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政近要出门吗?」
「嗯,出去一下就回」
「这样噢,注意安全噢?」
「嗯,那我走了」
政近朝祖母挥了挥手,出了家门。学生会合宿完之后,政近来到了父亲这边的祖父母的家里……这天,他带上了自己的一份决心,打算去某个地方。
「……好!」
政近稍微鼓起了一点干劲,在这炎热的日光之下慢慢地走了起来。
「……」
在学生会合宿的时候,政近注意到了艾莉莎对于自己的爱恋之心。不过他也并不知道,她的那份爱恋之心究竟有多深。是那种本人都没察觉到的隐隐的爱恋之心呢,还是那种自身非常清楚的爱恋之心呢……如果是后者的话,也不清楚艾莉莎本人到底想不想和自己结为恋人。政近虽然不明白这些……但是既然已经注意到了,那么就没办法再像之前那样装作不知道
不,即使装作不知道……自己也必须应该先坚定自己的心意。应该……怎么回应艾莉莎对自己的好意呢?
(我……喜欢艾琳吗?)
自合宿那天以来,他问了自己好多遍这个问题。要问是喜欢还是讨厌的话,那肯定是喜欢的。何止是喜欢,他甚至都感觉到过和爱情相似的东西。而且……也感觉到了恋爱的心跳。但是……
(不懂啊……)
要问他那种心情真的是不是恋爱,政近说老实话,是不明白的。不对,应该是说,是他故意让自己不明白的。而且,就连他自己也很清楚他这么做的理由。
(如果回忆起那种爱恋的感觉的话……)
他控制不住自己,想起了她。想起了以前爱过的,那个孩子。但是,他很讨厌自己竟然把那个孩子给忘掉了,于是没办法再相信自己的爱恋之心了……结果就是,装作没看到艾莉莎对自己的爱恋之心。就这样,他一直都在逃避正面面对。
(但是……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逃避也得有个度,现在已经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已经不能再以那个孩子为借口,逃避恋爱了。必须要给自己过去的恋情划上一个句号……然后向前看。
因为,现在有人喜欢着自己。因为,有一位前辈……给了自己勇气。
「因为久世君你呢,也是个能好好喜欢上别人的人噢」
他把那个温柔的拥抱以及对自己所说的那句话放在心中,向前走着。他朝着……和那个孩子有许多回忆的公园走去。
「……」
越靠近公园,穿过仍记得的小路……政近的心就越是疼痛,厌恶感和排斥感止不住地涌了上来。即使自己下定了决心,但腿还是控制不住地迟缓,都冒出了「要不还是回去吧」,「要不等下次机会吧」这些想逃避的想法。
虽说如此,但政近依旧向前走着。他的身上冒出了好多汗,但这和天气热并没有关係。他忍耐着肚子深处里翻涌着的感情所带来的不适,向前走着。本来最多只要走十分钟就能到的距离,他却花了半个小时多,才跌跌撞撞地到了。
「……啊,是这里」
看到公园入口的时候,政近感觉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平静。怎么说呢,大概就是那种对于不知道真面目而害怕的东西,在看到后却不觉得恐怖了,那种感觉吧。看到自己心情这么快就平复下来了,政近自己却有些沮丧了起来。
(其实……这也不是那么需要迴避的东西吗……?)
还是说,其实这里并不是那个最充满回忆的,有很多游乐设施的那个广场?以前经常和那个孩子碰面的地方,也只不过是这个大大的公园的一部分而已。从这里沿着人行道走,一直走到这片公园用地的对面才是。
「……哎,按着顺序来走走吧」
政近轻声地说着,好似这些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一样。可是与那轻鬆的语调截然相反,他是怀着非常强烈的觉悟才踏出了一步的。
和家里人一起来的人,跑步的男性,各种各样的人在人行道上来来回回。他环视看着这一切,慢慢地走着。
(啊,那里……就是和那个孩子玩飞盘的地方)
看到被树丛包围着的大大的广场,政近想起了曾经的回忆。他看了看四周,和那个孩子一起经历的回忆,也渐渐复甦了。
(那里,是我以前经常在捉迷藏的时候躲的地方……啊,那个滑梯,以前经常和她一起滑呢……)
这些都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不过是小孩子无聊的娱乐罢了。但是,当时的自己之前是完全没有机会去享受这些小孩子的娱乐的。所以对那个时候的自己来说,和她度过的每天,都是闪闪发光的。她对自己的那纯粹的讚美,以及笔直地注视着自己的蓝色的眼眸,比什么都更让人舒服。对母亲失望而冷透了的心,也重新有了热度。他感觉自己如果是为了她的话,什么事情都能做到。
(这条路……对啊,就是在这里被狗给袭击的……)
心里出乎意料的平静,静静地缅怀着过去。和那个孩子度过的每天,都十分灿烂而美丽……但是,他却并没有因为这份光辉而感到痛苦,也没有失落感。看到自己这样,他鬆了一口气……突然,不经意间看到了喷水广场,政近一下子就停了下来。
(这里……是和那个孩子,离别的……)
注意到的时候,政近尘封在内心深处记忆之门……打开了。
◇
【政近】
【怎么了?】
和往常一样,那天两个人一起玩了之后,她却久违地叫了自己的名字,可她平常都是以爱称叫的……政近看到她这样,回过头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看到,那个总是欢快的孩子,现在的神情总觉得有些低沉……
「————」
她说了一句好像有些具有冲击性的话。而且不是用的俄语,而是日语。
听到她说的话,政近惊得说不出话……但等注意到的时候,那个孩子已经不在了。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下次再找她说吧。他原本是这么想的,但是当第二天来到公园里的时候,她却不在。
之后不管多少次来到这里,不管再怎么寻找,都找不到她……「今天能遇到她吗?」,「今天没遇到她,但是明天的话」。这些隐约的期待以及空洞的失望,重複了好多次,直到一个月之后。他突然就明白了,「啊,已经碰不到那个孩子了」。
而且,不久之后他还从祖父母的家里被叫到了周防的家里。父亲告诉自己,会和母亲离婚。那个时候,他的脑袋里想起了更早的回忆。
「呜哇,好帅!」
那是……多久的事情了?好像,是还在读幼儿园的时候?年幼的政近看到警察之后,如此说道,而父亲也回答道,「是吧?其实你爸爸我啊,以前也是想成为一名警察的」。
「那为什么不当呢?」
听到政近那小孩子般纯粹的提问,父亲只是有些苦闷地笑了,说道。
「因为我发现了比梦想更重要的东西」
虽然当时还不明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之后他知道了周防家历代都是做外交官的。父亲为了和母亲结婚,所以放弃了自己的梦想而成为了外交官。
知道这些后,政近非常感动。父亲所说的比梦想更重要的东西,就是母亲。对于父亲来说,比起自己梦想,自己所爱的女性才是更重要的。好帅。他感叹道,自己的父亲,是多么地帅气。他对父亲怀着如此孩子气的尊敬,可……
「对不起,政近。之后爸爸和妈妈,要分开各自生活了」
可是……为什么,母亲要背叛父亲的牺牲与努力呢?为什么不回报父亲……以及我的努力呢?
「我知道了」
没有明白的必要,也没有理解的必要。母亲……那位母亲,是没法爱自己的丈夫和儿子的,是个最差劲的人。知道这些就够了。
「那么,我……就和爸爸走」
我什么都不知道,那种事情怎么还忍得下去?还不全都白费了。那些为了让母亲看看自己而一直努力的日子,什么价值都没有。一切都是垃圾罢了。所以,我不需要了,都丢了。
这个我再怎么努力也不给予我回应的母亲也好,这个只是强迫我努力的祖父也好,这个让父亲放弃自己的梦想的家也好,全都不要了。我只要有爸爸和妹妹就够了,而且以后,我也只会认这两个为家人。有爸爸和有希的话,我……
「对不起哥哥,我……要留在这个家里」
但是,我来到妹妹的房间后……有希在床上直起了身子,静静地说着,而且没有丝毫的犹豫。
她说出了,那不曾预想过的话语。面对妹妹那十分强烈的意志,我不知所措。
「你是在担心我的哮喘吗?如果是的话,那就没关係的。其实就算不是这个家,哮喘也不会变得严重的。如果想有个照顾你的人的话,那么就把绫乃也一起带走吧……」
虽然有些困惑,但是焦急感催促着他试图说服有希。但是,有希并没有点头表示同意。
「为什么啊!在这个家里待着也没什么好的!这种家,不管了才是更好的啊!」
我只是凭着自己的感情大叫着,厉声痛斥着母亲和祖父。但是有希却只是对我有些寂寞地笑了笑。
「但是……如果我走了的话,那么妈妈就成一个人了」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听到她的话,看到她的那副表情,我……已经不能再说什么了。
那个瞬间,我明白了。原来,那个一直以为必须要守护的虚弱的妹妹……其实比自己成熟多了。她比自己拥有着强大得多的意志,比自己有着更深沉的爱。
突然,我对于自己感到非常地羞愧。只是任由感情地大吼乱叫,责怪自己的血亲。我啊,是何等地微贱啊。但是,周防政近那小小的自尊心,是拒绝接受这种事实的。
「那就随你喜欢吧!」
虽然当时我在心里某个地方,觉得自己这种行为简直就是耻上加耻,但还是就这么丢下一句话,出了有希的房间。之后,我再也没看过有希的脸,一直都抱着「不久她就会过来向我道歉吧」,「有希难道能和我分开吗」,「如果道一句歉的话,作为哥哥,就原谅你吧」这些自以为是的想法,一天一天过着。在离别之日,他看了看站在母亲身旁的妹妹。这时候,我才终于注意到了自己那愚蠢的误解。
明明本应是自己丢下了他们的,但是,为什么现在却觉得反而是自己被他们丢下了呢?丝毫没感觉到畅快,只是空虚,如寒风吹进胸膛一般,我獃獃地走出了周防家的大门。而父亲在我旁边,表情一直都充满了歉意,向我道歉。
这之后,过了一段时间枯燥无味的日子。没有祖父的期待,没有那个孩子的讚美,没有那么多需要学习的东西,日子过得非常安稳。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是无所事事地过着日子……等到上小学六年级得时候,我开始考虑起了要去哪所中学,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对了,就去征岭学园吧。
那是某种意义上的复仇之心。完全不藉助周防家的力量,考上之前祖父想我进入的那所学校,然后,让那个祖父和母亲领会到——你们放走的可是一条大鱼,你们因为自己愚蠢的行为,失去了一个无与伦比的接班人。
虽然有些晚了,但是因为这种歪曲的动机,我开始了备考……然后,漂亮地进入了征岭学园。
怎样啊,活该。这种程度的学校而已,用半年稍稍学一下就能够考上的。果然我很厉害啊,是个很特别的人……我就像这样骄傲自大,然后洋洋得意地参加了入学典礼。但是,入学考试第一名来做新生代表致辞的人是……
「初次见面,各位。我是这次的新生代表,周防有希。」
是自己丢在周防家不管的,妹妹。
妹妹的致辞无懈可击,堂堂正正,非常完美。看到她身体健康了起来,茁壮地成长着的样子……我终于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特别。我是可以被替代的人,真正没有价值的……真正一无是处的,是我自己。一直都是凭感情做事,一直都是由他人驱动。如果不依赖他人,不向他人寻求理由的话,自己什么也做不到。而且还自顾自地依赖别人,如果对面没有给出自己想要的回应的话,还会自顾自地失望……最后连血亲也不能够爱了,还把一切都推给了自己爱着的妹妹。
虽然哥哥这么没用,但妹妹还是待自己很温柔。她总是摆出一副笨蛋死宅的样子,毫不害羞地向自己表明好意,都只是为了不让哥哥感到内疚。虽然妹妹身负着周防家接班人的重任,但还是在保护着家人之间的羁绊。每次看到她如此气量,如此耀眼的灵魂的光辉之时,我都——
◇
「哎……」
我坐在喷水广场的长椅上,胸锥心的痛,用力挤出了一声叹息。心情糟透了。以和那个孩子的离别为起点,连锁般地回忆了过去。这些记忆,真是痛心。
「好想死~……」
问题不在于自己喜不喜欢艾莉莎,
而是在于……为什么会那么自大地觉得,自己配得上艾莉莎呢?自己只是空有着一点点才能罢了,独自漫无目的地彷徨着,找着那个能够依赖的人。为什么,敢够说自己配得上她呢?
「……真倒霉」
明明一开始,自己的地位并不高,所以根本谈不上去想喜欢不喜欢。但是被有着耀眼的灵魂的人们围着,不知不觉自己就有了错觉,开始觉得自己也许也能成为他们的朋友。
「……烂透了」
很自然地,我就骂起了自己来。回忆起曾经的自己,发现只不过是一个比自己想像中还要无可救药的小屁孩。一直……一直以来,我都认为错误都在母亲。但是,我搞错了。
现在才明白,破坏掉家庭的直接原因……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在自己还没破坏之前,虽然大家心里都有一些想法,但是还是都在注意不要破坏掉家庭的样子。那个母亲也是恪守着最后的底线,不让孩子们看到自己向父亲大发雷霆的样子。
可是……只有政近一个人破坏了那条线。自己也毫不掩饰自己对母亲的憎恶,肆无忌惮地顶撞……恐怕就是因此,他们才离婚了。他们应该是觉得,没法再维持家庭的样子了。乱糟糟的家人之间的羁绊……被政近搞得乱糟糟的家人之间的羁绊,现在却被有希拚命地守护着,被那个最爱家人的妹妹,守护着。明明自己还背负着周防家接班人的重任,却还……
「唔!」
突然,政近就想哭了。他的胸颤抖着,泪水都涌上了眼角。不知是因为自己的不成器呢,还是心疼自己的妹妹呢,抑或是觉得可悲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紧咬着牙关,强忍着眼泪。他不由得就想紧紧地抱住……有希那小小的身体。
「……哎」
各种感情交织着,汇成一声叹息,政近从长椅上站了起来。自己本来的目的是想看看和那个孩子的回忆之地,给自己过去的恋情划上一个句号的……可这个目的还没有完成。但是,他觉得已经足够了。
本来,自己就配不上艾莉莎。不对,应该说自己是配不上任何人。是自己恨着家人,是自己毁坏了家庭。连天底下只有一人的,最爱的妹妹,也没能够护住。自己是没有什么资格,去建立起和新的家人的羁绊……去拥有与之关联的爱情。因为,就算得到了那些……自己也不能够好好重视。
「……回去吧」
政近自顾自地嘟囔了一句,也没说给谁听,就那么迈出了脚步。虽然夏天的阳光晒得皮肤痛,但是心里却根本感觉不到阳光的热度,已经冷透了。就好像自己的内脏被换成了冰冷的粘土,然后塞进去了一样。全身重得跟泥土一样,感觉非常难受。
他只是沿着道路延伸的方向,迟缓地走在步行道上。到了分叉口,政近停了下来。
「……」
右转的话,是公园的出口。左转的话,是和那个孩子最富有回忆的广场……那里是他和那个孩子呆过最久的地方,有着很多游乐设施。政近犹豫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踏上了左边的路。其实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理由。不知道是因为想这次就把所有地方都给转转,然后再也不来了……还是因为自暴自弃了,开始自残,自己挖着自己的心呢?
政近就那么不明不白地走着。他低着沉沉的头,静静地盯着地面,走着。不久,眼前便从泊油路,变成了参杂着小石头的沙地。缓缓抬起头,广场映入了眼帘。可是看起来,却比记忆中小了许多。
还有被石头围着的沙坑,以及四个并排着的鞦韆。那边为了防止突然有东西窜出来,还隔了一个小小的栅栏,连着车道。那个时候,每次跑到那个孩子那里之前,都要穿过那个交错着的小小的栅栏之间的缝隙,总是觉得很讨厌。想到曾经的自己,政近小声地笑了出来,然后看向左边。那边是已经破了好多洞的半圆形游乐设施。然后,在那顶上。
「诶——?」
在那里,有着一个记忆之中的模样。看到那位完全出乎意料的……本不应该在那里的人,他的思考停止了。政近只是在那里獃獃地站着。那个人本来是抬头看着天空的,但是突然又向下看。她看到政近后,站了起来,哒哒哒地站在斜面上,从游乐设施上下来了,动作有些像是滑下来的一样。
她站在地上后,缓缓地靠近了政近。
她站在了政近的跟前,笑了起来,看起来有些怀念……但是,却让人觉得有些苦闷。政近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她只是百感交集地说了一句。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