时,春太、成岛跟马伦都带着在意得不得了的神态偷看他练习。打击乐器是管乐的心脏。若正式上场的合奏发生意外,唯有打击乐器不能乱了手脚。有时,打击乐器的一敲甚至足以拯救乐团的困境。
其实还有另一个人对界雄在意得不得了,那就是芹泽。
她依然跟管乐社保持距离,不过偶尔偷偷出入音乐準备室,界雄的基础练习谱就是她给的。我有一次坏笑着拉住她的制服,她隔天就带着闹彆扭的表情扔给我一个奶油麵包。她瞧不起我吗?不过,我会吃就是了。
总而言之,新成员加入了,我们开始朝着夏季的正式上场助跑。我们正累积全力奔跑的能量,不留下任何遗憾。对我、春太还有片桐社长来说,去年由于社员不足,我们连参加大会预赛都做不到。今年就不一样了。
……但以一个意外的形式,一件让我们受挫的事情发生了。
放学后,一幅陌生的光景出现在音乐教室。
教务主任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那原是草壁老师的位置才对——
下午六点后,指导老师不在就不能逗留校内,所以我们紧急拜託教务主任过来帮忙。除了管乐社,教务主任还挂名数个文化社团副指导老师。
众人视线不安地集中在教务主任的脑袋。教务主任戴着假髮,这是学校史上最大的禁忌。就连毫不在乎这种事的马伦,也对一年四季都只穿有扣衣服的教务主任抱有纯粹的好奇心。
今天一早就断断续续地放晴,整日吹着闷热的风。虽然很想打开校舍四楼的音乐教室窗户,不过令人心惊肉跳的教务主任让大家坐不住。片桐社长连忙关上窗户,主任便从怀里取出扇子扇起来。
「他一定希望别人说破假髮的事吧,一定是故意的吧!」假髮连在扇子的风力下都会轻轻飘起,一年级的低音长号手后藤泪眼汪汪地抓狂。
假髮没有错,也没什么好奇怪。问题在于假髮明明太不自然,有时都歪了,当事人却相信这件事绝对没曝光。我觉得这样不太好,大家觉得呢?
音乐教室的拉门应声敞开,成岛一手拿着录影带走进。那是自选曲的示範演奏录影带。接下来所有人要一边看谱一边看影片,加强演奏印象。
一年级準备好录放影机的台座,片桐社长摆着一张苦瓜脸,用遥控器播放录影带。
「教室好闷热。」用乐谱当团扇扇风的成岛嘀咕着。她平常绝不会做这种事。
「藤咲高中好像都在开冷气的音乐教室中练习。」马伦叹着气。
「真好。」一位社员显得很羡慕。
「毕竟是一大堆有钱人的私立学校。」另一位社员说。
「国王长了驴耳朵……我不行了,我可以去厕所喊几声再回来吗?」亢奋的后藤独自迎向情绪的高峰。
音乐準备室隐约传来界雄不间断的鼓棒声。他不打算参加今天的影片观赏会,径自将抹布铺在练习台上敲个不停,似乎想反覆练习到身体记住。
影片播放到一半时,教务主任梦起周公,前后摇晃起来。他身体一摇一晃的节奏逐渐跟自选曲的节拍同步。
「……可恶,他到底来做什么的?」片桐社长说得很焦躁。
「他乾脆就这样一路梦到史前时代算了。」成岛的心情也很糟。
「别这么说,主任是人格高尙的好人。」马伦试图安抚两人。
教务主任的假髮滑了下来,一年级生髮出尖叫。
大家都无心看影片,一早就精神散漫,缺乏紧张感与规矩。这样不行。明知道不行,我的视线也同样离开乐谱跟录影画面,脑里如一团糨糊。春太坐在音乐教室角落,完全心不在焉。
原因不是教务主任。
昨天草壁老师因为过劳而住院了。我听说每所学校的年轻老师都会被迫揽下学校种种杂务,负担繁重。但我这次才知道草壁老师四月起就没休过假。
基本上,我们学校周日没有社团活动,不过部分运动社团是例外。管乐社也搭了这些例外的便车,硬在周日加练。我们被称为弱小管乐社,只能靠练习来弥补和强校的差距,而成岛跟马伦也很在意他们回归管乐前的空窗期。仔细想想,草壁老师在假日也一定到场指导,从未仅留我们在周日的校园。每当拜託老师,他就会毫无不悦之色地指导我们个人练习,也会每天细看大家纪录笔记的乐谱,改变教学方式。实在非常伟大。
我们或许太依赖草壁老师,太倚仗他了。我们很沮丧,讨论了一番改善方法。而今天午休,一通指名找片桐社长的电话打到学校,让我们得知意外真相。
对草壁老师负荷量下致命一击的,是来自藤咲高中的紧急求助。得知他们的困境,草壁老师才会陷入无法拒绝要求而兼任两校指导的窘境。
「约好的时间差不多到了。」
当片桐社长的视线落上手錶,众人各有不同的表情转变成团结的神色。藤咲高中管乐社社长跟副社长要来我们学校,到这间音乐教室。今天大家聚集在此,一方面是为了看录影带,另一方面也是要跟他们见面。当中也有社员满心愤慨,想看看他们有什么脸来见我们。
录影带即将播放第二次,界雄闷闷的鼓棒声咚咚咚地守着独自的步调,缓缓从音乐準备室传来。理应知道事情始末的教务主任一直打盹,不管叫几次都继续瞌睡,我们决定不管他了。
约定的五分钟前,拉门被轻轻敲响。穿短袖衬衫打领带,以及穿短袖衬衫搭缎带,一对着夏装的男女走进。等待已久,所有人都挺直背脊。脸上留有些许痘疤的男学生跟很适合绑辫子的女学生恭敬问好。
「——这次造成你们的麻烦,真的很抱歉。我是社长岩崎。」
男学生彬彬有礼地低头道歉,拿着糕点礼盒的女学生也深深低下头,「我是副社长松田」。藤咲高中管乐社的社长跟副社长都是在四月交接,他们跟我们一样是二年级。
两人在一年级生準备的椅子坐下,与众人面对面。
我们事前得到通知,他们的指导老师——在四校联合练习中大吼的猩猩——堺老师因身体不适而跟学校请假。话虽如此,向外校老师,况且还是外校管乐社的老师求助实在太贪图方便了,甚至该说是犯规。仅管现在确实是大会预赛前的重要时期,但我们也一样。
在此之前,一直默默待在教室角落的春太突然有动作,他拉着椅子走近,插进我在的最前方一排并且坐下。
这家伙没问题吗?片桐社长用眼神向我送出讯号。我细察春太的侧脸,他神色冷静。应该没问题,我也用眼神回应片桐社长。
春太开口第一句话是:
「把大猩猩的头拿来。」
他根本不冷静。
大家一起捣住春太的嘴,把他推到后面。这次换后藤跑过来,她握紧双手拳头吶咸:「把老师还来!」
什么跟什么嘛。大家一起捣住后藤的嘴,把她推到后面。这里是相亲相爱的小学班级吗?各位——应该没有会胡言乱语的人了——
片桐社长叹着气般盘起胳膊,望着岩崎社长。
「但我不懂。你们跟我们不同,有各部门的干部运作,毕业学长姐也会频繁露面吧?指导老师不在,照理说也能练习。」
岩崎社长默默点头。我对坐在隔壁的马伦耳语:
「干部、毕业学长姐……藤咲高中管乐社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此时反方向传来回答:
「前阵子只有他们A部门的成员参加联合练习会,但全社总人数其实超过八十人。假如他们是近代管乐社,我们就是大火过后的户外教室。」
不知何时复活的春太坐下来。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始终低垂着头,他们在腿上握紧拳头。而片桐社长觉得难以处理这副局面地抓抓头说:
「我们指导老师问题不大,听说只吊了点滴,今天下午就出院了。老师明天就会回学校。」
听到这句话,两人放下心。但我根本无法安心。因脱水或过劳倒下住院一天,这种模式在我国中排球社时代也发生过。虽然只吊点滴,但会被医生要求绝对要静养。
「……你们这么完备的环境都做不到,但我们指导老师做得到的事是什么?」
听到片桐社长平静的疑问,岩崎社长紧闭的嘴终于张开。
「A部门的自选曲有双簧管独奏,负责独奏的同学在上学途中碰到交通事故,骑脚踏车时摔倒导致手腕骨折,完全痊癒要两个月。」
大家一片哗然。完全痊癒要两个月,这样赶不上决定普门馆参赛权的分部大会。
「不是有三人吹双簧管吗?」因为在联合练习会一起练习过,成岛探出身子问。
「……是的。有名三年级生有能力替补独奏,但他要準备升学考而提出退社申请了。剩下那人——」岩崎社长难以启齿地沉默片刻,「我们不可能得到他的帮忙。」
「为什么?」成岛问。
「那个人反对选我当社长,现在社内还有反对派。」
众人面面相觑。松田副社长无法忍耐地脱口而出。
「岩崎高中才学上低音号,一直努力至今。有人不满他胜过资历更深的人当上社长。」
岩崎社长说声「好了」,试着安抚激动的她。
「……大社团也很辛苦呢。」片桐社长发出事不干己的感叹。
「不好意思,」我有件在意的事情,于是对岩崎社长发问,「你高中才学,那你国中在做什么?」
「我以前打手球。」他拘谨地道,难为情垂下头。「不过我的腰跟膝盖伤一直没好,不可能成为正选球员,所以逃跑了。」
原来有人跟我有同样的境遇。
伴随着叹气,春太插嘴:
「破格提拔的新社长得不到反对派协助,就什么解决方案都想不出来吗?」
「剩下那人也跟我同年级。我再三拜託他,管他是反对派还是什么都无所谓。但他迟迟没决定,而且上个月重要的练习日中,他翘掉了四天,临时爽约的坏习惯就是改不掉,也没有弥补缺陷的稳健颱风。考虑到其他以晋级为目标的社员,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大力推荐这个人选。合奏的主要成员也跟我意见相同。」
「那要怎么办?」换我问。
「要用超高音萨克斯风。」岩崎社长的眼神亮起来。
「……音色很像,根据编曲,可能挺有意思。」马伦伸手支住下巴,佩服地说。
「没错没错,有个学姐很有实力,但因为编製的关係,无法获选比赛成员。她很有冲劲。她最初犹豫过,不过经过我们一番说服,她答应了。」
他这个人想必不会过河拆桥吧,我一边听一边想。所以她才会答应。
同时,我暗自屛住气息。我放眼望去时,大家似乎也察觉到同一件事。
大猩猩——更正,堺老师一次也没有在这段话中登场,儘管状况如此危急。他们试着靠自己的力量越过难关,堺老师则保持一定距离观察,似乎隐约可见这种局面。社团运作完全由社员负责协商,同时由指导老师下妥善的最终判断——明年我们就是要跟这么厉害的高中竞争普门馆资格吗?大火过后的户外教室——在奇妙现实感伴随下,春太自虐般的形容浮现在我脑中。
「草壁老师大约什么时候开始介入的?」
听到成岛平静的询问,岩崎社长垂下肩膀。
「堺老师向学校请假后。名义上是病假,还要持续一段时间,目前还无法预计他何时回来。」
「在这种重要的时期吗?」片桐社长蹙眉。
「……是的。」岩崎社长出现慎选言词的口吻。「超高音萨克斯风的编曲是麻烦堺老师帮忙,但完成的谱难度很高——不过这也很有那位老师的风格——必须一边练习,一边反覆修正。我们需要的不是平凡的音乐老师,而是专业人士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