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会带领人类进入非日常的世界。放学途中,马路转角处忽然响起刺耳的狗叫声。这里是我平常不会走的巷弄,因此我吓了一跳,东张西望,接着一名认识的伯母叫住我:「界雄吗?」现在是晚上七点多,街上的喧嚣应该逐渐转为寂静的时段。九月即将来到折返点,今天算是较早结束社团活动,我正赶着回家。
「平藏真的超爱界雄的。」
平藏是伯母抱在怀里的狗。那是吉娃娃与贵宾犬的混种,据说是从倒闭的宠物店收养来的。伯母的脚边还有四只狗,都系着牵绳。
原来我在阴暗中也这么醒目吗?我意识到扎在后脑勺的长髮。
「这么晚出来遛狗吗?」
「很普通啊。这时间地面渐渐变凉了,温度刚刚好。」
「这样啊。」
搞不好狗本来是夜行性动物。
「而且一天遛两次狗,是保持健康的秘诀。」
「健走吗?」
「对对对。啊,可是今天比平常晚了一些。」
不妙,这位伯母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我内心才刚悄悄叹气,伯母已自顾自说了起来。她是我家寺院的信徒,也是镇上图书馆的同好。伯母说,看到我这个高中生在柜檯一口气借走全套池波正太郎撰写的《鬼平犯科帐》系列,惊讶极了,后来只要遇到,就会閑聊几句。我和伯母一样,不管《鬼平》经过多少次影视改编,还是最支持原作。
不过我只知道伯母的姓氏,及她有些奇特,不停捡狗回家收养。现在伯母的脚边就有四只米克斯狗—阿雅、千代、阿泽、阿丰,摇着尾巴开心仰望我。
伯母是狂热的《鬼平》粉丝,甚至把养的狗都取了《鬼平》的角色名字。除了最早养的、推估十二岁的平藏之外,不知为何,其他四只取的都是女贼的名字,只有「阿雅」这个角色本来是系列中称为「狗」的密探,后来金盆洗手;但眼前的阿雅,可是只货真价实的「狗」。
「你看,平藏平常都好乖,可是只要看到那女人就又吼又叫的,实在伤脑筋。喏,对界雄就完全没事。」
从刚才开始,伯母不停强调「那女人」。今天的閑聊里三不五时出现这个关键字,我不禁感到好奇。
我摸着平藏的头问:「那女人?」
只见伯母瞪大了眼睛回视我,像一直在等待鱼儿上钩的钓客。咦?我误触什么不妙的开关吗?伯母温暖亲切的嗓音,顿时转为怨毒万分的语调。
伯母说,她有个今年三十七岁的独子,性格老实内向,住在家里。这个儿子突然开始频繁带女人回家,表明是以结婚为前提交往。既然伯母都叫她「那女人」了,看来两人不太对盘,我甚至觉得伯母很厌恶儿子的女友。
为什么伯母会向高中生的我倾吐家务事?
自从我懂事以来,家里就只有我和父亲两个人,父亲总是要求我:「你没有母亲,所以你一定要成为话家常达人。」父亲的主张是,无论任何时代,中老年人渴望孩子们或年轻人来攀谈。拜父亲的教导之赐,我受到信徒们的疼爱,但也动辄像这样被拉住聊个不停。
伯母咕噜咕噜地震动喉咙:「呣、呣呣呣……」
「呣?」
「我儿子……我儿子被那女人骗了!」
「被、被骗?」
「对,没错。」
「哎呀,没那么夸张吧。」
我伸手在脸前挥着,想起至今为止伯母告诉过我的种种内容。记得伯母家附近要盖购物中心什么的,正在进行土地收购。不管对方提出多优渥的条件,伯母仍不肯点头答应。这个「仍」是重点,感觉她很快就会一夜致富。
「平藏似乎有感应,知道那个女的不能信任。有些隐情人无法识破,狗却看得出来。」
平藏打了个大哈欠。狗打哈欠!我第一次看到。
「所以牠才会又吼又叫吗?」
「简直像把那个女的当成仇人一样,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极了。」
「真的啊?」
我小声附和。
平藏打完哈欠后,转向饲主伯母,不开心地「呜呜呜……」低吼起来。这该怎么解释?
「你看、你看,平藏在告诉我,牠忘不了那女人的脸。」
虽然对她儿子的女友很抱歉,但我没见过她,往后应该也不会见面,还是支持一下伯母好了。
「好厉害。」
「就是说吧?平藏的直觉,比谁都准。」
伯母笑逐颜开。我若无其事地瞄了瞄手錶,做出担心时间的动作。「啊!」伯母总算露出谅解的表情,说:「不好意思,拉着你聊这么久。」我行了个礼,向宛如养鹈鹕人家般拉着狗牵绳的伯母道别,匆匆踏上归途。
狗或许是很聪明的动物,但不可能知道伯母家的地价上涨,或识破她儿子的女友是为了财产接近,甚至可能是收购地皮的公司派来的女间谍。
既然如此,牠为何叫得那么凶?
总归一句话,什么事都瞒不过拥有敏锐推理能力和观察力的纵火盗贼缉捕官—魔鬼平藏的法眼吗?这么一想,一股滑稽的笑意顿时涌上心头。
伯母应该也只是拿鬼平的哏在打趣罢了。
1
隔天放学后,桧山界雄在音乐準备室为定音鼓调音。这个空间上课时间难得有人使用,太阳的光束从窗玻璃外透入,照射出浮游的尘埃,它们细碎地分裂又融合,化为浓缩的金色漩涡,闪闪发亮。
今天又是穗村第一个向社办报到。第二学期开始后,界雄一直输给她,她唯独这份干劲,值得效法。穗村晨练从不迟到,周末还自行慢跑五公里锻炼体力,不管遇上任何事,都积极面对。妳也该用功一下吧!恋爱一下吧!界雄觉得她快追上松冈修造或照英1的背影了。
感觉就快胡思乱想起来,界雄摇摇头。现在这个时间,社员应该一一向社办报到了。有时候,和大家在一起的团结感相比,一个人独处较为轻鬆。在团体中受到孤立很痛苦,但偶尔孤独是必要的。
好像有跷课的社外学生乱玩打击乐器,界雄摇头叹气,重新调整。即使将踏板归位,依照使用手册将对角线上的螺丝均匀调紧,音程也不可能就完全准了,需要靠演奏者的耳朵临机应变地调整。先敲个一下试音,如果準确,便继续敲打,并检查微调装置。尤其在芹泽加入管乐社后,由于定音鼓和管乐一样是有音程的乐器,如果音调不对,不必等到顾问草壁老师开口,芹泽就会先纠正。
音乐準备室的拉门打开一条缝,一名娇小的女社员探进头问:「界雄,方便吗?」左右绑成两边的头髮摇晃着,是后藤朱里,界雄的同学,吹低音长号。她总是在每一个场面率先领导一年级社员,活泼开朗,从没听过她的负评,但曾留级一年的界雄难以打进她们的圈子,或者说有点不敢接近。
「不好意思,我现在有点忙。」
「我认为『有点』和『忙』是互相牴触的。」
「我在忙。」
后藤闪进音乐準备室里,面朝前方,螃蟹横行似地关上拉门。界雄心生不祥的预感,但还是继续调音。后藤弯下身,凑近定音鼓的鼓面。绑起的头髮如毛笔尖般贴在鼓皮上,立刻造成妨碍。
「就算仔细调音,演奏曲子的时候,偶尔音还是会不合。」她大剌剌地说,左右观察。「咦,调音螺丝都生鏽了。」
「是啊……」
「你很忙嘛。我来帮忙去个锈、抹点油吧?」
界雄看后藤的眼神彷彿注视着某种可怕的生物:「不用了。」
「别客气,只要泡在学校厕所的SUNPOLE牌清洁剂里,立刻清洁溜溜。」
「这种小知识妳是从哪里学到的?」
「连一毛社费都不愿意浪费的上条学长教我的。」
「不必了。」
「咦,为~什~么?居然放任它们生鏽,不~敢~相~信!」
后藤节奏十足、歌唱般说着,界雄以槌子轻敲一下鼓面。
「随便点油,搞不好会在演奏中鬆掉。有些锈比较好。」
「咦,是这样喔?」
「如果没事,妳去社办那边吧。」
「咦,为~什~么?音乐準备室是公共空间耶。」
后藤说的没错,界雄只得耐着性子继续调音。不光是敲出音,也要确定音的长度,接着保养铜钹和木琴。定期拿布擦拭,便可维持良好的状态。其实他比较想在社团活动结束后慢慢进行保养,但在学校留到太晚,会害顾问草壁老师挨校方的骂。早上和中午又有自主练习,只能趁空档来做这些。
后藤在旁边晃来晃去,看着界雄忙碌,低低地说:
「你真的很宝贝它们。」
这还用说吗?「妳也很珍惜自己的乐器吧?」
「嗯。啊,可是怎么说,感觉比我宝贝许多……」
界雄垮下肩膀,叹一口气,思考该怎么回答。
「以长远的眼光来看,敲鼓这动作等于是在耗损乐器,接近破坏乐器,所以我想比其他乐器更爱借它们多一点。」
棘手的是定音鼓和小鼓的鼓面。如果膜鬆弛,音色变差,低音不够长,就到了该更换的时候。在管乐器中,也是较为花钱的。
「是喔?」
「妳在这里摸鱼没关係吗?」
后藤闻言一惊,彷彿顿时想起原本的目的,露出扭扭捏捏、难以启齿的样子。
「呃……那个……就是……我有件事想找你商量。其实这有点像是我的烦恼……」
界雄扬起单眉,转向后藤。怎么了?一点都不像她。
「烦恼?社团的事吗?难道是人际关係的问题?」
「不,跟社团半点关係都没有。」
「这里的社员全是怪人嘛……」
直到去年,南高管乐社都处在濒临废社的边缘,不像其他学校,有严格的学长姐学弟妹阶级关係或规则。因为他们社团活动的秩序和稳定,并非依靠学年高低来维持。如果没有上条和穗村这两个破天荒的怪人,管乐社的社员就不会聚在这里。从这层意义来看,社团里的人际关係,与其他学校的管乐社大不相同。
「你愿意帮我吗……?」
听到后藤这么说,界雄露骨地蹙眉:
「应该有很多人愿意帮妳的忙吧?」
「全军覆没了。」
这是在谈哪个战乱地区吗?后藤的话太跳跃,界雄满头雾水,但他可以理解,是后藤求助的人全拒绝了她。
「所以只好来找我?」
界雄拿鼓槌指着自己,后藤摇摇头说「不不不」。
「什么『只好来找你』,你要知道,在我心中,你才是最终王牌。」
「王牌?从来没人找我帮过什么忙啊。」
后藤没听到最后,走到音乐準备室的窗前,望向操场。她的脸淡淡倒映在玻璃上,表情严肃,仰起下巴回答:
「其实,说来话长。」
「那就别说了。」
「那我省略前面和中间好了。废话不多说,请你答应养狗吧!」
「等一下!」界雄的话声走调,手中的鼓槌差点滑落。「妳刚才吐出什么恐怖的事?养狗?为什么?」
后藤回头,握紧双手激动应道:
「就告诉你说来话长啊!」
干么突然发飙?而且什么「废话不多说」,这根本是废话。后藤渐渐暴露出本性,界雄在内心偷偷叫她「暴沖小动物」。
两人不约而同瞄壁锺一眼。练习时间马上就要到了,社员会过来準备室。
「这么一提,今天的练习内容也包括泛音。」界雄说。
为了在比赛上以中编製赢过大编製,进入九月后,他们开始加强泛音练习。练习法之一,是以草壁老师特地为管乐社借来的音乐指导机器「山叶和声训练器」播放纯律的和声,然后从低音单簧管等低音部起,逐渐叠上高音部乐器的音。
见话题突然转移,后藤眨着眼睛说:「那台借来的机器,昨天收在一楼有锁的置物柜里,由一年级生负责拿上来。」
「那我们一起去拿吧。」
后藤理解界雄的用意,点点头。
2
我有个读小学一年级的可爱弟弟……
正当我全心全意準备东海大赛的时候,他碰上不得了的遭遇……
界雄提着和声训练器,趁着周围无人注意,走进空教室。拿着摺叠式脚架的后藤跟上来。
归纳后藤叙述的内容,简而言之,就是与她年纪相差颇多的弟弟,在暑假期间和朋友一起捡到流浪狗,偷偷养在小学里。但暑假一过,事情立刻曝光,引发问题。
「这年头居然能捡到流浪狗,真难得。」
界雄坐在椅子上说。听班上硬笔画社的同学提过,漫画里已没办法画自行车双载和逗弄流浪狗的场面。尤其是流浪狗,几乎从现代街道上绝迹,近年来他都不曾看见。因为只要狗在路上游荡,立刻会有人通报保健所抓走。从这层意义来看,高桥义广以狗为主角的漫画《银牙传说》系列,非常贯彻自我。
后藤跟着坐下:「那是别人丢掉的柯基犬,还是小狗。」
「真的假的?」
「真的。我弟说,那只柯基奇蹟似地倖存。」
界雄不禁想像起来。柯基犬乍看不像野狗,才没人通报吧。本来依靠小学生放学后餵食剩下的营养午餐存活,但一放暑假形同断粮,奄奄一息之际,后藤的弟弟和朋友发现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