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这不是真的……!」
谁都无法阻止满阳的「法里恩」往后退,或是责怪她。
在那个瞬间,所有「破坏神」都明确地暂停了战斗。
「女武神」具有资讯链功能。即使处于电磁干扰下,维持近距离集结一处的同个大队的所属机,以及与他们相邻而战的瑞图大队的「女武神」,都能分享到「法里恩」捕捉到的那段影像。
遭「法里恩」击毁的「勒能·楚」当中,有个小女孩的尸体。他们将「勒能·楚」当成是掩护圣教国主力机甲的子机群,加上机体极小使所有人都将它认定成了无人机,但那应该是驾驶员没错。
一半断裂脱落的头上勉强能看到淡金色的两条髮辫,让他们知道那是个女孩。否则从这具遗体遭到严重破坏的影像,连是不是人类都看不出来。
他们对这种凄惨画面并不陌生。
八六驾驶无异于棺材的「破坏神」与「军团」长期对峙,因此早就看过同袍被战车炮、重机枪或反战车飞弹撕裂、撞烂且烧焦的遗体。看到都烦了。
所以他们当场僵住并不是因为遗体死相凄惨。
而是因为那凄惨的遗体,而且是──彷彿过去的他们自己,以驾驶员而言太过年幼的孩童尸体……
是由他们亲手製造出来的。这才是八六们颤慄僵硬的原因。
那段影像透过隔着电磁干扰仍然勉强维持通讯状态的资讯链,也传给了「华纳女神」。
「天啊──……」
过分的行径令蕾娜无言以对。她实在无法置信。
正因为共和国对八六做过同样的事,才让她更无法相信。
看似是无人机的机甲兵器,其实坐了人──坐了小孩。
她不是都没有起疑过。
就蕾娜所知,除了如今已然灭亡的齐亚德帝国外,没有一个国家成功开发出完全自律无人战斗机。就连开发了「军团」的基础人工智慧「玛丽安娜模型」的联合王国,主力都是人类驾驶的「神驹」。技术水準劣于两国的圣教国,想也知道不可能在这十一年间开发出能进行自律战斗的无人机。
然而总高度只有一百二十公分左右──连芙蕾德利嘉的娇小个头都不到的「勒能·楚」实在太小。她以为里面不可能会有驾驶员。
然而──如果是十岁出头的芙蕾德利嘉,或是大约十岁左右的思文雅这个年纪……甚至是比她们更小的孩子──……
「……!」
就是为此才会赶製出那种机甲。才会开发出──小型的「勒能·楚」。
「你们是从一开始就想用小孩子当驾驶员,才故意把机体做小的吧……!因为这样才能减少迎风面积和装甲材料!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把人……而且还是孩子!当成无人机的零件……!」
面对这番谴责,赫璐娜恬淡地耸了耸肩。
「真要说的话,我们从来就没有一个人说过『勒能·楚』是无人机。辩称八六是无人机零件的共和国军人没资格批评我们。」
『就算是这样,就算是这样也不该──把小孩子放进机甲──!』
「这也是无可奈何……圣教国早就没剩下几名成年军人了。」
除了跟随她的军团幕僚们……指挥师团、联队或大队的指挥官们……以及仅剩寥寥几名的正规机甲──机甲五式「法·马拉斯」的驾驶员们……
其他人都……
「因为我国的兵士──神戟忒沙特,在这十一年的战事中已经死伤殆尽了。」
芙蕾德利嘉像是自己才是最不愉快的人那般,皱起小巧可爱的鼻头说了。她在「黑天鹅」脚部几个窄小操纵室的其中之一里面。
「──因为汝等没问,余也就没提了,芙拉蒂蕾娜以及八六们,还有班诺德等战斗属地兵也是。因为汝等听了这事,心情绝对不会愉快。」
柴夏让骨螺紫的双眸蒙上厌恶的阴影,轻轻地摇头。她驾驶着「阿尔科诺斯特」潜藏于废弃都市被弃置的宗教设施尖塔,待在受到轻薄装甲保护的驾驶舱里。
「是的,维克特殿下也吩咐过我除非有必要,否则别把这件事告诉各位……说到底,正是因为双方如此『迥然不同』,我国才会无法派遣殿下前来这个国家。」
「诺伊勒圣教以流血为禁忌。他们将对人刀剑相向、使人流血视为永远无法祛除的污秽。不仅是圣教徒燮克哈、金系种与圣教国人,异教徒、异民族与外国人等所有人都是。面对攻击圣教国的所有刀剑,圣教徒都不能拿起刀剑对抗。」
「但是一个国家总是需要军队来保护国民。起初他们似乎是从极西诸国僱用士兵,但外国士兵就是外国士兵,总会优先重视母国的意愿而非圣教国,不值得信赖。」
「他们必须以奉圣教国为祖国的百姓来组成军队。然而,诺伊勒圣教是国教。既然是全民都该信奉的宗教,以圣教国为祖国的百姓无一能被赦免流血之罪。而他们解决此种矛盾的手段就是──『捍卫圣教的士兵,不是百姓』。将他们解释成圣教信奉的地之姬神派给圣教徒、有生命的活动剑戟。」
因此,才有神戟之名。
他们是神之武具,不是人类。所以即使在圣教国出生也不用信奉圣教。
由于非圣教徒,纵使对侵略者刀剑相向也不会玷污圣教。
「因为他们用这种做法宣称自己是不用战争与流血玷污百姓双手、洁凈的神之国度──所以我们联合王国及过去的帝国才会称圣教国为狂国。」
「对以尚武为傲、以战士身分为荣的齐亚德帝国与罗亚·葛雷基亚联合王国等诸王国而言,将战事视为至高罪恶的圣教教义想必一定格外难以接受吧。即使是揭橥民主制度,以国防为国民义务与爱国证明的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想必也觉得我国这种不把军兵视为荣耀国民之一的做法很不正常吧。」
狂国诺伊勒纳尔莎。赫璐娜只从别人口中听过自己的国家被人这么称呼。
自赫璐娜懂事以来,极西诸国以外的外国就受到「军团」大军与阻电扰乱型的电磁干扰隔绝在外,因此外国的价值观对她来说才叫异常。
「但是出生在圣教国的人……都不觉得这种法律有什么奇怪。圣教国的民众,营生、婚姻与一辈子都取决于出生的家庭。与生俱来的命运决定一个人的一切。那么出生于神戟工房的孩子成为姬神的剑戟也合情合理。」
圣教国之所以採用血统与职务密不可分的制度,正是因为这样容易生出符合职业资质的孩子。为了维持军队的精悍强大而召集具备军人资质之人,且为了供应一定数量以补充人员损耗,让众多女性神戟担任「剑匠」在「工房」服务;但除此之外,教徒的家庭与神戟工房并无不同之处。甚至可以说……
「我们可不像共和国对八六下的定义,将神戟当成人型家畜。虽然神戟非人,却是神使。每天生活中会受到礼遇,加上成为军官可能必须参与国际间的外交工作,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也比教徒多。若是神戟心有不满,没有武力的圣教国民众早就在军事政变中灭亡了……没有人表示不满。这数百年来,一向如此。」
圣教国本来就没有职业选择的自由,连这种概念都很薄弱。
国民与神戟之间无实质上的差异,因此无论看在外国眼里有多奇异,神戟们从未有过不满。
儘管那终究只是他们接受教育灌输的结果──教育终究只是洗脑的另一种说法,只是程度大小不同罢了。
从未有过不满。
就连以现况来说,长达十年的「军团」战争让成年神戟几乎全数死亡,就连预备的老神戟都全数捐躯,终于迫使他们只能让还在接受教育训练的年少神戟上战场,仍然没有任何不满。
「直到这个教义──被推翻为止。」
赫璐娜的发言如今已经变得气焰高涨,对第三军团的神戟而言正可说是控诉。特别是对于比她年长的管制官、参谋们及驾驭「法·马拉斯」的驾驶员们来说。
相当于基层士兵的大多数「勒能·楚」驾驶员年纪都未满十岁,但负责指挥他们的上述人员,也都是顶多不过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
二十岁以上的人,如今在军中已经寥寥可数。其他人都死了。人员就在与「军团」拖延了十一年仍无法结束的激战中,慢慢磨损消耗殆尽。
受到的教育告诉他们这是命运。
受到的教育要他们守护纯洁的神之子民,要他们服从身为将领的圣者,而他们向来也都是这样过活。别人告诉他们「那是你们与生俱来的命运」,他们也就不敢有违,恭谨地从命。因为是命运,所以愿意跟随孤身率领他们的年幼圣女。
然而,这些教义……
『去年的大规模攻势造成神戟真的只剩下幼儿倖存──圣教国灭亡在即,圣者召开会议研讨对策,竟然决定捨弃教义。决定从至今按照教规无法战斗的──圣教徒当中进行徵兵。』
竟然被圣教国自己亲手──推翻了。
赫璐娜以怒火中烧的眼神,用酷烈疯狂、恆星般的黄金双眸说道。不知不觉间往空中横着一扫的右臂,令手中指挥杖的玻璃铃铛与丝绸衣袖暴躁地作响。
「分明拿神戟的命运当借口逼着他们战斗到近乎全军覆没,等轮到自己人头落地时却不愿为命运殉死,说推翻就推翻。分明拿姬神安排的天命当借口,夺走我们在战场上生存以外的一切,现在竟连这个命运都敢轻易推翻践踏!」
命运,让赫璐娜的一切遭到剥夺。
命运让神戟们数百年来,只有他们被血玷污,毙命于敌人的刀剑之下。
只剩下在战场上生存的唯一命运。照理来说,命运应该要沉重到即使所有的一切遭受剥夺,都会被说成理所当然才对。
圣教国却推翻了这个命运。将它贬低为毫无价值,可以配合需要推翻的轻贱事物。
那些人贪生怕死,竟然再一次「剥削」了赫璐娜他们。
「不可原谅,怎能纵容这种事发生?为了战争,为了在战争中效力而长年遭人剥削的我们,就只剩下战斗到底的命运了。这个命运是我们仅有的一切,要是再被贬低、剥夺,我们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所以……
所以,与其被人夺走……
「什么圣教国,索性灭亡算了。索性全部都失去算了。既然你们这么贪生怕死,我就要你们没命。战争最好永远不要结束。」
最好失去活下去的希望,失去他人的援手,失去信仰心。最好全部都失去。
所有人都是,对……
「这次换我们──从所有人手中,夺走一切。」
这是为了守住即将被人剥夺,唯一仅剩的战士职责自我认同……
变得只能为了打仗而活的他们,为了跟把他们塑造成那种存在却又背叛他们的祖国同归于尽──而进行的大型集体自杀。
镜子破了。可蕾娜浑身战慄。
「……我没有……」
战斗到底的骄傲。其他事物全数遭到剥夺的八六,仅剩的骄傲。
完全一样。他们都遭到剥夺而只剩下战场,都只有活在战场上的骄傲成了定义自己的自我认同;也同样地除了骄傲以外,终究什么都无法期望。
──也心生过战争最好永远不要结束,这种阴暗的愿望。
即使如此──她并没有……
「我没有希望什么都……大家都死掉最好什么的……」
她并不希望那样──那么可怕的事,她想都没想过!
可是,也许她期望过。也许她也曾有过那种期望。
一心固执于活在战场上的骄傲,把其他所有的一切统统捨弃的结果──就是那个年幼圣女的妄执。
除了战场之外,真的什么期望都不曾有过的自己就跟赫璐娜一样。
这种可能性让可蕾娜感到惊骇。她已有所自觉,知道自己的罪业可能会希望未来永远不要来临,甚至不惜吞噬掉珍爱之人的未来,所以她已经无法矢口否认了。
「……不对……」
她拚命摇头。不对。她并不希望变成那样。就算曾经不慎有过那种期望,至少现在的自己并不期望毁灭。
不想有那种期望。
「我们……才不会做出那种事……!」
「──我不是不同情你,但这跟你现在的行为有什么关係?」
吉尔维斯带着叹息,岔进赫璐娜与蕾娜的对话。任性妄为到他都听不下去了。要不是赫璐娜年纪还小,连同情她都办不到。
的确,她是个心灵受创的可怜孩子。可是大声喊出这份伤痛,当成免死金牌一样滥用,都做了些什么好事?
「老实说,这些都不关我们联邦军的事。要吵你们圣教国人自己去吵就好。就像你刚才自己说的一样,大可以率领神戟发动军事政变。」
圣教国的战力已经匮乏到连孩子都得上战场,被一个军团造反,圣教国恐怕就抵御不了「军团」了。或者不用特地造反,对「军团」直接放行也就够了。
连这些都不做……
「为什么要把我们联邦军──而且竟然是跟你们境遇相似的八六卷进来?你口口声声说要八六接受政治庇护,讲得好像是圣教国背叛我们又是怎么回事?」
赫璐娜微微偏头。记得这位应该是……钧特少校?义勇联队蚁狮的指挥官……都当上指挥官了,脑筋怎么这么迟钝?
「我不是说过,是『所有人』、『所有的一切』吗?」
是所有的一切──她并不是只要了他们的命就满意了。
「为了不希望失去战争这种荒唐的任性想法,就想拖着祖国和民众一起死,谁都不会为了这么愚蠢的我们哭泣,但是──如果死的是大家向来同情、可怜的八六,所有人都会献上珍珠般的眼泪,不是吗?」
如同她听说共和国第八十六区的悲剧传到国外时众人的反应。
如同强迫八六落入悲剧的共和国,弄得满身不知何时能洗刷乾净的污名。
「人人同情的一群厄运少年,出于善意去援救圣教国却惨遭背叛,抵抗到最后凄惨地全军覆没。岂不是一出令观众看完心情恶劣透顶,也因为如此才能尽情流泪、义愤填膺,毫无顾忌地指责邪恶圣教国,乐趣无穷的理想悲剧?」
『原来是为了贬低圣教国的名声啊……』
「是的。然后……」
圣教国最好遭到蔑视──最好失去名誉与颜面。
最好因为背叛行为遭受谴责──最好失去信用与信赖。
最好失去获救的机会──然后被「军团」吞噬殆尽算了。
然后,最好能引起对背叛的恐惧──让「联邦」对他人失去信心。
「若联邦的民众针对少年兵的可怜牺牲谴责军方或政府,若使联邦政府害怕遭到更多背叛而不敢随意行使正义──无法自己保护自己的其他国家,就会跟着一一灭亡。」
用一种但愿如此的语气,赫璐娜说道。彷彿作一个美梦般。
像个少女期盼着美丽的明天,诉说自己的梦想。
「这样一来,说不定到了最后──全人类就会灭亡。」
经过一段令人无言的沉默后,吉尔维斯叹一口气。
『──真是矇昧无知,也可以说幼稚。』
「好吧,反正已经被蕾娜看穿了,晚点只要有人检查通讯纪录什么的,而且愿意採信的话,圣教国的污名或许能得到洗雪吧。」
她是故意讲得让联邦的「女武神」或「破坏之杖」能够记录下来,不料似乎适得其反。
为了让联邦在确认纪录之际,仍觉得是圣教国想得到战力而背叛,她讲了些煞有其事的话,也没动手杀害如果只是想扩大牺牲大可以立刻杀掉的蕾娜或管制员们,没想到……
「反正只要能造成牺牲就都差不多了……等到八六死了许多人,圣教国在受到联邦谴责时就算拿出这份通讯纪录,也只能祈祷联邦愿意採信这份内容了。只是我猜……」
「呵呵。」赫璐娜笑了笑。
「听起来应该只会像是死不认错的借口吧。」