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在村子的时候,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大人愿意搭理我。
但我并不寂寞。
这是真的,不是我在逞强。
因为我有音乐。音乐直接向我心灵深处的情感倾诉。
对着那些我还无法诉说、不曾诉说,甚至难以诉诸言语的深奥情感倾诉。
他在六岁的时候第一次看到手锺。这种乐器会让演奏者产生奇妙的烦恼:「如果能再多一只手就好了!」为了治好他的脚,和父母一起去的教会桌上,摆放着有两个音程、共二十五座的青铜小锺。五名演奏家操纵着小锺,发出旋律与和声。这是看似容易入门、其实非常深奥的乐器。温柔迴响的手锺音色,非常适合教会那气氛庄严的讚美歌。即使是熟悉的曲子,手锺也能让它们呈现出令听众惊艳的新鲜表情。即使是现在,如果有人问:「你觉得什么乐器的音色最美?」他往往会想起拥有清亮余音的手锺。
儿时的记忆总是格外鲜明且特别。
就读高二的马伦‧清好奇得不得了。
眼前滔滔不绝的好友额头上,贴着一张手钟的图案。图案印在透明塑胶膜上,他若无其事地询问,于是好友举起胳臂用力抹了抹额头。但塑胶膜贴得很紧,怎么也抹不掉,好友不当一回事地说:「啊,被汗水黏住。那就别管了。」
害得马伦不晓得该往哪里看,差点漏听好友的话。
1
听好,马伦。
昨天晚上我打电话给副社长藤间,不料她扯着奄奄一息的嗓音,对我说了个漫才11师的比喻。
有一次,漫才师发现观众里唯有一名客人,在大伙哈哈大笑之际却一笑也不笑。他仔细观察,发现在表演场子里,一定有个绝对不笑的客人。一开始他只是好奇,但渐渐无法忽视。之后,他总是在台上呕心沥血地设法逗笑那个不笑的客人,反倒打乱自己的步调,终于精神耗弱,再也不敢上台,就此失蹤。
漫才师在会场中发现的唯一不笑的客人—那就像是伯格曼执导的电影《第七封印》中的死神。
伯格曼是这样形容的:死神存在于某个可通讯的世界,告诉人们必定有着世界无法完全网罗之物。祂出现在立于表演台上的人面前,呢喃道:这世上有你看不见的事物、你应该有什么事情忘了说……
「这就是藤间不来学校的理由?」
马伦目瞪口呆,戏剧社社长名越俊也深深点头。
「她总是超越我的想像半步。」
「只有半步?」
「她在电话里落落长地讲个没完,原来那是一个叫加藤典洋的文艺评论家的论文内容。怎么不老实说创作遇上瓶颈就好了嘛,真不可爱。」
「显然病得十分严重。」
「没有死神的表现者或许会很无趣。没办法,藤间过度热爱戏剧,导致脑袋失常。真是可怕的女孩……」
「怎么不拿去用在读书上面?」
「好啦、好啦,回到正题。之前的公演,我们不是请管乐社的人来看吗?」
「噢,那个评价不错啊。有搞笑、有感动,很有趣。」
喜怒哀乐可让音乐更有深度,让表现更丰富。在草壁老师的建议下,管乐社在练习空档与合唱团一起观赏戏剧社的演出。
「藤间说,只有你们那边的芹泽笑也不笑,冷眼从头看到尾,她深深受创。」
马伦差点喷出正在喝的瓶装茶。原来死神是芹泽吗?
两人在旧校舍的戏剧社办公室吃午饭。
名越难得邀约,说要不要偶尔一起吃个饭?马伦午休时间多半待在管乐社社办,隔壁班的名越特地跑来找他。
戏剧社社办角落堆着纸箱,地上是掉落的剪刀和胶带。
再过几天,就会有柔和的阳光透入,可尽情享受秋季的午后时光,但现在气温仍未摆脱残暑,所以把窗户完全打开,每当窗帘摇晃,闷热的风便吹过室内。社办里只有他俩,或许十分适合谈论不好被人听到的话题。
马伦啃着三明治,环顾以前参加的戏剧社的社办,想起第一次见到名越的情景。即使是初次见面,名越也是对方说一句,他回五句,甚至是十句,直来直往的对话方式,总是令人觉得爽快。
「很怀念吗?」名越咽下口中的饭糰问。
「那时候真对不起。」
「毕竟那时候的你,整个人都烂掉了。」
「嗯,」马伦轻笑,「就是啊。」
会活生生地腐烂的,只有人。水果一烂就报销,但人类即使腐烂,也还有机会复活。正是名越当面打开书本,告诉他这件事。
「现在都找不到时间跟你悠閑相处了。」
了解管乐社状况的名越感慨良多。尤其是準备比赛的第一学期,上午的下课时间都用来吃午饭,整个午休时间拿来练习。以三年级和二年级生为主的管乐社成员,平日几乎都是这么度过。
「名越……」
「抱歉,我居然感伤起来。」
马伦注视着言词软弱的名越。那种「我对你了若指掌」的傲慢态度竟消失无蹤,名越是怎么了?马伦忽然有些疑惑。他认识的死党不是这样的。
「名越,如果遇到什么困难,不妨告诉我。」
「我的烦恼不重要。」名越的声音里渗着几许自嘲—感觉上。「人是会变的。」
「我帮不上忙吗?」
名越一阵犹豫,但又想甩开犹豫般摇摇头,眯起双眸,彷彿觉得刺眼。
「不管这些,跟我聊聊管乐社吧。对了,穗村最近如何?」
「穗村同学?」
「对啊,那个像只载着去程燃料的战斗机的彪婆。」
「彪婆……?」还有很多日语是马伦不知道的。「你是指穗村同学吗?我非常羡慕她。因为有数不清的进步的乐趣等着她,每次看到她,彷彿在看快转的成长录影带,会让我觉得也必须努力才行。」
「那上条呢?」
「上条同学?」
「对啊,那个软硬不吃的垃圾屋人渣王。」
「垃……?」马伦一时没听清楚,脑袋有点混乱。「你说上条同学吗?嗯,他果然是社团的中心人物,但不会偷懒逃避杂务,总是私底下用功和努力。我也必须效法他才行。」
名越垂下头。马伦听见一道深深的叹息。「我好羡慕你……」
「咦?」
「我只想把他们两个抓来射飞镖。」
「名、名越,怎么了?」
「穗村和上条一听到藤间不来学校,立刻避不见面。」
「这中间一定有误会。」
「我传简讯给成岛,要你到戏剧社社办,她说『我才不要让马伦去那种蛮荒秘境似的地方』。她居然说不要!」
名越明明人这么好,大家到底是怎么了?
「这一定也是误会。」
「我真想把他们三个拿来当成空气枪的枪靶。」
「你可以向我倾吐。」马伦探身向前。要不是名越,他不晓得会沦落成什么样子。
哈啾!名越打了个大喷嚏,望向被喷了满面口水、愁眉苦脸的马伦,随即摇摇头。「不,我不能把我的好哥儿们拖下水。」他说着,用面纸擤鼻涕。
「我无所谓。」
「喂喂喂,别学少女漫画那一套逼迫我。」名越害臊地抹抹鼻子。「如果我是女生,心里早就小鹿乱撞。」
马伦不太懂名越在说什么,总之,无论如何都得帮他一把。「你这样未免太见外。」
名越双肘支在桌上,双手在脸前交叉。烦恼半晌,他抬起目光,望着马伦。「其实,我和藤间一起打工。」
「打工?」这是常听到的日式外来语12,马伦吃了一惊。「好,然后呢?」
「这件事我们对学校和社员都保密。」
「理由是什么?」
「戏剧需要许多器材。」
马伦想起戏剧社和管乐社一样,社员增加了。「原来是这样。」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马伦寻思起来,希望能和死党推心置腹。名越是为了戏剧社的未来陷入天人交战,若是立刻搬出模範结论,点明违反校规,不可以打工,他一定会很失望,认为对马伦来说终究是事不关己—
「我不会讲风凉话,你想必已做出好坏的判断。不过,如果是无法传承给学弟妹的事情,我觉得不太妥当。」
「所以我才保密啊。」
「考虑到往后学弟妹也会遇上器材不足的状况,你应该实践正确的做法,传承下去。站在这个角度,我反对你瞒着校方打工。」
「什么正确的做法?我们社团可没有毕业学长姐。」
「但应该还是有正确的做法。」
「马伦……」
「如果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儘管开口吧!」
瞬间,名越脸上浮现贼笑,马伦背脊一阵发凉。怎么回事?感觉莫名其妙被抓住话柄。
「好吧,那下次打工就当最后一次。」
名越靠在椅背上伸懒腰,马伦鬆一口气。
「这样才对。既然不打工,别等到下次,现在马上辞职比较—」
「僱用我们的人,曾在我和藤间遇到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起码得再去一次,儘儘道义。」
名越搬弄借口,但马伦很好奇他话中的细节。道义,他想起父亲迷上日本黑道老电影,向他解说日语有多深奥的事。那是日本社会的潜规则,也可说是一种体制,不过潜藏在背后的,是另一句更深奥难解的格言:鱼帮水,水帮鱼。「日本人真複杂。」父亲抱头髮出这样的感叹。
马伦闭上眼,眉间挤出皱纹。他听草壁老师提过,南高禁止打工,是不赞同学生为了赚钱,牺牲或忽略高中生的本分。罚则并不到停学或闭门思过这么严重,而是缴交悔过书,也不会以禁止社团活动做为处分。
「如果下次是最后一次,」马伦的手伸到桌上,要求握手。「就在这里答应我吧。」
「好,这是男人之间的约定。」名越强而有力地反握,但不知为何,不肯把手放开。
「名越,你怎么了?」
「我刚才提到藤间不在,你说愿意帮我吧?」
「咦?」
「我现在只差一只手,就算是猫的手也想借用。」
额头贴着手锺图案的名越恳求。
「咦、咦?」
「不会给管乐社添麻烦的。」
那现在要给我添的是什么?马伦急忙甩开名越的手:「别说笑了,名越。」
「你以为我是个会说笑的人?」
成天过着搞笑艺人般校园生活的家伙居然吐出这种话,马伦一阵焦急:「可、可是……」
「没问题,不会害你这个社长写悔过书。」
「那不是打工吗?」
「我和藤间不是傻瓜。」最喜欢卯足全力做傻事的家伙,竟满不在乎地抛出这样的言论。「我们的打工就算被抓包,也有办法解释。不会害你出糗,更不会害任何人不幸。」
马伦露出思忖的眼神。他并不在乎出糗,但也难以点头答应。「我……」
「抱歉、抱歉,这样好像在硬逼你。我这个人的坏毛病,就是会不小心太强势。」名越浮现和善的笑容,「即使你拒绝,我也不会讨厌你。」马伦觉得这话肯定是发自肺腑。
「谢、谢谢。」
「忘记我刚才的话吧。好久没跟你一起吃饭,真开心。」
马伦把自己的厚切三明治,和名越亲手做的鲔鱼美乃滋炸弹饭糰交换。
马伦从国中就认识名越,但名越不曾对他撒过谎,或愚弄他、扯他后腿。这就是为什么名越是马伦的死党,以后应该永远都是。
对于名越,马伦有着报答不尽的恩情,还是问一下吧。
「你说的打工是什么时候?」
「下星期六,下午三点开始。」
「啊,太可惜了,有社团活动。」马伦拨乱头髮,趴在桌上。他发现说着,有些鬆一口气。这是原谅自己的借口吗?
「怎么,只要解决这点程度的问题就行了吗?早说嘛!」
这点程度的问题?他是指社团吗?
「以为社团活动是最重要的,那你就错了。社团完全只是课外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