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一,庆祝考上的礼物,真的这样就可以了吗?」
「什么话,全日本只进两支,而且很贵耶。」
「不,钱不是问题。妈妈不在了,我让你吃不少苦。」
「妈妈会过世,又不是爸爸的错。」
「可是我觉得,或许还有更适合你的出路。有时我会想,因为我一个人把你养大,限制了你的未来。」
「………」
「诚一?」
「别再为无聊的事烦恼。看,我找到冥王星了。在这里,它是行星之一。只要再勤加练习、更仔细寻找,或许也能找到爸爸喜欢的凯伦(Charon)。」
◇ ◇ ◇
——大家都躲在哪里呢?
这是义大利裔物理学家费米(Enrico Fermi),在美国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与同事午餐閑聊时喃喃说出的话。
他口中的「大家」指的是外星人,地球外的智慧生命。
后来,他的这个疑问,被称为费米悖论(Fermi paradox)。
据说费米有时会对学生提问:「全世界的海岸,沙粒的总数是多少?」答案难以估计,也不可能实际测量。不过可透过一些线索,运用逻辑推论,在短时间内概算出来,这种方法叫费米估算(Fermi estimate)。
举个例子,以费米估算来回答「日本有几个钢琴调律师」这个问题。
首先,要算出解题的线索,比如:「日本总人口为一亿三千万人」、「每一户的人数是四人」、「每二十户中一户拥有钢琴」等等。从这些数字,可推估全日本家庭拥有的钢琴数量,共为一百六十万台(=一亿三千万÷四÷二十)。
然后,假设「钢琴一年要调律一次」、「一次调律约需两小时」,那么,调律一百六十万台的钢琴,一年就需要三百二十万小时。若调律师一天工作八小时,一星期工作五天,一年工作五十周,这样一来,平均一名调律师,一年可调律两千小时。
接着,三百二十万小时除以两千小时,就可推估出要为全日本的钢琴调律,总共需要一千六百人。
只要找出能成为线索的数字,即使是小学生——即便是我,也能推估出数字,这就是费米估算。
不过,「一般社团法人日本钢琴调律师协会」设有网站,我立刻比对答案,没、没想到上面记载的会员数目,居然是三千人左右。
「小千算出来的是目前在职、有实际工作的调律师人数吧?如果是近两倍的误差,不是还满準的吗?虽不中亦不远矣啊。」
春太难得替差点要出大糗的我说话。
皆大欢喜。
好,言归正传。
开头的费米,提出的是针对外星人的问题:「至今为止,地球外的智慧生命造访过地球多少次?」费米从宇宙的辽阔及历史的漫长等线索,陆续进行费米估算,推导出地球外的智慧生命应该造访过地球许多次。
然而,我们却不曾遇见外星人。
儘管地球外的智慧生命应该存在。
儘管我们早就应该邂逅。
所以,费米才会低喃:「大家都躲在哪里呢?」这就是费米悖论。
对于费米崇高的烦恼,我这个住在乡下的一介女高中生,无从提供建议。
不过,有时我也会想:「大家都躲在哪里呢?」
通常是在学校电脑教室,或打开母亲的笔记型电脑,踏入网路世界时,脑海会浮现这个疑问。电脑画面另一头匿名的人,以可爱的网路代号活跃的人,当然也有人用真名活动,但我从未实际见过他们,没看过他们活生生的表情,或听过他们的声音……
他们真的在日本某处吗?
既然见不到面,他们是否存在,是不是也很可疑?
会不会其实有哪个天才,在网路上一人分饰几百角?
或者是相反,由许多不认识的人,共同扮演一个人?
即使想进行费米估算,可成为线索的数字都太模糊,无从推断。
接下来我要说的,是针对「大家都躲在哪里呢?」这个问题,进行祈祷、思考,而后怀抱梦想的三个人的故事。
迷失在费米悖论中的三人,最后能找到殊途同归的答案吗?
「妳还在念国三吧?依管乐合奏比赛的规定,长笛二重奏是不能参加的。」
「不是全日本管乐联盟主办的,而是县政府主办的管乐合奏比赛,长笛二重奏也能参加。」
「这样啊,所以妳才想演奏长笛二重奏的曲子〈行星凯伦〉。」
「希望取得作曲家新藤直太朗先生的同意,并借用乐谱。」
「妳怎么会想演奏〈行星凯伦〉?我会根据妳的答案,决定要不要向家父传话。」
看到留言版上诚一的发文,我一阵紧张。
该怎么回答才好?
距离合奏比赛的报名期限,只剩下六天。
我参加的管乐社,社员只有三年级的我和一年级的学妹。据说,全日本学过管乐的人口超过一千万人,大家到底都躲在哪里呢?
其实,我早就必须退出社团活动,专心準备高中入学考。
(仓泽学姐,请不用担心,我一个人也没问题。)
学妹告诉我,明年她母校的国小铜管乐社,会有超过十人加入社团。她曾回母校拜访,向学弟妹宣传。看到她这么热心,我鬆一口气。即使最后只来一半,仍会有五名新社员,这样社团就能勉强存续。假如有六个人,便能报名可联合参赛的小型编製部门,及全日本管乐联盟主办的合奏比赛。换句话说,总算能朝着远大的目标进行社团活动。既然如此,我也想让敬爱我、一直陪伴我的学妹体验一下正式舞台。
开设长笛教室的母亲曾不厌其烦地告诫我,铜管合奏重要的不是编製,也不是技术,首重乐曲。母亲认为我该专心準备升学考试,反对我报名参赛,所以我必须自己找曲子。在关键时期强行参赛,有必要向世故的母亲展现,我无论如何都想吹奏某首曲子的坚定意志。常见的名曲大概无法说服母亲,我好不容易选出的,是日本原创乐曲〈行星凯伦〉。
即将届龄退休的社团顾问收藏许多录音带,我从中得知这首曲子。由于拷贝许多次,辗转经过许多人的手,音质已劣化。据说,某校学生以这首曲子赢得金牌。没有地区、校名、比赛名称等资料,只有曲子兀自流传,是一卷神秘的录音带……
五拍子的旋律悠然起始,来到乐曲中段时节奏加快,然后渐趋和缓,是缓、急、缓的三层结构。快节奏的中段部分,高音与低音的十六分音符旋律朝着结尾,慢慢以齐奏画下句点。儘管是五拍子的帅气曲调,却依稀带着一丝悲凉。
听完后,我打心底渴望吹奏这首曲子。我真的有这种感觉。
作曲者是新藤直太朗。
他是个上班族,同时以音乐家的身分持续活动。
听说他的乐谱曾出版,但不管向网路商店或实体书店询问,都得到绝版的回覆,教人束手无策。我怀着连一根稻草都想抓的心情,连日深夜浏览管乐社相关网站,希望有人保留影本。
就在我快放弃时,奇蹟出现。
不仅是稻草,我突然一下抓到浮在水面的救命绳。
那是一个很难被搜寻引擎找到的网站。
站长名叫新藤诚一,和作曲家姓氏相同,难不成……我心跳加速。
他的自我介绍写着,以前是普门馆常胜学校的管乐社学生,高一得过合奏比赛的金牌。他参加的合奏比赛是分部自行举办,看到获得金牌的乐曲,我感动到忍不住比出胜利手势。那是他父亲作曲的长笛二重奏〈行星凯伦〉。高中毕业后,他决定就读东京的音乐大学,在入学前,几乎每天更新部落格。
之前怎么一直没发现这个网站?我不禁纳闷。
莫非是故意设计成搜寻引擎不容易找到……?
读到最后一篇日记,我恍然大悟。这个部落格超过五年没更新,访客人数的计数器应该长期挂零吧。形同在浩瀚无际的宇宙里,即使用天文望远镜也观测不到的星星。若没有外力,星星就没有寿命,只是寂静地飘浮。
浏览诚一的部落格,似乎仅更新到大学生活开始前,显然任务已达成,我不禁感到失望。不过我发现仍可留言,于是抱持一线希望,试着与这颗星星通讯。
我从遥远的地方,几乎每天合掌祈祷心意能够传达……
不断不断地祈祷,终于……
诚一回应我的呼唤。
「妳怎么会想演奏〈行星凯伦〉?我会根据妳的答案,决定要不要向家父传话。」
我注视着电脑荧幕上的文字,小学咬指甲的习惯彷彿又跑出来。我觉得这是一种考验,忍不住想抗议:你还不是在高一时吹过?
我输入文字又删除,思考长大成人后的他想听到的答案。煞费苦心地挑选、慎重组合出的文字,像在完成前可重打无数次的毛织品,我的心情愈来愈複杂。
这真的是我想传达的心情吗?
这和面对面交谈有什么不一样?
我没有要好的同学。听到我吹长笛以外的嗜好,女生都会退避三舍。我无奈地想起自己的嗜好——製作模型。我的收藏包括本地引以为傲的田宫牌(TAMIYA)军事模型系列,及陆上自卫队六一式战车。涂装往往是一次决胜负,喷枪却朝着意想不到的地方喷出颜料,怎么办?既然失败,解决问题就是了。我心想还是别耍小花招,把脑袋切换成吹奏长笛时的模式,按下键盘。
「听完我很感动,是非常深刻的感动。」
「妳花那么久的时间回答,感想却是陈腔滥调。」
「抱歉。」
「我认为擅长描述音乐、艺术、电影和小说情节,是一种能力。不过,那是职业评论家的工作。敢于坦承自己只能表达『大受感动』、『那是超越欣赏或情节的世界』,这样的人很难得。」
「什么意思?」
「妳通过第一个测试。」
「真的吗?」
「家父喜欢妳这型的。妳还年轻,或许难以鑒别世上的对错,现在最好持续追求美好的、让妳感动的事物。这是人类珍贵且崇高的慾望。每个人都认为正确的事物,随着时代改变成为错误也不稀奇。然而,美好的、让人感动的事物却永恆不变。这可作为你们青少年下判断的指针。」
「好。」
「好?我很讶异。转换成文字,看起来真顺眼。我想多听听妳的感想,妳不妨努力试着表达。」
「两名长笛演奏者,感觉像隔着遥远的距离通讯。」
「这首曲子的意象,就是从地球和约五十亿公里外的星星通讯。」
「五十亿公里?」
「这是人类太空航行不可能抵达的距离。有生之年,两人不可能相会。」
「是这个缘故吗?在我听来,也像是言不由衷的镇魂歌。」
「言不由衷?真负面啊。」
「我觉得是两人的悲歌。听完曲子,我几乎要落泪。这不是负面的意思,如果冒犯到你,我向你道歉。」
「不,或许妳说的对。因为人并没有心,只是我们相信人应该有心罢了。实际上,人与人之间宛如吹得鼓鼓的气球,互相支撑着。这种想法太极端了吗?」
「人没有心?我从未这么思考过。」
「当妳变成孤单一人,就能深刻体会到这一点。会想创造出『心』。不管对方是动物、植物,或无法成为行星的卫星。」
「难不成这首曲子会挑选听众?」
「妳可以自由解释,或许实际演奏就会明白。我会向家父徵求同意,将乐谱和录音档公开在留言版。」
「真的、真的太谢谢你了!不过,方便让我提供住址和电话,请你寄给我吗?寄宅配运费可以到付,我想向你致谢。」
「妳第一次留言时写上的名字,我当成妳的网路代号。最好不要把个人资讯提供给来路不明的人。」
「诚一先生不是来路不明的人。对了,我的父母经营乐器行,也开设网站,上面有店家的地址,还是麻烦你寄到那边?请让我致谢。」
「不好意思,对我来说,妳也是来路不明的人之一。我希望和妳的交流仅限于这个园地。幸好部落格超过五年没更新,现在没人会来看。我告诉妳怎么下载档案吧。」
「真的可以吗?」
「在这里,我能助妳一臂之力。〈行星凯伦〉是一首很有个性的曲子,我可以借着影片教妳演奏和运指的诀窍。」
「谢谢你。光是提供乐谱和录音档,我就非常感激了,实在不好意思要你再帮我做什么。」
「若希望获得成果,凡事都加以利用才是聪明的作法。」
「我想要抵抗诱惑的智慧。」
「智慧?妳真的很有趣。那么,要是我也拜託妳一些事,妳就能毫无顾忌地依赖我吗?」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有件事我想听听妳的意见。或许妳的建议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突破,我忽然有这种感觉。」
「你正在为这件事烦恼吗?」
「或许和许多事都有关係。」
「虽然不晓得能否帮上忙,还是请你说说看。」
「这是发生在某个城市的事,姑且称为S市吧。A,还有A的朋友B,到S市的精品店购物。B找到一件中意的上衣,进入试衣间,却迟迟没回应。A等得不耐烦,询问店员,店员却说『您是一个人光临的』。」
「这是很久以前,发生在开发中国家的事吗?」
「是现代日本,S市的这家精品店,似乎连续发生相同状况。换成是妳,会怎么解释?不必立刻回答,往后在交谈中告诉我意见就行。假如一个人想不出来,也可向妳信任的朋友求助。只要妳留言,我就会出现。看看时钟,目前是晚上十点多。时间太晚,不好跟妳这样的小姐继续聊天,明天再会。」
宛如永远没有句点的对话,在此结束。
我望向房间的壁锺,晚上十点十一分。
小姐,很晚了……从来没有人这么绅士地对待我,心底一阵温暖。
诚一最后丢给我的球——奇妙的问题,我反覆重读。这起事件有两个重点。
一、进入试衣间的B突然消失。
二、店员不记得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