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人来说算是简朴的队舍房间,对于习惯了征海舰狭窄床铺的他而言却太过宽敞,总觉得很不自在。
更何况以实玛利在陆地上向来无法放鬆,也睡不沉。身为征海氏族的氏族长──舰队司令的「儿子」自幼就在舰上生活起居的他,待在脚下不会摇晃的陆地反而觉得不自然。
所以当破晓前资讯装置的闹铃一响,才响半声他就接起了电话。
「……嗯。」
只有嗓音由于刚刚起床显得有点沙哑。
『……兄长,恕我一早打扰。』
「是以斯帖啊。」
在征海舰队里舰队司令就是父亲或母亲,舰长们是兄姊,总计数千名的组员是弟妹。在征海氏族里家族的年长者全是父母,生下的孩子是他们所有人的孩子。一个家族或一个城市各自拥有船舶,由氏族组成一个征海「船团」。此种风俗习惯形成了对长官的独特称呼。
因此与以实玛利出身于不同征海氏族的以斯帖,其实并非他真正的「妹妹」,但双方都失去了隶属的舰队,如今船团国群组成了东拼西凑的征海舰队,以斯帖称呼他为哥哥并没有错。一个是失去征海舰以外整个氏族的舰长(哥哥),一个是失去舰艇与大半氏族的副长(妹妹)。底下的弟妹们也都大同小异。「遗海孤军」是由征海十一氏族的最后倖存者不分出身氏族与母舰混在一起,各自怀抱着不同的失落感互相依靠。
东拼西凑的孤儿舰队(遗海孤军)。
身为氏族长的舰队司令全都与征海舰共赴黄泉,或是出于做父亲的责任,牺牲了自己让部下逃走。
所以「遗海孤军」没有舰队司令。身为最后一名倖存的「长兄」──征海舰舰长的以实玛利理应继承此一地位,但他总是不太情愿。
『暴风雨即将来临──终于来了。』
「喔。」
终于来了──是吧。
†
乘着夜色,征海舰「海洋之星」驶出港口。
所幸这晚是新月,除了星辰暗影之外没有光源照亮的深沉黑夜,这点在受到暴风雨封锁之下前进的翌日夜晚想必也一样。
这是一场秘密出航。飞行甲板实施了无线电静默与灯火管制措施,但有几名八六上到甲板来看看。
「海洋之星」的组员在出航时各有职务,但处理终端讲得极端点就只是让人运送的货物,閑来无事。有几人不带灯具,并在甲板人员的叮咛下留意不要靠船边太近以免落海,看着渐渐远离甲板的陆地。
这是一场深夜的出航。时间是一般人沉眠的深更半夜。
然而在渐渐远去的岩石海岸上,港都居民们却聚集在那里挥手。
他们没带任何灯光以防万一被发现,不只大人,连小孩都让父母亲牵着手或是抱着,一语不发,所有人都只是挥着手。这是一场秘密出航,「海洋之星」不会鸣响警笛回应。即使如此他们仍陆续聚集而来,持续挥手,注视着舰艇。
那副模样,莫名地令人印象深刻。
为了在夜晚较短的高纬度地区夏季乘着黑夜接近目标,征海舰队在作战前一天晚上就各自从不同港口出发。
不是一直线航向位于母港东北的摩天贝楼据点,而是在北上至约定集结的拨风羽群岛会合。在顶多只能供海鸟栖息的岩石小群岛中,舰队各自藏身于受到海水侵蚀的断崖暗处,屏气凝神地等待第二天的作战开始。
在其中的「海洋之星」舰桥最高层,蕾娜好奇地环顾信号台。接下来一整天都得待机。儘管必须儘可能保持肃静以免被发现,不过她早已经习惯了,不怎么在意。
考虑到最长可达半年的航程,征海舰内部连礼拜堂与图书馆都有,包括这个信号台在内,以实玛利告诉她待机期间可以到处参观。
这时传来一阵步上阶梯的轻快铿铿声响,以斯帖过来露脸了。
「米利杰上校,要不要下来甲板看看?可以看到有趣的东西喔。」
「甲板吗……不了,我……」
虽然对以斯帖还有组员们过意不去,但她已经决定直到战争结束前都不再看海。
即使如此,她的视线仍忍不住往下方飘去,这时才恍然大悟。她看见了蓝色的幽光。
想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冒了出来,蕾娜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视线硬拉回来。因为,她已经跟他说好了。
说好等战争结束后,两个人再一起看海。
组员叫他们来看看,于是安琪与达斯汀上了甲板,站在一起倒抽一口气。
星辰之光乍看之下璀璨炫目,却不至于照亮夜里的大海。在这奢靡华丽的黑暗夜空下……
「好惊人……」
「海浪……在发光……?」
暗色的海面,简直像把繁星或萤火虫群关入其中似的,点缀着淡蓝色的梦幻光粒。
特别是那些静静拍碎的海浪。每当它滔滔而至,在岩壁或船舷撞碎散开时,海跃的轨迹总会散发淡蓝微光。带他们过来的组员说,这叫夜光虫。
两人静默地看着不带热度的蓝色光芒看得出神。组员似乎把其他处理终端也找来了,飞行甲板各处都是俯视海面的群聚人影。
「真的好美……美到好可惜不能大声喊出来。」
「毕竟这里也是战场嘛……等战争结束后,希望可以再来看一遍。」
这番话让安琪心跳漏了一拍。
当然,达斯汀并不知道瑟琳託付给他们的情报,只不过是说出没指望的愿望罢了。只不过是希望战争能结束,想在和平的世界里生活罢了。
「达斯汀,你……」
自己还没能明确想像「那之后的事」。
不晓得达斯汀怎么样?达斯汀对共和国的作风义愤填膺,为了洗雪祖国的污名而离乡背井,选择站上墙外的战场。那么,当这个战场消失时,他会……
「等战争结束后,会回共和国吗?」
「……大概会,因为到时候应该会需要重建的人手。只是,那个……」
达斯汀烦恼了起来,不知能不能接着说:「如果安琪你不喜欢,我就不回去。」
安琪看着他的侧脸,知道他在烦恼能不能说:「你不喜欢的话我就不回去。」同时也在犹豫,不晓得能不能戳破他的心思。
安琪至今仍无法回应他的心意,假如这样挖苦他,会不会有点不妥当……
她跟达斯汀站在一起时,距离比站在戴亚身旁时更远……但比当初认识时更近。
这种像是尴尬却又自在的奇妙距离感让安琪不知该如何应对。
飞行甲板是供舰载机起飞降落的空间,不可能设置护栏或栏杆。
赛欧在没有东西遮蔽视野的甲板一隅和可蕾娜一同坐下,对着身旁像小猫般探出上半身的她说:
「……好吧,这也可以算是蓝色大海吧。」
「对啊……!」
──好想去看看喔,去南洋地区。等战争结束后。
一年之前,当时他们也是正在突破重围追赶电磁加速炮型。那时候这么说过的可蕾娜现在双眼发光,注视着散发朦胧蓝光的大海。
如同头顶上方的繁星,奢靡华丽却不会照亮黑夜,是一种梦幻般的蓝光。
只是极轻极淡地从浪涛中透射,这般微微幽光反而突显了夜晚海洋的幽邃,赛欧看着看着,竟开始忧疑有某种东西将从那晦暗深渊浮起,不由得脱口说了句:
「竟然真的来了呢……来到海上。」
可蕾娜笑了笑。
「什么竟然真的来了,听起来好像你不想来一样。」
「嗯……可能是真的还不想来。」
他不想和辛、莱登或蕾娜说这种话。只有面对可蕾娜时才会脱口而出。
因为可蕾娜恐怕也「和他一样」。
「本来是希望等一些事情告一段落再来看的。像是我想成为什么人,或是想去哪里……本来是想等到这些问题有了答案,再来看的。」
「……不用勉强找出答案也没关係的。」
可蕾娜说道。嘴上这么说,却像个不安的孩子似的抱着膝盖。
但金色眼眸却又正好相反,像鬆了口气,又像只得到满足的小猫。
「因为我们是伙伴,是同胞啊。这点是绝对不会改变的……以斯帖上校说我们就是这样。所以,不用担心。」
不管产生了什么差异。
只有肯定并选择同一种人生观的八六身分,不会改变。
「是吗?」
如同以斯帖与以实玛利……或是在这个国家邂逅的征海氏族后裔们。他们就跟赛欧等人一样,故乡与家人都被战火夺走,却活得心怀荣耀。
「……你说得对。」
很庆幸能遇见他们。
赛欧很庆幸能来到这个国家。
这里的国民失去一切,只剩下荣耀,却仍然能笑着过活。
有这些抱持相同人生观的人在,让他知道即使这样还是能好好活着。
既然这样,他们八六一定也能维持现状活下去。
「本来有很多事情让我有点焦虑,不过……你说得对。一定没事的。」
头顶上方的繁星如同过去的第八十六区,由于没有人造光源而受暗夜深深支配,所以才能有如此的奢靡美丽;视野下方铺展的景象也同样虚幻易逝,无数蓝光就像成群的萤火虫。
在第八十六区时,辛不带感慨地仰望过那璀璨的幽冥,然后过了两年,如今他感到有点落寞。无论是第八十六区的战场还是这片远离陆地的大海,都不是人类的世界。这份寂寞此时此刻不知为何,奇妙地紧逼胸口。
全长三百公尺的广大飞行甲板上看不到蕾娜……对他来说不可能看错的白银长发。他本来想约她看看,但是听维克说她直到战争结束前都决定不再看海,以回应自己说过的那句「想带你看海」。
这虽然很让人高兴……但比起这个,是不是可以给个答覆了?
这时无意间,他看见了以实玛利站在舰艏附近的背影。
以实玛利似乎没发现辛在看他,就在飞行甲板上跪下。然后他直接以额贴地──应该是亲吻了飞行甲板。带着亲吻年老母亲的敬意与感谢。
「…………?」
那是什么意思?辛并未产生强烈的疑问,只是随便想想。
「辛耶。」芙蕾德利嘉在稍远处呼唤他……于是辛便把这件事忘了。
†
『──密细亚第九舰队呼叫太初第八舰队。舰队已抵达作战开始线,即将开始进攻。』
翌日。
刻意于日落前从母港出发的两个佯攻舰队,明显装出掩饰目的地的样子先往「军团」支配区域沿岸航行,然后转换航道。两者各自在转个大弯的同时航向摩天贝楼设施──此时进入了敌军的炮火射程。
「──收到。愿圣艾尔摩保佑你们。」
征海舰队「遗海孤军」目前处于无线电静默中。以斯帖悄悄回以传达不到的祈祷……舰外已是第二个深夜,在随着风暴而来的薄云中闪现疏落朦胧的星影。如今作战即将开始,身为舰长的兄长正在小憩片刻。以斯帖作为他的代理,这是最后一次立于综合舰桥了。
「通知『遗海孤军』各舰。準备出击──只要佯攻舰队其中一方开始交战,就开始攻打摩天贝楼据点。」
「遵命,长官……兄长那边……」
「还不用通知。等到本舰队与敌军交战之际,必须请兄长以最佳状态指挥我们──并为大家送行。」
†
『太初第八舰队呼叫密细亚第九舰队。已确认失去诱标五号──开始交战。』
†
两个佯攻舰队进入交战,征海舰队以他们为障眼法,在黑夜的帮助下前进。几小时后即将抵达作战区域,在征海舰队的居住区块,换好衣服的蕾娜从船舱入口偷看走道。
换好衣服。没错,就是装备起了「蝉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